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文字从沉重变得轻盈,从繁琐变得凝练,从隔靴搔痒变得一针见血,那漫长的岁月都伴随着他逐渐不再潦草的字体被注射进了这个虚构的自传里。
-
六叔在他那本没有人给出版的自传里写,在他第三百七十二次被拒稿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背着包决定离开重庆,起因是三天前他拉着磁器口的算命瘸子给他算,瞎子说他命主文曲没错,可是重庆是他的泥沼地,六叔着急问,那我的福地在哪,瘸子伸手从鼻头掐了些分泌旺盛的油脂,低头数起了箱子里皱巴巴的钱,六叔心领神会,又递上去二十。
你顺着山走吧,去西边。
六叔坐上了去往西边的车,开车的是一个看着敦实的矮个子地包天,一辆私家的小面包,有被查的风险,但是比正规客运便宜一半儿,不过也是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六叔上车的时候路过了车尾,排气管被半截儿烂领带吊在车屁股上摇摇欲坠。
那个年头贪小便宜的人多,车子上的六个位子很快就坐满了,地包天叼着烟,神气地仰头朝反方向踹了一脚侧拉门,借弹力给它关上,那阵仗像是黑社会一样,给六叔吓了一跳。在出发前,地包天还先拉着六人去了趟嘉陵江边,在六叔不解的目光里,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只小巧的数码相机,张罗着给大家跑前跑后摆姿势,调站位,除了六叔以外的所有人好像都不惊讶,只是顶着太阳,汗流浃背地配合地包天,六叔站在车上唯一的一个女人身边,她留着遮住侧脸和半边脖颈的中短发,把头发撂到耳后的时候,六叔看到了她耳廓上的两颗痣,排列整齐,就像一个冒号一样,她的耳朵好像有什么话想和六叔落下的眼神说。
地包天拍了好几张照片后才肯作罢,拉着几人回到车上准备正式出发,在老化变速箱的颠簸和烈日的波纹里,沾着泥土的灰白小面包就像是一截漂浮在死海上的焦木一样,飘过山路和树林。对阳光海来说是焦木,对于被困在闷热的内部,已经来不及逃跑的偷渡客来说,他们就是被雷劈死在焦木里的小动物,是鸟或者松鼠,焦木是他们生命里自带的棺材。
六叔不比身边淡定自若聊天打屁的动物,他第一次坐黑车,甚至是第一次出省,他是最老实的那只小松鼠,别人搭了两次话他也不开腔,他就坐在最后排靠左窗的角落像一个胆小鬼一样想心事。
他带上了他的全部家当: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一条红星的皮带,还有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被用油纸小心翼翼地裹起妥帖放好。他没有皮鞋,这双鞋是他偷的他爸的,为了以后小说得奖去领奖的时候穿,这也是唯一和那个家有关的东西了,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的细软和书,他不打算回来,也不打算和爸妈再见面,连一张家里的照片都没带。
车子坑坑巴巴走国道,那段时间南充治安不好,劫道的多,路上时常会有排查巡逻的警察,这时六叔才明白过来早前拍的那些照片是干什么用的,地包讪笑着和警察解释这是家人出行,并且掏出了数码相机给警察看,地包天和警察攀谈了起来,他显然是干这行的老手,语气自然,话语的重音落得恰到好处,带着几分对家人的抱怨和对外人的尊重,警察甚至都没有去查几人的身份证,当他问起这些人都分别是谁的时候,他一点儿不拖泥带水地随手给大家安身份,大姑父,小舅舅,小舅妈,侄儿,二爸,还有侄儿的朋友。六叔看起来最年轻,也和车上的人最生分,分到的身份是侄儿的朋友。车子一路开,一路碰到查车的警察,地包天人挺机灵,但是明显不记事,几个称呼来回变,来回改,除了自己,自己永远是那个最年轻一辈儿的朋友,这个面包车家庭的外人。
车子在南充停了一次,在一个农贸市场的烂泥巴路口,大姑父和侄儿下车了,他们和大家挥了挥手,跟着赶完集的人群往大路走去。车子的第二站是遂宁,二爸和小舅舅也下了车,他们在车上一直和小舅妈聊东聊西地献殷勤,现在车上终于清净了些。耳朵上带着冒号痣的小舅妈穿了条翠绿的碎花裙,她翘着二郎腿,裙摆顺着不断晃动的小腿垂在脚踝边上跳舞,她坐在最靠前的那一排,六叔的斜对方,现在其他四个人都下了车,再也没有可以挡住他视线的身体了。
六叔其实也想和她讲话,但是始终觉得抹不开面儿,他觉得自己是大学生,是作家,和那些满嘴荤话的大嗓门儿不一样,可是自己又想不出更妥贴的打照面的话术,只好从包里挑了本开本最大最厚的《战争与和平》,用托尔斯泰捂住自己的口鼻和微微发烫的脸颊,六叔看着窗外被夜色压得发紫的田野,在心里反复地向菩萨许愿,希望小舅妈和自己同一站下车。
成都到了,这是六叔的站,六叔下车的动作异常磨蹭,赖赖唧唧地低头把书从包里拿出来又收进去,地包天有些不耐烦地开始催他,他三番五次地抬头望向仍然安坐在原位的小舅妈,她好像一路都是这样不言不语地看着窗外发呆,就好像活在一个和这个世界隔绝的透明泡泡里,从车子最后排到车门,两三步的距离,六叔深呼吸了四五次。
这不是小舅妈的站。
六叔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和她搭话,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在小舅妈的领座上留下了一本海子的诗集,随后不等她回神,背着包仓皇逃离了他的作案现场,地包天给他甩在了磨子桥的电脑城门口,靠着新南门的车站,地包天应该又准备去车站门口拉人了,面包车家庭会迎来新的家人,小舅妈又会变成谁呢?是母亲还是女儿?
六叔的“自传”,其实就是他写虚构故事的日记本,他是19岁开始写假日记的,那年是2001年,百脑汇外墙的油漆都还没有风干,而这个故事就是那本自传的开端,他在故事里写到,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踏上了前往西边的旅途,一路上游山玩水,喝酒啖肉,赞美屠格涅夫,批判萨特和他的学生。一趟只有文艺青年才可以坐上的面包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他们不会和别人讲,但是当他们准备下车的时候,就会自己趁着某个夜晚,偷偷收拾好东西下车。六叔是这趟旅途里倒数第二个下车的,最后一个下车的女人和他摩擦出了火花,他和他的公路情人缠绵喘息了一整夜,夜晚趁着情人睡着了他才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车,他临走前给熟睡的情人念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西昌,”情人在六叔踏出面包车的时候带着泪痕醒来,“我要去西昌,在大凉山群脉里,星星最耀的山头等你。”
情人违反了文艺面包车的戒律,出口和六叔提及了她最终的目的地,作为惩罚,六叔的这个故事,被《人民文学》,《十月》,《青年作家》和《南方文学》连续拒稿了四次,每一刊得等个两三个月,他为梦里的大凉山支付了十二个月的时间。
六叔并没有留在城里,他去投靠的那个人是他大学的师哥,在成都周边的一个县城里租了个门面开书摊,卖点报纸和杂志,师哥在意识到写作不赚钱之后就没有再写了,他头脑不错,书摊开在文武路,挨着县里的三所学校,一整条街都是做学生生意的,文具店到小吃摊,聚少成多,薄利多销,在这个肚囊里都没什么油水的年代,从肠胃拐角的缝隙褶皱里用镊子仔细搜刮着脂肪。
师哥算是六叔的半个文学领路人,两人在重庆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会儿全校都刮起了一阵普希金的风,师哥教六叔写诗和小说,六叔写的每一篇小说他都会仔细阅读并且给出详细的修改意见。他还带着六叔去读诗会还有联谊,三四月份的重庆就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但是为了准备读诗会,师哥头发仍然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米色的毛背心和白衬衣领着六叔在湖边饱满地晨间朗诵。六叔很崇拜师哥,总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帮他拿水提包,几乎每一期校报上都会有师哥的名字,他看着师哥从光芒万丈的诗社社长到气宇轩昂的毕业生,辍学不读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爸妈和学校的老师,但是他写信告诉了师哥,在收到师哥的回信前,他课也不上饭也不吃,成天就趴在宿舍的塌蚊帐里,他没有睡觉,甚至都没有闭眼,六叔的身体燥热不安,勾起他的荷尔蒙的不是女生的胴体,而是一些其他东西,他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等待,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等师哥的回信,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只有这样趴着才能压得住那枚不停捶打自己胸腔的心脏,心脏没有长眼睛,但是好像先他一步看到了什么,使着牛劲拽他想往外面走。
“六旗吾弟,展信安:恕兄远隔千里,无法在对你如此重要的时刻陪着你一起做出决定,虽然我想以你的性子,应该在写信之前就已经做好自己的决定了吧,这件事并不容易,需要勇气,而我恰恰觉得这是你最不缺少的东西,你敢打敢拼,带着锋利但不易伤人的血气,这是你身上和别人最不一样的东西……”
“晚上想吃啥子?”师哥开着他的破桑塔纳,耀武扬威地在街上按着喇叭,像赶鸟儿一样去吓那些占着车道慢吞吞蹬的三轮车。
“我都得行,听师哥哩。”六叔坐在后座上有些局促,他好几次鼓起勇气抬头看师哥,在后视镜上恰好和他往后看车的目光对个正着,连忙卷着神经收回像风筝线一样细的眼神。
两年没见,六叔发现师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换了夹克?剃了圆寸?好像都不是。
“……关于你决定辍学一事,你问我是好是坏,我恐怕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这是你的人生,我真正参与你的人生,也不过就短短一年,我们虽然定期会通信件,可也两年没有见面,像兄弟一样交心长谈了……”
“去公平镇吃兔儿吧,再喝一点,晚点了带你去见见世面,在学校里憋坏了吧哈哈哈。”师哥的笑声响起,他戏谑地看了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六叔。
师哥说的那家红烧兔就开在柏油路边,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农家小平楼,如果不是回头客或者经人介绍肯定不会在这里停住脚步。六叔规规矩矩地低头跟在师哥身后,安静听着师哥招呼服务员点菜。
师哥还记得自己不太能吃辣,点的微辣的红烧风味,他还记得自己喜欢吃土豆,专门又点了一个锅巴土豆,贴锅久一点,要至少三面都微微焦褐,第一口会很脆,第二口绵。他给两人叫的是青岛纯生,以前两人最常喝的,他看来没有忘记那些彻夜未眠的交谈和醉酒,他们高谈阔论的那些诗歌和文字。
“……正如我所说,我没法左右,或者不如说是我不愿意左右你的想法,你是自由的,六旗,你所有的想法都应该像是开春破冰的湍流,不要停下来,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如果你之后没有想好去处的话,就来成都找我吧,师哥帮衬着,先给你找口饭吃……”
灯光昏暗,劣质音响的声音震耳欲聋,六叔拒绝了为自己选舞伴的师哥,借口说自己有些水土不服坐在边上休息,师哥笑骂他是个烂命仔,到嘴边的福气都享不了,说完捏着舞伴的屁股走进了舞池,那里全是贴紧的男女,衣料摩擦的声音被音乐盖过,一对对跳舞的人就像一条被切成两半的蚯蚓,蠕动着,拥抱着,想要再次变为一体,六叔喝多了,眯着眼睛寻找师哥,但是满池子的欲望和痴相,他不清楚哪一对是师哥,恍惚间又好像所有人都是师哥,师哥和师哥跳舞,师哥和师哥转圈,师哥摸师哥的屁股和胸部,师哥亲师哥的脖子。灯总是短暂地亮起又熄灭,就像普通的黑夜和五颜六色的白昼,六叔在舞池边上快速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六叔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师哥究竟哪里变得不一样,不是衣着,不是发型,也不是和自己的感情以及对自己的关心。
他想起来随着那封信寄出的还有自己新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告诉师哥自己准备辍学都是顺带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想让师哥像以前那样帮他修改他的故事,但是不管在回信里还是两人见面之后的这十多个小时,师哥都对那个故事只字未提,仿佛那个故事在寄出的路上就升华成了蒸气,又凝固成了飘向别处的乌云。
“来信已阅……”
“此致,敬礼。”
六叔第一次收到来自师哥的退稿信。
六叔就这样在师哥的书摊安顿了下来,书摊叫南方书社,一家不算宽敞的门店,往里走却很深,比起书店,更像是一条书巷。这里是师哥挣第一桶金的地方,大学毕业找家里要钱从那个快要倒闭的炸串店手里盘下了这个店面,亏得千禧年旁边中学新校区的修建,不到半年时间就帮他买了那辆二手桑塔纳。现在他在和别人合伙搞餐饮连锁的开发,平时没空管,就丢给了六叔,亏了自己负责,盈利师哥抽六成走。六叔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因为这里的客人大多是学生,大部分还都是只看不买的,师哥有和自己说过,只看不买的孩子就让他们走,这里不是图书馆,但是师哥不常来,六叔总是偷偷给他们开绿灯,他觉得爱看书总不会是一个坏毛病。还有一个原因是,六叔对这份工作并没有那么上心,进书和杂志也两三个月才会去进一次,有的时候有些孩子来催的时候,六叔可以用“白看“这个借口堵住他们的嘴落个清净。
这样算下来,六叔每天的空闲时间有很多,他一般就坐在收银台前用师哥的电脑写东西,收银台就在店门口,扭头就能看到把街道填满的自行车,六叔的灵感并没有在学校里的时候那么多了,缺灵感的时候他就点根烟把腿跷到柜台上,一本一本地翻阅那些杂志,六叔花了不少时间来研究每一种刊物的特点,小到《故事会》,《儿童文学》,大到《人民文学》,《十月》,读得少可能会觉得这些故事都大差不差,但是读得多了就会发现里面多的是门道,除开他的日记之外,他还去隔壁文具店买了一只厚笔记本,他扒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研究结构,研究主题,研究内核,研究这些个人简介都足够凑齐两百字人物小传的闪光人物,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些什么,但是这种在脑子里徘徊的丝线一落到键盘或者纸上就又会消失不见。
他有些着急,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成功上一次刊就继续往西走,可是一眨眼他已经在师哥家吃了四次年夜饭了,第一年两人去饭馆打包的酒和菜,第二年是师哥的对象做的,第三年是师哥的未婚妻,第四年是嫂子,师哥的肚腩越来越明显,自己的头发也越来越长,师哥埋怨六叔四年不剪头发,往书店门口一杵像个水鬼一样,谁还会来买书,今年的压岁钱师哥多给了自己五十,让他赶紧去把头剃了,六叔每年都会拒绝,这么大人了哪有还在收压岁钱的,师哥醉醺醺地搂着自己说,只要他一天不毕业,那他就在这里就是一天的孩子,六叔还是不收,嫂子就出来打圆场,说你哥他喝多了,这不是压岁钱,是你的年终奖金,你收着吧。
那天晚上六叔喝到走路都打摆子了才离开,县里大街小巷都是兴奋得睡不着的孩子,他们尖叫,连同着窜入云霄的烟花一起,大人焦急地叫孩子们的名字,孩子们追着礼炮和地螺旋跑。
六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爸妈,已经过去四年了,他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也没有写过信,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在生自己的气,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报警,冷风一吹,六叔抱着街边的树就开始吐,听着天上地下不停爆炸的声音,还有被硝烟笼罩的街道,六叔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吐液态的火药,被胃酸呛到流下的眼泪花就是火石,火石顺着自己的糙脸颊滑到嘴角,在咸咸的味道里迸出火星子,吐出的火药就变成了五颜六色,震耳欲聋的礼花,六叔害怕烧着自己嘴巴,生生仰头咽下了那些刚刚轻吻火花的火药,失去了氧气的火药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痛苦,搅打,翻腾,它们想要炸开,他捂着肚子晃晃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去。
六叔在回家之前,绕远路去了趟南方书社,他眯着眼睛摸索着卷帘门的钥匙,打开了门后掀起一条缝就钻了进去,他其实不太想回家,但是春晚已经快要开始唱《难忘今宵》了,他没好意思继续再赖在师哥家里。师哥的那个才是家,自己的那个不是家,只是一个睡觉的出租屋,那里除了那份自己在写的那个长篇传记的稿纸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个传记已经卡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继续写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六叔开始害怕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是他宏伟的一生的,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想自己十八九岁时预想的那样。现在,里面掺杂的,虚假的,没有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在县城的四年可以用两三句话就概括完,为了扩充他的人生在书面上的厚度,他开始揣摩每一个到店里看书买书的人的故事,给他们安插自己编纂的,不怀好意的头衔和起源,在那个故事里,南方书社俨然变成了教堂的忏悔室一样的故事收集地,每个心思各异,各怀鬼胎的人,都在这里和六叔坦白自己的过往,交代自己的罪状,最后祈求可以获得帮助,或者救赎,唯一不同的是,六叔和讲故事的人之间并没有隔着木墙,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柜台,上面摆着的也不是圣经和十字架,而是《成都商报》和《学生广角》。
除夕那天,喝多了的六叔没有回家,他就在南方书社睡的觉,那天晚上很冷,对地上的人来说很大很宏伟的烟花并没有让更庞大的地球升温,六叔和衣而卧又被冻醒,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收银柜,眯着眼睛盘算了一下台面上还剩下没卖完的报纸和上个月的过时杂志,他拆开了师哥给的红包,把里面的几百块都放了进去,在合上抽屉的时候他想了想,又从里面把那额外的五十块拿出来揣在了荷包里。
六叔那晚是盖着铅字和油墨睡着的,来自过时的新闻和昨日黄花的故事,一张接一张,一页接一页,在睡着之前,他趁着酒劲学李白撒泼,打开电脑疯狂地写着些什么,毫无章法,毫无逻辑的炫技和描写,就像几个小时前那些在他不停蠕动的脏器里猝亡的烟花。
六叔在团圆夜写到,疲惫的他忙碌了一天回到了南方书社的铺子门前,他撩开了卷帘门,成了当晚文武路唯一还开着的店铺,烟雾仍没散去的大街,凌冽的寒风,昏黄到只能看清人影的路灯,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书店门口往前跑去,他们在追烟花,那些都是出现在六叔的传记故事里的人,他熟悉的,认识的,陌生的,他们呼喊着六叔的名字,邀请他一同加入,六叔关掉电脑走上了街道,烟子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追寻着喊他名字的声音往前跑去。
这个故事,隔天大年初一,六叔醒酒了之后就给它誊抄到了写传记的日记本上,但是日记本上的版本是没有结局的,就只写到了“往前跑去”这里,没有最后的目的地,后来六叔在他的那个扒写作技巧的练习本里谈到了这段故事,他说这个故事原本是有结局的,那些被故事里的六叔帮助着解开心结的人们簇拥着他去到了新南门车站,六叔十九岁下车的那个路口,他们说,嘿,现在该你继续往西走了,大伙儿凑钱给六叔买了去西昌的车票,目送着他离开。
他很喜欢这个结局,但他想了很久,没敢这么写。
“如果故事的宿命是等待结局的话,只要我永远不去构思结局,那这个故事就永远自由。”这是六叔在他的练习本里给自己的没灵感没天赋寻找的借口。
“写作,就是安静等待一场不知道会不会来的台风。”六叔在长安桥头的发廊理发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他下意识地把这句话念了出来,给小刀郎吓了一跳。
小刀郎是那个发廊的理发师学徒,经常被老板娘吆五喝六地挑刺,他来县里也已经一两年了,可是老板娘还是不常让他理发,大多数时候都是老板和老板娘理的时候吼他一句让他滚过来看着学。发廊位置有点偏,来这里的基本上都是回头客或者老熟人,偶尔有些生面孔老板娘才会让小刀郎操刀,这样不会坏店里的招牌,六叔就是为数不多的生面孔,他大概三四个月才会去剪一次头,他没被老板和老板娘记住,但是就这样混成了小刀郎的熟客。六叔不知道小刀郎的真名,但是老板总这样叫他,因为他像个闷葫芦一样沉默不语,但是店里放歌放到刀郎的时候他就会跟着哼唱,所以六叔也就跟着喊他小刀郎。
六叔和小刀郎认识也并不是在这间理发店里,那天六叔在柜台里叼着烟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的时候,一个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你好师傅,这里可以刊东西吗?”
六叔抬眼望去,一个浓眉毛的年轻人反背着背包站在店门口,他指着门口那个“报纸刊登”的牌子看向六叔。
“寻人还是讣告?”六叔点了点头招呼他进来,他从抽屉里掏出了记事本准备记录。
“不是不是,是,是情诗。”年轻人连忙摆手,他似乎羞于启齿,在念出“情诗”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突然小了很多,脸颊也微微泛红。
“文艺作品不上报纸的哈,要自己去找期刊投稿。”六叔愣了一下,随后耐心和这个年轻人解释了起来。
年轻人有些窘迫地匆忙道谢,转身想要离开,六叔看着他的背影又叫住了他。
“喂,想学登刊吗?”
这就是六叔和小刀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一个月小刀郎有空了就会朝南方书社跑,骑着他那辆快要散架的凤凰折叠自行车,靠近店里准备停车的时候会有刹车片尖锐的摩擦和脚撑和地面的碰撞声。六叔忙着结账清货的时候小刀郎就安静地蹲在过道里看《故事会》,等六叔闲下来了就会掏出练习本,也不避人,就趴在收银台上,就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扒文练习和期刊特点帮他分析,小刀郎初中读完就没念了,很多东西他其实根本听不懂,但是看着六叔眉飞色舞的样子他不忍心扫兴,还是跟着似懂非懂地点头。
小刀郎也给六叔讲了他写情诗的原因,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来店里理发的女生,那个女生留短发,笑起来有酒窝,小刀郎想去给她理发,但是看她每次进来和老板娘谈笑的样子,显然她是店里的熟客之一,自己也一直没有机会去和她搭话。六叔打断了他,问他这和他上刊有鸡儿关系,小刀郎接着说,因为没法和她说话,所以他只好偷偷观察她的一切,发廊会给理发的客人提供消遣的杂志,但是那个女生一般会自己带,一共带过四种,《南方文学》,《青年作家》,《星星》还有《当代》。
小刀郎有些羞臊,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是六叔也明白了,他起身去书架上翻找着,取下了才到货的这四本杂志,他问小刀郎下午还有没有事,小刀郎说没有,今天老板和老板娘回老家吃酒碗儿,放了他一天假,六叔点了点头,说那我们一本一本慢慢讲。
捣鼓了一整天之后,小刀郎经过六叔指导修改过后的作品终于在隔壁的文宣店被打成了A4纸,在附上了个人信息之后,六叔带着小刀郎轻车熟路地去邮局把稿件寄给了《星星》,小刀郎是新人,纯诗歌类的作品在综合类文学期刊上过稿很不容易,六叔思来想去,还是给小刀郎报了相对来说最容易过稿的诗刊。
“六哥,你为啥这么帮我?”
两个月后,小刀郎的过稿信寄到了六叔这里,这是六叔第一次摸到过稿信,它很薄,信封摸着很糙,但是六叔差点没能捧起,信封掉在地上好多次,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给小刀郎发短信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可是他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说了声好的,谢谢六哥就挂断了电话。
晚上两人出来吃宵夜的时候,小刀郎告诉六叔,他偷听了老板娘和老板的闲聊天,那个女生在外地上大学,她已经回去准备开学了。六叔急了,怎么能不让她看见,你花了这么久写的东西,他让小刀郎去打听一下女生的宿舍地址,到时候杂志到了给她寄一本过去。小刀郎有些意外地盯着六叔,说干嘛要这么麻烦,我知道她在哪上大学,我过去找她不就行了?
六叔愣在原地。
小刀郎没有察觉到六叔出现异样的神色,他自顾自地继续和六叔讲,其实他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的确有些胸闷,堵得慌,但是后来想想,自己有腿有手的,去哪不是去?其他城市的人就不用理发了吗?
六叔听到这里,低下了头。
“六哥,我买的下周的车票,周末来发廊一趟吧,趁我还在,最后给你免费理一次头。”小刀郎拍了拍六叔的肩膀,抹了抹嘴离开了烧烤摊。
“你的诗,信里说赶七月刊,估计还有四个月才会寄来。”六叔扭头看着他。
“没事儿,样刊送你了,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小刀郎笑嘻嘻地冲六叔挥了挥手,“再见六哥。”
三天后,六叔去小刀郎那里最后理了一次头发,小刀郎问六叔还是照旧修一下吗,六叔摇了摇头,说剃寸头吧,方便,可以管好一阵子呢。
这是六叔的传记里的最后一个故事,从这次之后六叔再也没有往自传里掺杂过虚构的情节和桥段了。在这最后一个故事里,已经开始进入中年的六叔遇见了少不更事,整日在街头流浪打架的天才,他看起来相貌平平,脸上还脏兮兮的,可是写出的东西所带的灵气可以把最干燥的稿纸浸到落不了笔,他拥有所有写作的人都会艳羡的东西,但他只是想用这些东西来讨一个女孩子欢心,在六叔的指引下,天才跪下给六叔磕头叫他师父,随后便离开了县城,他去到了更大的城市,至于他会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天赋,是善用还是虚度,他会不会追求到那个心爱的女孩子,六叔也不知道。
他在故事里回忆了几个月前刚和天才认识的时候,六叔看了他怀里脏兮兮的稿纸,看了他写给女孩子的诗,天才问他,六哥,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多?而写到这里的时候,六叔罕见地一直在涂黑巴巴,写了又叉,叉了又写,每次他都以为他想好了,但是落笔之后又想要改掉。
“六哥,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多?”天才问我。
因为我也是个诗人,诗人被划掉了,他又写小说家,小说家也被划掉。
因为我比你懂得多,可以帮到你,这句也被划掉。
因为我欣赏你赤诚的爱意,所以我决定帮助你,被划掉。
因为我也曾经对一个姑娘动过心,所以我可以理解,被划掉。
因为你很勇敢,被划掉。
因为我没有你勇敢,被划掉。
因为你写得很好,非常好,你应该被所有人看到,仅此而已。
南方书社一直都是县里最好的书店,归功于在这里干了十多年的六叔,他以前是个文字工作者,对这方面的嗅觉本身就会比普通人要敏锐,再加上他对主流客群,那些中学孩子们的喜好了如指掌,《盗墓笔记》,《偷星九月天》,《花火》,《1626》,但凡是这些孩子们感兴趣的,无论是小说,漫画,还是不算主流的杂志,六叔都能想办法进货。
互联网火起来之后,六叔成天在网上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活动,什么书本盲盒,交换写读书笔记,甚至有一次他那本很久没有翻开的扒文练习本被路过卖报纸的老师看见了,随手翻了翻后他激动万分地想要请六叔去学校里给班上的孩子们上一堂写作课。大学辍学的六叔没想到过了十多年,自己居然还可以有资格去教学生,喜滋滋地翻箱倒柜找合适的正装,在柜子的最下面,他掏出了一只油纸包,海啸般的回忆像是猛兽一样把他扑倒在地,六叔在晚夏的炎热傍晚打了个冷颤。他有些迟疑地拆开了陈旧的油纸,那双他从青春期里偷来的,属于他父亲的皮鞋,为属于他的盛大颁奖礼准备的。那双皮鞋仍然完好,虽然没有灰尘,但是也不再像回忆里那样亮得发光。
到了约定好的那天,六叔穿着皮鞋,打着领带在学校门口和老师碰面,老师把他领进了学校,走进了仍然在吵闹嬉笑的班里。那天的作文课很成功,班上大多学生都是六叔的熟面孔常客,有几个再跳赞一点的甚至都能叫得出名字。老师提前给六叔看了看现在的中学生作文标准和范文,归功于常年保持阅读和扒文的习惯,六叔和文字打起交道来无比娴熟,深入浅出地就理出了不少门道,偶尔穿插几个笑话,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
“六叔,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分吗?”在课堂的尾声,班上的孩子有些不服气地问了六叔这样一个问题,六叔摇了摇头,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微微张合的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这个问题远比六叔想象的要困扰他的多,他开始成宿成宿做噩梦,那些所有的被丢掉的稿纸像早春的枝桠抖落雪一样抖落掉时间的灰尘,它们舒展开来,长出刀剑斧戟,被什么人抓着轮番冲六叔挥舞,划得他满身是血。
六叔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写东西了,那个日记本被他锁在抽屉里再也没翻动过,每天的噩梦都惊人得一致,他每次想要看清那个砍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但是每次都没看清。他变得焦躁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是又不敢打开抽屉去翻看自己的日记本确认,他知道那是掺了假的故事,要命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分得清哪些部分是虚构的,哪些部分是真实发生的。
被折磨的六叔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每天就盯着文武路的街道发呆,不知道是自己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还是什么,他发现,书店街对面的那家奶茶店门口的树上居然开始结长短不一的纸飞机,再定神一看,发现并不是树上结的,而是三楼那个教室的窗口,一只手隔一阵子就往外送一架,那孩子折的飞机歪瓜劣枣飞不了多远,但是他的准头异常不错,每一只都能颤巍巍地停在树上。
那半年的时间,六叔就在柜台前恍惚了半年,他的活动也都停了,每天除了收银就是托着下巴盯着那一树的纸飞机发呆,时间过得比他想象的更快,转眼就到了冬天,那天傍晚他照例清点着书籍杂志然后拉上了卷帘门,转身的时候看见一个孩子蹲在那颗纸飞机树下,那个孩子穿着中学校服,可是身形看起来瘦小得像个小学生。
六叔点了根烟,走上前去。
“这些是你的飞机?”
男孩如临大敌地抬头看着接近他的六叔,他的目光里全是凶狠和敌意,就像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
“你有意识到,纸飞机如果不能在空中,或者在地上,他就是被困住了吧?”六叔没有理会他,扭头在奶茶店点了杯无糖的饮料,然后并排坐在了男孩的身边。
男孩仍然不理他,但是发现六叔好像并不会伤害自己,他的注意力都在那颗树上之后,对他的敌意也在逐渐减退。
“你晓得,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多少岁,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沟子娃儿,”六叔抬起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奶茶店,“那会儿这儿还是家修脚的店。”
男孩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晚上奶茶店的客人很多,或许是店员听到了六叔辱骂自己店的闲话给他往后排了排,六叔和那个折纸飞机的男孩聊了很久,但大多是六叔聊他的事情,他的过往,很多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起过的事情,包括他的老板,他才发现自己到了这边之后似乎都没有交什么朋友。他不太担心那个男孩会走漏他的秘密,他沉默寡言,似乎不太想聊自己的事情,关于他,六叔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也被困住了,要不然没有正常人会连续一个学期都朝同一颗树飞纸飞机的。
没好气的喊号声把六叔拉回了柜台,他接过奶茶后吸了一口,扭头和男孩告别。
“给你个建议,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是没用的,你得大声吼出来。”
六叔接着往前走去,一阵冷风吹过,头顶的树叶细簌地响着,六叔缩了缩脖子,一些轻盈的坠物砸在他的肩膀上。
纸飞机落在了地上。
那晚,六叔最后一次做噩梦,还是稿纸展开形成的武器,还是那个追杀自己的人,不同的是这一次六叔没有再逃跑,他迎着武器,手无寸铁地迎了上去,血肉溅射,锋利的刃变得柔软,他越靠越近,那个人慌乱地扭头而去,六叔才发现她的面目无比模糊,或许是某个在自己人生里出现过的人,但是自己忘记了她的长相。
唯独那只耳朵,上面有整整齐齐的两个圆痣,像是一个冒号,像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六叔从床上惊醒,汗水湿透了背心和床单。
“我被困住了啊!”
六叔走到了窗前吸了一支烟,嘴边的火星熄灭后,六叔吼亮了对面六层楼的声控灯,他吼得很卖力,吼到两眼发黑瘫倒,混杂着十多个新年夜被他吞进身体里藏着的烟花碎光,被他一颗不剩地全部拿出来点亮了半边小区的夜。
“我想是为了等一场台风吧。”隔天那个问问题的孩子来店里蹭漫画看,六叔抓着他的胳膊,郑重其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