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和莎莫的500天》
吃掉它
文/孔维笛
邹
荣荣还在节食中。
她裸体站在镜子前,捏捏腰上一圈窄窄的肉,和稍微露出一点轮廓的锁骨,还有,她侧过身,量了量好像稍微细了一点的手臂,和不再肥嘟嘟的大腿。她退后了一点,让镜子映出全身,里面的女孩身高适中,胖瘦适中,五官适中,总之——是个适中的女孩。离“清瘦”还远着呢,她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再次站上体重秤,试图让那个数字再发生一点变化。
没有变化。体重秤像是抬杠一样,执着地显示着那个带着零点末尾的数字,无论邹荣荣几次站上去,退下来,再站上去,再退下来,都还是那个数字。好吧,明天会变的。她安慰自己,也摸摸自己的肚子,安慰那颗咕咕乱响的胃。
她躺到床上,侧过身子,用胃在的那一边贴着床铺,通过共振,清楚地听到这个器官发出“咕噜噜噜”的声音,一串一串,好像有只鱼在里面吐泡泡。其实她没有那么饿,那股强烈的想吃的欲望,经过晚上六点之后就疲软下去了。现在徘徊在身体里的是一阵阵空荡荡的茫然,她想了想,大概类似于吹过广场的夜风吧,因为一无所有。但她的胃不这么想,它制造出奇怪的声音,来要求投喂。
别叫啦,我们什么也没有。她抱住双腿,把头贴在膝盖上,这样就离自己的胃近一点,她悄悄地告诉它,我们什么也没有。
它居然安静下来了,像是接受了她的安抚。她呼出一口气打算睡觉,腹部传来的微微刺痛却又在抗议:我要进食。
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了,说胃酸是非常厉害的东西,不仅消化食物,也能消化胃袋本身。所以其实我们的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化掉自己,然后制造出一个新的胃袋来。正不正确邹荣荣不知道,倒是她从这种理论里吸取了一点经验。她倒了一大杯水喝下去,按着肚子,等待水把胃酸稀释一些,借此来缓解胃痛。
过了片刻,这个器官终于安静下来,她合上眼睛,在心里祈祷,为了对得起这点痛,希望明天体重秤的数字变化能大一点。
她一直在等着谢元联系自己,想等见面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然后他会惊讶地说,你瘦了好多。
谢元倒是没嫌弃过她胖,只是有几次摸着她的肚子笑着说,软乎乎的。但是她看谢元画的画里,无一例外都是些很瘦的女孩子,他在画上写诗的时候,最喜欢用的一个形容词也是“清瘦”。清瘦的苹果,清瘦的河流,清瘦的月亮,连他自己,穿上衬衫站在那里,也是根嶙峋的骨头。有时候他的胯骨都硌得她疼得慌。
邹荣荣想,谢元大概是喜欢瘦的那种的。她自己说不上胖,但也绝对不是瘦的。不爱运动的原因,腰上总是有一圈软软的肉,站直了不显,可抱在一起就能摸到了。她下决心减肥时看到谢元的女朋友照片时候开始的,那是个完全符合谢元审美的女孩子,黑长直,不太高,笑起来很干净,最重要的是瘦,手臂和腿都细细的。这就是“清瘦”了吧。她看看自己的手脚,第一次为了上面一层柔软的脂肪而难堪了起来。
她实在是讨厌运动,只好开始节食,好在本来也不是个食欲特别旺盛的人,克制一下没有那么难。她把饭量减到一天两顿,又减到一天一顿,连时间也不固定了,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吃。因为只有一顿,她就对自己不那么苛刻了,稍微正常地吃米饭和配菜,然而饭量还是一天天变小了下去,从一开始的正常食量,到后来只能吃下去一半了。
胃的大小是可以变化的。会被撑大,也能缩小。邹荣荣看着面前剩下一大半的糖醋里脊和米饭,感觉到自己的胃,好像缩到了拳头那么大小。她把饭盒盖上盖子,打算待会儿再继续吃。总量是要保证的。邹荣荣从不苛待自己,她是要节食,不是要自虐。对自己的疼爱有时会使她产生不必要的恐慌:不会得厌食症吧?完全是多余的担心。
节食还是有成效的,虽然慢,体重还是一点点地降了下去。她会在洗完澡,吹干头发之后,什么也不穿,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好像是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手臂上能摸到清晰的骨骼了,腿也变得直了一点,下巴和脖子也变紧了。邹荣荣翻出高中时的衣服,惊讶地发现当时撑得紧紧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也会显出轮廓来。真的瘦了。
人变瘦似乎真的会好看起来。邹荣荣穿背心短裤出门,路上也会有男生偷偷瞄她的领口和腿。但是离“清瘦”还远着呢。那可以慢慢来。现在,她只想赶快见到谢元,抱他一下,让他惊讶地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元一直都没有联系她。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她翻着谢元的朋友圈,看到他去了很多地方,西安,上海,广州,每天都很忙。也有闲的时候,和几个朋友见了面,好像很高兴。但是一直没有联系她。她没有主动联系谢元,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奇怪了,她再主动去联系,就——更奇怪。好像她是一个主动招揽客人的妓女。虽然谢元联系她的时候,她像一个应召女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总比自己贴上去要好。她守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尊严。
两个月前那次见面,是谢元说,我要去接一个工作,在重庆,离得挺近的,我们见一面吧。他的语气诚恳而散漫,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对相交至深的好朋友,只是借此机会叙旧,听起来就是一次令人向往的会面。邹荣荣说,好的。其实也犹豫了一阵,为这份畸形的关系而迷惑,但最后还是说,好的。
谢元进房间的时候他们就像好朋友一样,聊了聊彼此的近况。他说他的画卖得不好,但是有人找他写歌词,那个赚了一些钱,这次来重庆是要商讨能不能拿他的画来做歌曲封面。邹荣荣说自己实习要结束了,以后打算继续读书,可能会去跨专业读经济吧。谢元摸了摸她的下巴,说,挺好的,前途光明。
那天他们做到凌晨一点多,最后谢元趴在她身上喘气,胯骨抵着她的,一使劲就硌得她生疼。最后她哭了吗,好像没有,她只是很小声地问谢元,我们以后还要这样吗。谢元说,我不知道。
邹荣荣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茫然无措地抱着对方,电视里还在放一个不知名的电影,邹荣荣听到女主说了一句,I’m so scared。我好害怕。
那次分手之后谢元就没有联系过她了,她删掉了他的会话框,假装他们根本没有联系过,也删掉了以前的零散的对话,有最初相识的,有相约见面的,有发展到畸形关系之后的,也有她误以为自己怀孕,歇斯底里地发泄恐惧的。慢慢爬着日子数过去,他们居然也已经认识五年了。
她不是没想过结束。她删掉了聊天记录,屏蔽了所有动态,假装自己生活里从来没存在过谢元这个人,也试过调整心态,把不该有的记忆都删掉,自欺欺人地想,他们只是朋友。好朋友。但谢元总是会在最后一刻联系她:我们见一面吧?
我们见一面吧?
我们说说话,聊聊天,一起吃饭,我把我的快乐和不快乐都告诉你,我们一起嘲笑那些傻兮兮的人们,一起期待好一点的未来,最后,让我抱抱你,好吗?
我想抱你,吻你,想和你躺在一起说傻话,想天亮就看到你,好吗?
好。
邹荣荣觉得自己像一块海绵,在慢慢地吸收越来越多的悲伤,慢慢地胀大,已经到了边缘,摇摇欲坠。
谢元没向她提过自己的新女朋友,但是总会有人告诉她的。因为他们是那么好的好朋友嘛。一来二去她就知道了,知道那是个学中文的很厉害的女孩子,符合谢元的一切审美,会说话,情商高,温柔,善解人意。五年里谢元换过几个女朋友,大部分都是这个类型,聪明,乖巧,而且瘦。
她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危机,或者说,她顾不上那些,更多时候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忧愁和痛苦里。这次警惕起来,是她终于意识到,五年了。她能有几个五年呢?虽然对谢元已经不再抱有关于以后的希望,但她想,至少陪着他的时候,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而且瘦了很好看啊,邹荣荣看着镜子,她自己也很喜欢。
她有点可惜地摸了摸左边的锁骨下边,上一次谢元在这留了一个吻痕,没几天就褪去了。如果锁骨那时就瘦下来的话,会更漂亮吧。
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的人不是谢元,是妈妈。邹荣荣结束了实习,临回家的前一天她测了测体重,又往下掉了一些。她觉得已经够了,虽然不是特别瘦,但和之前比起来,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她回了家,一开门,妈妈就大喊一声,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她一瞬间以为自己臆想成真,谢元会站在她的家里,并且发现了她的努力。但是妈妈紧接着上来把她拽进家门,絮絮地问,你们老板是不是虐待你,不给你饭吃?她回过神来,说,没有啦。她在客厅转了个圈,说,我是不是好看多了?妈妈说,难看死了。
晚上妈妈做了一大桌吃的,她对着饭桌发愁。已经好久不吃晚饭了啊。毫无胃口。她挑着吃了一些,顶着妈妈的大呼小叫冲回自己房间里。
它又开始叫了。不是已经吃东西了吗?她一遍遍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安抚那个不安的器官,安抚里面那条躁动不安的小鱼。咕噜噜噜噜,咕噜噜噜噜。随后就是一阵阵的刺痛。她只好起来去客厅倒水喝,妈妈从身后经过,吓了她一跳。妈妈说,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点面吃?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妈妈瞟了她一眼,进了厨房。
妈妈不知道刘嘉玲那句台词的,也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委屈。她坐在沙发里,手按在肚子上,想象着咕噜咕噜的胃酸在胃壁上溶出一个个小洞,消化液渗出来,被新的胃接住。妈妈。她喃喃,我的胃在吃掉它自己。
妈妈把一碗鸡蛋面捧到她面前,坐在旁边看着她吃。看了半天,突然说,其实瘦了是好看一点。她还没来得及接腔,妈妈又说,有人追你吗?她咳嗽了一声,没有。妈妈沉默了半晌,说,行吧,时候没到呢。她哧溜哧溜地吸面条。妈妈又突然问,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呢,还联系吗?叫……谢什么的?
她咔嚓一口咬在自己舌头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灌了几口冷茶才缓过来,泪眼朦胧地说,早就不联系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跟妈妈提过谢元的。也许是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也许只是模模糊糊有好感和仰慕的时候,可能在某一次聊天中,骄傲地向妈妈介绍过,自己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后来一切偏离正轨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讳莫如深,闭口不言。妈妈说,我只是怕你没经验,傻乎乎的,太单纯了。
她抱着温暖的胃回房间去,这个器官终于获得了慰藉,不再闹腾,安安心心地潜伏在她身体里。可能是因为太温暖了,衬得心脏都有些发凉,像是在冰冷的溪流中勉强跳动。妈妈,邹荣荣抱紧了自己,不是的,我是一个很坏的家伙。我是一个第三者。妈妈,到底为什么,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她在朋友圈放了一张照片,穿的墨绿色吊带裙,擦了口红,放下了头发。她刻意把对比度调高一些,加深了阴影,把瘦出来的骨头都凸显得一清二楚。谢元给她评论:P过头了吧。她像抓住了稻草,飞快地发消息过去:你在哪?我实习结束了,有时间,我们见一面吧。
过了一会儿,谢元回:好。南昌。
又补上一句:你订车票方便吗?假期人多,你注意小心一点。
他还是那个温柔熨帖的谢元。邹荣荣无可奈何。他从来不会给她难堪,也不会和她争吵,即使是在最初,邹荣荣为了他们的关系而大吵大闹的时候,他也没有发过脾气,只是沉默而温柔地握紧了她的手,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开一样。就算——就算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联系,他还是可以像是昨天才分开一样,细心地叮嘱她,耐心地等待她。
她从火车站出来,直接去了订的宾馆。谢元也循着地址过来了,打开门,邹荣荣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同时还不忘带上门,说,你瘦了好多。
他牵着她的手坐到床边,捏着她的手指,一节一节地揉弄。怎么了,生病了吗,怎么瘦了这么多?她摇摇头,没有。他揽住她的肩膀,饿不饿,我带你出去吃东西?她又摇摇头。
一时沉默了下来,他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热气从他身体里丝丝地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节食,她的体温没有以前高了,以前都是她比谢元热,冬天谢元总是抱着她的手取暖,现在她却从谢元身上感到了温暖。
谢元凑过来,在她脸上落了一个吻,接着往嘴唇移动,她往后躲开了。谢元从鼻子里发出疑惑,嗯?又靠过来。这次她没有躲。她任由谢元咬住她的嘴唇,声音很轻地说,我很想你。谢元用同样的音量说,我也是。
洗完澡他们躺在床上,谢元从身后抱住她,模糊不清地说,你真的瘦了好多啊。他把手贴在她肚子上,抱起来都不是软乎乎的了。她的胃刺痛起来。好痛。她按住谢元的手,使劲压住自己的胃,刺痛从身体内部被压住,并没有得到缓解,仍然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自顾自地痛着。这个自私的器官。太自私了,为了活下去,可以把自己吃掉吗?
怪我吗?它像是抗议一样,猛烈地疼痛起来,好像瞬间自己把自己给溶化了,只留下血淋林的崭新胃袋。邹荣荣忍不住叫出声来,谢元慌张地搂住她,怎么了?她低微地说,胃好疼。
谢元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喝了水也没有用,只好躺在床上,任谢元一遍遍地抚摩着她的肚子。她在疼痛中,模模糊糊地仿佛看到了以后,看到谢元结婚生子,家庭美满,而她仍然恬不知耻地靠上去,和谢元做着令人不齿的事,当她被众人所指时,谢元仍然说,我不知道。
她拽住谢元的领子,他顺势凑下来吻了她一下,低声问,还疼吗?她一下子涌出眼泪来。谢元,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他不说话了,悬在她上方,像一尊永恒凝固的雕像,注视着她的痛苦。
我不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