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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胖妇与船(一)

德国生活  · 公众号  ·  · 2024-03-23 23:05

正文

coffee cat

吃吃饭,写写字,劈劈情操。

1,
这一年的十二月不停下雪,下两天歇口气,旧雪即将消融,新的又覆了上去。路不好走,但对入冬便一副垂头丧气模样的镇子来说,有雪是好事,在它的映衬下,天空亮了起来,屋里也不用点灯 了。
平安夜的前一天。下午四点,天色就败了下去,不久就要暗了。雪地上,一个体态胖大的女人身穿米色长大衣,大衣里拖出一截裙摆,手里拖了只拉箱,费劲地走向一座桥。桥的那头是镇中心,桥下原本淌着一条小河,现在冻成了薄冰。
两只饿坏了的灰鸽悄悄尾随,不时向前扑腾一下,啄她拖曳在雪地的裙摆上粘着的饭粒。女人回头看了下,红润的圆脸微微笑了,停下来。鸽子啄了个舒坦,跳走了。
她走到桥中央,面朝冻住的河水,发呆似的望着河堤。远一点的桥扶手上,立了一排半天不动的红嘴鸥。它们若是分一点觅食的心在观察上,便会发现这胖妇近来几乎每天这一时间出现在桥上,她神情落寞,哀伤的眼睛在痴望着什么。冬天灰秃秃的河堤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泊了几只小船,为了防冻,船体被蒙上了罩子,只有一条木船坦荡于天空下。这是条充满童趣的船:船是红白色,红底白身,黄色顶篷,船头有个大大的卡通男孩,船尾一个小卡通男孩,都是黄色的脸。
这船可真有意思,世上找不到第二条了。很多年前,过桥的人见了会这么说,带孩子的还会驻足看上一会。可镇上就这么些人,如今谁也不会瞥它一眼了。
就在此时,灰白的天如被刀刃划开,埋藏已久的太阳冲出来了,从遥远的天际放出耀眼金光,大地、河水瞬间亮了。灿烂的金光从桥那一头射来,她不可思议地四望,这突然的天气骤变对她产生了一种 神旨般的意 味——事情会有转变吗 她的目光转回了先前的位置,右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双手合十,喃喃地念着:“爱丽莎(Alisa),我的爱丽莎(Alisa),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艘充满童趣的木船,叫爱丽莎。胖妇是它的主人,它二十二年的主人。还有三天,仅剩三天,她就得将它拱手相让了。她的心,疼得要命。
2,
桥那一头的薄冰路上,胖妇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喘气。她的丝绒裙裾上绣有蓝紫色,橘红色的波纹,盖在皑皑白雪上,有如一片彩云。
几个打雪仗的小男孩过来,把雪球掷向裙摆,嬉笑着等她的反应,随时准备逃。胖妇用看那两只鸽子的眼神瞅一眼男孩,漫不经心弹掉雪块,扶着箱子起身。
她身后跑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瞪眼呲牙,做个恶魔脸,半笑半怒地驱走了他们。
“您好吗夫人?父亲说好几天没见您了。” 黑头发的男孩说话颇有礼貌。
“谢谢你埃米尔,我很好” 她拍拍箱子, “这不正给客人送做好的衣服,完了就去你父亲店里。”
那突降的阳光并未持续多久,恍如天空一闪念。天黑尽前,她离开了客人家,箱子空了,裙兜里多了几张纸币。
她是个裁缝,年纪不大,手艺已很精湛。平常接了活儿在家做,生意来源就这人口九千的镇子里打转转。她的家庭小作坊仍保留着旧时代的那套模式 生意靠口口相传。口碑有点传出去了,偶尔也有外乡人找上门来叫她量体裁衣。完工,她便从自认最好的衣服里挑出一套,头戴一顶旧式礼帽,拖着拉箱,坐上火车,给外地主顾送去。也给自个儿做衣服,她爱穿有着 古典风味的长裙,会在裙摆处缝一圈蕾丝边儿,或胸前、袖口用彩线绣几朵花,她并不苗条的身体在里头觉得安全舒适,但那一身打扮在一个不开眼的小地方就显得古怪了。
最近她有些愁眉不展,不过这点愁容在她的脸上并不明显,因为在人们眼里,她一向是一副讷讷、拙笨的样子,高兴或不高兴似乎没什么分别。
不到晚上六点,店里空着。这家小酒馆位于镇子中心,以前是个土耳其老头经营的杂货店,后来儿子一接手一改造,十几年开下来了,生意成了本镇最好。晚饭前后,老客们仿佛如约而来,如每个傍晚准时回荡在空气中的教堂钟声。 这几天客人明显少了,一年里最重大的节日前夕,男人们不方便外溜了,有的在家协助妻子装饰圣诞树,有的赶紧除一下花园里没过小腿的野草、这儿那儿拾掇一下,以便在一年见一次面的亲友面前不丢脸。
叫埃米尔Emir的男孩趴在酒水台上画画,见她入内,对着身后的厨房喊了声。一个半秃的大鼻子男人出来了,问了声好,熟门熟路地满了杯啤酒,抓了一把带盐粒的饼干,将这两样送去窗边座位,在一旁坐了下来。
胖妇喝着酒,两人都没吱声。过了一会,胖妇问:“那人大后天来吧?”
店主人马里克Malik说:“两天后的晚上。” 说完看她一眼,问道: “在哪见面 ?”
“我想就这里吧,如果你不反对。”
马里克没接话,只把手搭在她肩上,重重捏了捏她圆滚滚的肩。
“疯子!”胖妇闷声闷气地说,眼睛直直地盯着啤酒泡沫。
“花二十倍的钱买一条平庸无奇的木头船,船舱还小如麻雀肚子,这不是个疯子就是一掷千金的富豪。我敢说,他是疯子居多,脑袋正常的有钱人可不会干这事,图个啥呢?”
胖妇不乐意地横了他一眼,她不爱听她的 爱丽莎 被她最好的朋友称为平淡无奇。
可你需要这钱。如果他真的来了,兑现了承诺,那这一笔钱就像是上帝派人送来的,虽然这事挺不可理喻的。至于爱丽莎,哎,有些事命中注定,不要难过了。
马里克是个土耳其后裔, 三岁时被赴德做劳工的父亲带到德国, 家里姐妹一堆,他是唯一的男孩,父亲像宝物一样随身带着他。马里克成年后,家里坚决反对与外族联姻,外族女人别 想进门,父亲告老还乡后的第一件事是 给他物色了一个土耳其姑娘。马里克由父亲一手带大,对父权一向顺从,娘肚子里也没生那根反骨,成婚后便把妻子接了过来, 养了一个儿子,妻子因身体原因没再给他添丁,前几年不幸病故了,他没再娶。
这个德国东部镇子,人种结构简单得如同人们晚餐桌上的食物,几十年不变。一望而知的外来移民很罕见,除了马里克父子,胖妇也是一个。
3,
胖妇名叫赫莲娜Helena,在东欧小国克罗地亚的一个村子里度过了她人生的前五年。在那五年里,她有个中国式的昵称:二妞。赫莲娜长了一张奇特的圆脸:一对眼睛分得比常人远,肿眼泡,眼珠黑得发亮,微翘的鼻尖肉乎乎的,像糊了 一小坨面团 ,上下唇一般厚,几乎拼成了一个圆,这张有趣的脸以一截短下巴告终。这些各长各的五官聚在一块儿,有一种天然的傻乎乎。如果人有鱼相的话,就是她了。她形神合一,呆呆的表情与憨拙的体态也配合得出奇,一点不给面容添乱。
在那个小村子里,妈妈、姐姐和她住在一个红砖头砌的房子里,后院有一个绿色滑梯,有一群鸡一群鹅,终日吵吵闹闹,粪便满地,她要清理那些粪便,打扫鸡棚,日复一日。
妈妈是个中国女人。成年后的 赫莲娜 回忆她时,发现她的样子被时光冲得极淡,只剩一个轮廓,里面 无血无 肉:妈妈瘦瘦黑黑的,脑后结了一把麻花辫子,辫梢拖在腰上,有时也盘起来。说来奇怪,一回想她,常常会出现的画面是 :她 在后院的木桶里洗澡,辫子散开,头发浸饱了水,黑漆似的铺开,贴在狭窄的背脊上。打小她就不喜欢这个画面 —— 悠长的黑发一经湿透,贴在皮肉上,给人透不过气之感,那感觉就像天黑了,从一个树洞往里看一样,那实心的压迫感的漆黑,让人心一跳。 她自己当然也是黑头发,头发又厚又密,一抓一大把,还有点毛拉拉的。为图省事,妈妈总是给她绞成一个童花头。 她很爱抚摸姐姐那柔软细滑的头发,那种头发才有留长的资格。
妈妈笑起来的样子没有保存住,可能笑得太少。她总在干活,也会带她们去集市上卖鸡蛋。赫莲娜喜欢跟去赶集,一家家的摊子铺得绵延迤逦,长得如同夏日里过不完的一天。
父亲呢? 在那雾霭般朦胧的回忆里, 倒是有个瘦瘦的男人影像留了下来,和她们同桌吃饭,和姐俩去树林采果子。他也说汉语。但她不确定那影子般的男人是否为父亲。母亲或许说过,为了养活一家 父亲在外地做工, 很少回家,但对于这一点,已似是而非了。
姐姐大妞大她两岁,两人生得大相径庭。没人夸过一句赫莲娜漂亮可爱,姐姐却长了张俏丽的面孔,很招人喜欢; 赫莲娜有棉花糖一样圆润的身体,姐姐却很纤细 ; 赫莲娜 不声不响,反应有些迟缓,姐姐却灵巧机敏,有个欢快的性情 ; 赫莲娜的面容里藏着东方人的平静 、内敛,姐姐则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带着点横冲直撞的棱角。
离后院不远有个池塘,是她们那几年的欢乐场。暑天闷热的傍晚,各色蜻蜓如一片彩色直升机低低地在水面上打转转。捉住,放进瓶子,数数谁捉得多,谁的蜻蜓的颜色更丰富,比完了再放走。离了村子后,她经常梦见那些蜻蜓,很想抓住它们,装进瓶子,带它们走,可蜻蜓们永远只绕着那个池塘飞,不跟随她去陌生的地方。
有关池塘的记忆,也和一只青蛙绑在了一起。青蛙,她从小就怕。有一天姐姐大叫:看,死青蛙!这白肚皮冲天,没气儿了还瞪着一对大眼泡的东西真让人慎得慌,她找了根树枝把它拨进水塘,可却浮了起来,愈发吓人。姐姐跑了,她盯住死青蛙,心无杂念, 只想着消除,不要它弄脏了池水。 怕归怕,她还是用树枝将它勾了过来,刨个坑,埋了。 这些事只能用自己的手做,妈妈是无暇理会的。
赫莲娜过了三岁才开口,她不哭不闹, 是个安静 的、闲适 的孩子,但人们往往不爱赞美一个孩子 安详的性格 ,只觉得那是愚笨。外表愚笨的人往往不讨喜欢,她乖乖的不闯祸,却比姐姐 挨的打多,时常姐姐闯了祸,就往她身上推。那把扫院子的扫帚,妈妈使起来很顺手。
后院玩耍,姐姐撞翻了晒衣杆,新洗的衣裳掉在泥地上,机敏的身子一闪就不见了,赫莲娜不知道要逃,衣服一件件拾起来,被当做替罪羊,身上挨几下。她不辩解,骂一下打一下,她也不感到有什么,却为脏了的衣裳感到难过。
她很少因什么哭闹。很多平常孩子爱做的事,她都懒得做,懒得一惊一乍。对于外界,赫莲娜的身体上似乎覆有一层天然的隔纱。纱内,有另一个精神世界和运行法则,她的喜怒,她的哀乐,只是表现得和世上大多数孩子不同罢了。
姐姐之外,她也和村里孩子玩,说的是当地话,也就是克罗地亚语,回家关起门就说另一种话。妈妈似乎偏爱姐姐,不大跟她说话,有的事要靠姐姐来告诉她。听姐姐说,妈妈从中国来,中国离这里很远很远,妈妈坐船来的,和很多人一起,她们仨儿在家说的话叫做汉语。
那么中国在哪? 和她有什么关系? 妈妈闭口不谈。对于怎样来到这个世上的,她们的父亲为何总不在家,以及很多的很多,没人给答案。
有时家里会来几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女人,也说汉语,这些她叫阿姨的女人一坐大半天,瓜子嗑个没完没了。但她喜欢她们来,她 们总带了吃的,分给姐妹俩。
那时的赫莲娜不知道的是,那些 女人和妈妈有着同样的背景,揣着同样的梦想。她们来自一个镇或一个村, 勇猛而茫然地踏上了一条凶险与希望并存的路。她们是赌徒。她们中有的祈盼着过上吃饱饭的安宁日子,有的祈盼赚些钱便返乡。她们有的和自己的男人结伴涉险,有的是只身一人。
赫莲娜的妈妈或许觉得女儿们还小,关于身世的 来龙去脉,那些离奇的、沉重的、残酷的部分进到孩子的耳朵里一点用也没有,等她们大了自然知道。可这可怜的女人再也没机会了,一场飓风般的突检要把她刮回到豁了命走出的地方。
就在风暴到来之前,妈妈瘦瘦的肚子上鼓出了一个大包,姐姐说里头有个男孩子,她们会有个弟弟一起玩了。
一天,那几个阿姨来得很早,天蒙蒙亮,她被响声弄醒,从门缝里看见外屋有好些人,也有没见过的男人。这些人看着很奇怪,都绷着脸说话,还有人在哭。
之后有一天,妈妈的长辫子突然间没了,头发短到了耳根下。 姐俩穿上从集市摊上买的裙子。 她们少有机会穿上簇新的漂亮衣裳,妈妈还给打了两条整齐的小辫子。 姐姐欢快如一只早春小鸟。
浸透了阳光的屋里,来了两个从未见过的人,一男一女,脸上挂着笑。 妈妈说是她的朋友,他们想带姐俩去家里做客,家里有很多玩具,有很多好吃的,她们想待多久就多久。 两人拿出两只娃娃给她们,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两个孩子。 姐姐那天十分快活,一个接一个的刺激把她的活泼劲儿全激发了出来。 当这对男女把目光移至赫莲娜时,欣喜满意的神色消失了,反倒蒙上了一层疑惑,还有些嫌憎,像是上当了一般。
到要走的时候,姐姐还是犹豫住了,拿眼睛看妈妈,蹭去她身边,拽住她的衣摆。那两人连忙说,第二天就带她去骑马——她还是只在小人书上见过马,眸子里立刻闪着向往的光,手便松开了妈妈。
他们带走了鸟儿般活泼的姐姐。赫莲娜扒着窗,从窗格子里眺望: 他们牵着姐姐的手,如同一家三口。他们经过那个池塘,走向了小树林,身影越走越小。穿过树林就是一个火车站,火车不知要把姐姐带去何方。她巴巴地期盼姐姐回一下头,向她招招手,或扮个鬼脸。她失望了。她回头看妈妈,妈妈转过身去,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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