在互联网的冲击下,行业壁垒七零八落,门槛被无限降低。剥离戏剧后的变脸吐火,已经是实实在在的近景魔术了。
如果你是早上起不来床的人,那会错过挺多东西:一是无法在清早六点发表 “一日之计在于晨” 这种混蛋话;二是只能大中午自怨自艾地把早午餐一起打包解决,晃晃悠悠套上卫衣,安慰自己别把剩下的半天浪费了;最后,你根本没资格进入川剧变脸吐火的候选人名单 —— 尽管我知道你对这事儿一点概念都没有,但事实在此 :变脸吐火演员得六点半起床,收拾好表演装备,开始一天的跑穴。
我和周细华约好八点碰面,跟着他看看变脸吐火表演者的一天。他坐在驾驶室,一脚油门冲过绿灯,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基本不会接受采访”。周细华是四川某地级市的川剧团演员,按照古时候的说法,是个 “角儿”。台湾、加拿大这些地方都去表演过了。电视节目也会请他,“浙江卫视的 《麦霸英雄会》 也上过。朱丹来过来摸我的脸,我不遮就能变回来”。而让他走遍天下的拿手绝活,则是变脸吐火。
我估计这词儿上次出现在你大脑中,要么是因为闲得不行,随意点进天涯看见 “让刘德华跪下叫师傅的只有他” 这种陈年老帖;要么就是和你爸妈大吵一架后,双方盯着电视屏幕生闷气,戏剧频道在沉默中突然来了句 “下面请欣赏川剧,变脸吐火!” 的瞬间。
最开始我联系上他,就是想看看变脸吐火是已经彻底被韩剧干废消失殆尽;还是百足之虫、虽死未僵,填补着大爷大妈们空虚的养老生活。可和预想的完全相反,周细华每天都忙得不行。带我去跑穴的那天,他接了五场演出。剩下还有六七场因为没有时间,只能推掉了。而这几场,分散在郊县,远的相隔三十公里。他会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
我们很快开出市区,向二十公里外奔去。这是一家亲子游乐园,几亩地里稀稀松松摆着游乐设施。虽说墙绘和占地面积颇有资本主义的豪气,但实际设施也就是搭上木梯网绳的 “空中走廊”,或者挖个沙坑放俩轮胎的 “黄金沙滩”。开幕仪式定在早上10点,大门外凑着一群看热闹的乡民。婆婆礼仪队来回巡了几圈才消停下来,开始找地儿坐着喝茶。
我们到的时候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暗黑色。周细华在游乐园的舞台上看了看,想找张垫子垫着,不然无法施展开来。主办方大吼,“找张垫子过来!” 不知哪里一声回应,“没得啦!”
他需要垫子,是因为变脸吐火来源于川剧,自然会有 “基舞标把” 的讲究。这是台风、动作、道具之类的统称,意味着表演者并不是仅仅站在舞台上改变脸色,而是配合音乐做出戏剧动作,传递内容。作为川剧中的绝活,从业者其实是需要戏剧基本功的。变脸除了增加观赏性,也会反映角色心态变化 —— 类似于 “这哥们儿脸都吓白了” 的意思。吐火则听上去更为抽象 :烘托出浪漫的英雄色彩。
毫无意外,开幕仪式的流程都是由政府领导先进行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 (我也没弄明白他们为啥要参加亲子游乐园的开幕仪式),然后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换上辣妹热舞和乡土传统节目。
周细华提前二十分钟就走进更衣室,关上门准备。十来分钟后出来时,不知道是因为缠上了机关,还是服装本就带有披风,整个人都大了一圈。我拿着手机过去想拍两张,他哗地抖开扇子,自然而然摆出动作,把我吓了一跳。
这是长期面对观众镜头的反应,他知道每个人都喜欢看变脸吐火。周细华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太好,又对变脸好奇,15岁就考去了省川剧院系统学习变脸。后来跑到杭州呆了八年,积累了数不清的表演经验。前几年单位加紧管理,他想着毕竟是个铁饭碗,也不差钱,就回到了市里,接接轻松的小活。每个月都能有十来场演出,而每场不会超过十分钟。表演的地点大多喜庆,寿宴、婚宴、开业典礼,赚的是高兴钱。
他走上台,把腿直到腰高,定了两秒。身体略向前倾,跟着走出。下面的观众突然活跃起来,向舞台靠拢。周细华耍了几个抬手转身的把式,开始变脸。每次用扇子或手掌遮盖脸部,我都期待他能用另一张脸出现。
变脸的手法有吹、抹、回、运气等。比如将手送出的同时,脸谱突然变化。而回脸的难度则高了好几倍,这是让脸上平白无故地出现一张脸谱 —— 至于 “运气”,听上去就有点不真实了:根据网络上的资料,这种手法需要运用气功,改变脸谱的颜色。
表演结束,他一路小跑,“幺弟,快点。” 下一家远在二十公里外,若非熟人强行邀约,周细华是不会接这单的。到了约定的地点,他拨给办席的人家,却得知这只是大概方向,离真正要去的地方还有十公里的路程。抱怨几句后,我们继续在山间公路上飞奔。乡村的道很窄,错车时得非常小心,甚至有些地段连水泥都没铺好,“所以你看,干我们这行,开车差了也不行。这需要综合能力。” 周细华一边点上烟,一边说道。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变脸吐火早被商业化为廉价庸俗的娱乐节目,是各个庆典上招之即来的助兴者,甚至曾想自己生日时也得请个师傅来热闹热闹。可到了第二个办席的地儿,才发现它依然是安土重迁的乡村文化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二、三十张桌子坐了上百人,全盯着台上满八十岁的主人。这场寿宴的规模很大,不仅周围的乡邻来了,就连主人远在北京的侄子也赶来祝贺。主持人在方言和普通话中来回变化,介绍说接下来登场的这位侄子大有出息。侄子也毫不谦虚,上台立马解释自己在什么 “大数据” 中心工作,然后来了一堆水平赶超政府领导的讲话:“在国家层面上,国家现在蒸蒸日上,我们也能更好地孝敬大舅。《大学》 里说过,‘苟日新’...”
而台下则少了些宏观意识,困在了微观问题上:搭手上菜的女人就有十名,她们不停托着大盘穿梭在人群中,得安排好上菜的先后缓急,不能让菜凉了。场面很热闹,配置也很齐全 —— 一边抽烟一边乱看的舞龙队伍、在大冬天光着膀子的主持人,还有一路飞奔过来的川剧演员。
周细华赶这样的场并不少了,他看见没有更衣室,立马拿出一个像反光板一样可以折叠的圆袋。拉开拉链,这个圆袋立即弹开,成了一人高的小棚。在音乐的轰轰声中,他跨了进去,又回头告诉我,“你随便找张桌子吃就行。” 拉上拉链,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他可以放心地准备道具。
这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营生。周细华在两个方面都是专业的。他的圆袋看起来并不便宜,可除了换装,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用途。而他买的哈弗 SUV 也和这门营生有关 —— 大容量的后备箱才能放下他的表演道具。他的行李箱足足有小半个人高,里面放着脸谱、服装、吐火道具、材料,以及不知道多少机关。这个箱子有点沉,他提着走路时,都会半侧着身子。
也是这样的专业性,让他赚了不少钱。还在杭州时,他每场表演的价格是5000元。而随意举个应邀的例子,便是 “吉林有个国企,50周年时请我去表演。来回的机票、酒店都包了 —— 你想想那单位有多少人。” 回到四川后,他的表演价格下跌得厉害,仅仅起价800。可每次十分钟的表演,就能给他带来每月上万元的收入。
如果我是办席的主人,我也愿意出这个价格请他。因为他不仅会变脸吐火,还知道观众要什么。今天刚一见面,他就说出了 heart words :“真的,我很享受观众好奇的表情。” 哪个观众会不好奇呢?或者说,哪个观众不会被他勾起好奇心呢?
在第一场表演时,他走到观众席中,先逗了一位小朋友,表达亲子游乐园的主题;接着立马与政府领导握手,明确了跟随政策、拥护领导的态度。而在这场演出中,他察觉到观众正在饿着肚子等食,无心观看表演,立即示意主持人递上话筒。在简短的发言中,他介绍了自己的艺术背景,包括 “刚从北京表演飞回”、“上过电视”、“去过海外”;也表达了能为大家奉上节目的愉悦;还顺便为老寿星及其家人祝贺。最后,他大声问道,“你们看过我表演吗?你们还想看吗?”
观众们被挑动起情绪,热烈回应。他伸出双手,指向人群,披风撩动,威风十足,和 C 罗灌了梅西一个 3:0 在赛后接受采访一样。
完成整个表演流程后,他赶紧钻进小棚,收拾赶往下一家。
除了等待表演的十几分钟,周细华丝毫没有时间休息。换装、表演、赶往下一个场地,他不停抽烟,应付着催促的电话。“演多了心累,听见电话铃就烦。” 下家还是在二三十公里外,客人们已经吃过了饭,正等着他的演出。
周细华开始有点体力不支了,表演的动作和时间都打了一点折扣。在第一、二场演出中,他吐火时霸气十足,火焰又高又雄;而这场,他减少了一些动作。虽然观众依然在为变脸吐火叫好,但我还是看出了节目时间的缩短。
吐火往往被人忽略,但它也是川剧绝活,通常在变脸后出现。周细华在节目开始前,把点火的金属棒和专用面具放在舞台角落,方便变脸后更换道具。他背对观众,十几秒钟就换好了行头。转过身时,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样貌。
吐火面具以红色为主,带着点邪气。也许是内置了机关,从鼻梁开始就有明显的斜度。表演时,嘴里会喷出液体,经过手持的金属棒便成为大火,一团涌出。只要还有液体,哪怕金属棒回缩了火也不会熄灭。甚至身体绕圈时,火焰也会跟着改变方向。而每次结束吐火,面具的嘴部都会流出液体,这是没用尽的材料。
每次表演,液体的气味都不容易消失,即使回到车里,都还能闻到。
下午三点左右,四场表演终于结束,“现在还能回去眯一会儿。晚上还有一场。” 他的确很累了,我甚至不好意思再追问问题。看了这么久,变脸的一点头绪我都没找到,只是发现脸谱会以极快的速度向下缩。但周细华一定是行业内的专家,因为他使出了我觉得本应是杜撰的 “气功变脸”。
他的表演有固定的模式。在一层层变脸后,他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与大家说上几句话。之后立即回脸,再次罩上脸谱。接着是最引人注目的时刻 :他不用任何的手上动作,只是轻微抖动身体,就完成了又一次变脸。据她的女儿斯宇说,这其实并不是气功,而是运用了身体的某块肌肉去触动机关。
有趣的是,女儿能知道这么清楚,其实是不合常理的。按照传统,这项绝活传男不传女,可在新时代,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继承了老一辈的技术,但是也在材料等方面有创新,比如我的服装都是自己做的。”
周细华把自己的台风定义为霸气,所以一身大红,形体有力。头帽、披风、裤、鞋,所有的东西都由自己手工制作,并在花纹等样式上有着自己的考量。比如自己的服装就会相近于盔甲,刺上龙的图案;而女儿的则是女性化的梅红,绣着蝴蝶或凤凰。
斯宇今年19岁,已经有极高的水平了。周细华的徒弟不多,只有七八个,但教得最用心的估计就是女儿。从4岁开始,她就练习变脸吐火,哪怕再累,也得把每天的功课完成。优秀的行业者全四川只有几个人,斯宇就是其中之一。她已经跨出国门,到新加坡、日本、美国、加拿大、台湾、土耳其等地方演出。
即便是这样的水平,斯宇也算不上真正的技艺继承者 —— 除了手法名称,她甚至不能说出更多的术语。谈及现状,斯宇非常满意。“我不仅能赚钱,关键还有挺多时间玩。” 可是问到是否想像郭德纲一样,把川剧再次带进大众视野时,斯宇犹豫了:她目前没有写剧本,或是组建团队的念头。只是希望等时机成熟时,能够去到更高一级的川剧团。
不管什么手艺,传下来的都讲究师承,而变脸吐火似乎大不相同。不仅斯宇女身入行打破规矩,周细华也是无门无派,从学校出来的国字号选手。聊天的过程中,他们提到了好几次 “艺术” 二字,也许是因为在市川剧团工作,还肩负着布道的任务。
那江湖上未被收编的表演者,又是如何?
阿伦是浙江人,94年的他现在在火锅店里表演吐火变脸,也会为顾客拉功夫面。他对剧团毫不了解,也没有任何参加的想法,“从他们的视频可以看出,每个人都很厉害,付出的一定不少。我这年龄不行了。”
据他自己说,当在湖北的某个开业典礼上第一次看见了变脸,就走上这条艺术之路。这条艺术之路也待他不薄,每个月能挣到一万块左右。而他会在百度贴吧里发布承接商演的信息,也会给自己制作 H5 页面拓展营销。
虽然从传统意义上讲,他因戏剧功底为零而没有资格学习变脸吐火,但他并不是鄙视链的最低端。因为自己的主动和老师的心软,他靠 “缘分” 学会了变脸吐火。而这三年的学习让他自认为在同行中水平不错,“就是被那些水平一般的人搞杂的,会一点皮毛就出去丢人现眼。”
他表演的变脸吐火与周细华稍稍有点儿不一样。在朋友圈发出的小视频里,他会走到顾客面前表演,并且骄傲地认为 “让观众、同行都找不到门路 (意即快速变脸),才是一种艺术、修行。” 而周细华也说得很清楚,绝活来自于川剧,需要舞台动作配合,每个人的台风都因此不同;有戏剧底子才是他收徒的标准之一。
我问阿伦,变脸吐火是不是开放一些,更有利于传承?阿伦回答道,“要是可以,我还是希望这个艺术能保守些。有神秘感,才有观赏性。而只要有神秘感,就一定会有人看。”
这也是变脸吐火的困境 —— 1990年公开发行的 《川剧概览》 已经把变脸的技法、工艺和材质解释得非常详细。而现在被列为 “泄露会使国家的安全和利益受到严重损害” 的国家二级机密,自然扑灭了参与者的热情。艺术的天花板将它限制在了田野,似乎没有更多的发展空间。最起码,参与的人少了,哪里会有活力呢?
我想通过网上交易看看有多少人从事着与变脸吐火相关的行业。因为淘宝是一切事物的指示标,买卖方市场大小和交易频次能直观表达供需关系。
点开淘宝,搜了搜变脸道具,我发现服装的价格一般为1000块人民币,较多的评论有200多条。可令人震惊的是,每套服装基本都会附带变脸吐火的教学视频。所以国家二级机密是可以明码标价在网络上贩卖的?
客服告诉我,“收到自学,5天可以表演。” 而这份教学视频是由一位老师讲解,另一位老师操作,将 “结构穿法”、“脸谱戴法”、“脸谱使用”、“舞台动作”、“衣服维护”、“注意事项” 等详尽列出的多步骤教程。他们甚至还在服装上放了技术老师的名片,随时可以打电话请教。
对于 “国家机密” 的疑问,客服的回答非常正气 :“我们是国家注册的川剧变脸服装厂,国家非物质文化传承机构。机密也需要人来传承,不是不绝种了吗?看视频和图片,事实胜于雄辩,我们销量全国第一。”
评价里的内容也大多雷同。“买了之后一直在演出,主要是技术学会了高兴”、“老师讲解的简单易懂”、“我准备在老家西藏办个变脸培训班”、“年会表演大获成功”。变脸吐火以1000块的价格重新走入年轻人的世界,从依附川剧基舞标把的绝活,成为了盈利或表演的近景魔术。
成为近景魔术会不会是变脸的未来?阿伦告诉我,他不仅会变脸吐火,还能口叼火把、变胡子。对于关心这门艺术的人越来越少这个问题,阿伦说,“做好自己吧,有付出,总会有回报的。” 至于会不会有一天没人愿意看变脸了? “直觉告诉我不会有那么一天吧。”
这是新一代变脸吐火表演者的故事。他们把变脸吐火作为文化名片,走出国门,身价也水涨船高。而高堂庙宇之下,它又成为优异的谋生手段,帮人维持良好的经济状况。但这种新奇热闹迟早会陷入审美疲劳,只有艺术拓展才能延续它的生命力。
另一方面,在互联网的冲击下,行业壁垒七零八落,门槛被无限降低。本就不秘密的秘密悄然流出,吸引来的人对它的促进作用仅限于呈现形式的创新。剥离戏剧后的变脸吐火,已经是实实在在的近景魔术了。
谈不上悲哀,变脸吐火依然在满世界宣传中华特色;但也说不上庆幸,我用了好几年说服自己接受 “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变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现在却只需1000块钱,就能去火锅店表演了。
我讨厌吃完火锅后身上那股味儿,也讨厌对着喝醉的人说 “先生,我给你变个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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