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若还健在,应是112岁的人了。在她生命的第87个年头才出现的“小亚洲”,终究也只是个过客。借用她的语式说:我们有谁不是上帝送来的过客?
我曾在西德做访问学者一年,时间是1989年10月17号到1990年10月17号,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那个年代做访问学者,与语言一样让人惶恐的是钱。国家每月给810马克(后来加为1100马克),据说只相当于当地救济金的数量。在北京语言学院培训语言时,在德国有过生活经验的老师就经常传授一些用钱的方法,比如多买水果来代替蔬菜,因为蔬菜太贵,而水果相对便宜。
启程前,我曾与接待我的汉堡大学哲学系系主任通过几封信,意在打探生活安排方面的问题。那位教授回的第一封信就让我有些绷不住了,因为他用了一个很文雅的词汇询问我,对“下榻”处有什么要求。
我赶紧实话实说告诉他,我的钱很少。
他的回信没再提房子问题,我以为他自有解决办法。
没想到他来汉堡机场接我时,几乎未及寒暄立马就说:
“你的住房问题很麻烦。
”他说当时一般租一间房要六七百马克,但我的钱太少了。
他的临时解决办法是,把我送到一家小旅店暂住几晚,旅店费他先垫付了,说好以后我再还他。
说来也巧,他没几天就听说在汉堡最穷的一个街区(也有人说是全西德最穷的一个街区),有位中国人刚刚退租了一间房,月租金250马克。系主任赶紧驾车带我驶往该地点,与房东当面商定了租房事宜。
房东是一位老太太,时年87岁,孤身一人住在一套老宅里,四室一厨一卫,带一个小过厅。租给我的是其中一室,其他三室她留着自用,卫生间、厨房和冰箱则允许我与她共用。
自此,我就与我这位房东老太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整整一年时间。
我对德国人的直接了解一多半都得益于她,因为只有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那么烂的德语。那种交谈大概给她留下了一种奇特的印象,所以她曾不止一次感叹说:“我活了86年都不认识你,到第87年怎么就会碰见你了呢?”
住进这个老宅的第二天,我在德国的生活正式开始了。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咖啡香就飘进屋里,然后听见房东老太的呼喊:“朱先生,吃早餐了。”她并不提供全套的免费早餐,但提供可续杯的免费咖啡,以后一年都是如此。吃完早餐她走进我屋,开始铺床叠被。我哪里好意思,赶紧阻拦,她却很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工作。”
然后她向我介绍了她作为房东还应提供的服务:洗衣机每周洗衣一次,我只需把要洗的衣物交给她就成,洗完后她负责烘干并熨烫;每周六她负责大扫除⋯⋯还有一些细则记不太清了。
我当时的印象是,她谨守着一整套很老派的“租房条例”。其中当然也有对我提出的一些要求,比如不可用家里的电话打长途,打市内电话可以,但要随意丢几个芬尼在电话机旁的盘子里;出门前和回到家都要跟她打个招呼;等等。
彼此熟识之后,我坚辞了她每天叠被子的服务,她同意了,但每周六的大扫除却不肯让步。那是货真价实的大扫除,每次她都要趴在地上,用除尘器打扫床底,还要爬上人字梯擦洗灯罩之类物事。
我租住的那一室在最里面,面积少说也有20平米,比其他三室都大一些。按现在的说法,那应是主卧。房东老太把自己最好的一个房间用作出租房,看起来,250马克的租金在她也许不是可有可无的。
我后来了解到她自留三室的安排: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一间做工作间。她是裁缝出身,工作间里缝纫机、烘干机、电熨斗等物事一应俱全,我在时她还不时会接一些帮人改改衣服之类的零活来做。
按我的想法,这样一个孤老太太理当享有救济金待遇,但转念又觉拥有这么一套房屋产权的人或许不该享有。说来好笑,由于信守“不要问人家钱的事”这一忠告,一年间我竟然一直也没敢问她。
据我观察,她活得很省俭,比如,卫生间里没有装淋浴。我问洗澡问题怎么解决,她说街面不远处有个连带着泳池的洗浴地。我后来每周都去两次,但我猜想她没有去花那个钱,而是自己在家擦洗。
我的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被褥俱全且非常干净,有一个柜子、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部年头久远的收音机,但没有电视,看上去像个老式宾馆的标准间。
让我惊讶的是,房间一个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黑色箱式铁火炉,胖乎乎的,烟道在墙体里,像格林童话中的情景。我知道那不是装饰品,因为屋里明显没有暖气装置。
没多久天就冷了,每天早上,白发苍苍的房东老太身系围裙,佝偻着腰,手捧着一把柴火、两块长方形煤块进来生火,也像是格林童话里见过的。我仿佛一脚踏进了一个旧时代的德国。
后来我了解到,这套房子是房东老太的父母留给她的,楼下共用的天井里还有她父亲四十多年前亲手种的树。也就是说,老屋里可能有不少东西的年龄都超过了我的年龄(当年我42岁)。我眼前看到的,有一些也许是“二战”时期家居的景象。
我的房东老太姓Schobin,我写给家人的信中称她为索宾太太。她的腰背都弯了,但身材依然显得很高大。她后来曾笑着跟我解释:“我身上可能有俄罗斯血统。”在欧洲,这解释当然未见得是个玩笑。
不过,我早年读过俄国作家果戈理对德国人的揶揄,说他们事事讲究条理秩序,就连一周与老婆亲吻几次的时间都是规定好的。从这点看,索宾老太怕还真是个纯种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