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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李梅回家给陈欣然做饭,被她用胶带捆绑在了卧室的拳击沙袋上。
本文曾于2017年1月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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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欣然的宿舍里住着14个人。她的两个舍友说,“她表现挺好的”。在学校里表现好就是铺面整齐、训练认真。学生们早上5:45起床,整理内务,再集体打饭吃早饭。女生上午去操场训练,下午在教室上文化课,男生相反。晚上集体看电视,总结一天,9:00熄灯睡觉。除了洗澡,其他的所有事情,吃饭、训练、上课,都是集体进行的。
陈欣然的教官李桂芳说,“她都很听话,也没和其他人闹什么矛盾。”舍友说,“她晚上总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她的班长形容她,“高冷又随和。高冷是她不怎么主动说话,来了也就跟我们说,她跟父母关系不好。但挺随和,集体活动的时候积极。后来还要求当班长呢。”
△事发后,山东省教育厅给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下了整改通知。
相比同学对她正面的评价,陈欣然自己对学校的描述却是“惨无人道”——“体罚,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陈欣然说,早上训练的时候是,“做一些重复的消耗体力的动作,比如一直俯卧撑,一直跑步。”“很多规定很变态。在一个高压环境下,很多事都没法去做。你可能今天跟一个人关系很好,明天她就去教官那里告发你。你是不是错了不重要,只要别人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陈欣然的身体也十分不适应。她的背部和手臂长了不少疹子,在学校的医务室里擦了药,但一直没好。更无法启齿的是,三个月里,她的生理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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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前三个月是新生期,不仅不能和外界联系,不能出校门,甚至父母都不能见。三个月后,2016年6月初,陈欣然终于盼来了自己的父母。
“孩子见我们第一面,给我们跪下了,孩子哭了。我们做父母的也受不了,我们也哭了。”陈刚这样描述第一次见面。他说,看到女儿,没怎么变。女儿当时跟他们说,学校有体罚。“我想可能是军训那样,不认真了,打一下,不会很重。”陈刚夫妇已经交了一学年的学费,三万多。此时他们告诉陈欣然,“你再待一年吧。”
陈刚不曾告诉女儿的是,2月份女儿被学校带走时,他也来了。
“哪里能放心啊,我和她妈第二天也来了。”陈刚说,因为学校规定前三个月不能见面,“所以我们在监控下看到孩子了,她在和教官谈心,我看着挺好。”陈刚说,他内心的想法就是“病急乱投医”,“你想想,但凡有一点办法,哪个家长忍心把孩子送走的?”
当时,陈刚还在学校的入学报名登记表里这样描述女儿的情况:“对父母的管教不理解,非常反感,甚至恨父母。”“有不回家住的现象,常与年龄稍大的阿姨(38岁)在一起,并且非常听她的话。”
“我居然想说,我不后悔。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儿,我,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我的父母哪怕是你也好啊。我的人格会健全一点,我不会这样。”
“是他亲手把你推入深渊,等你爬上来,他非但不拉你,还再踹你一脚。”陈欣然说,她好不容易捱到见父母,又跪下了哭着求父母带她回家,但回答是“再待一年”。
陈欣然暗地里有了计划。她告诉父母,自己发疹子,总不好,央求父母带她到济南的医院看一下。陈刚和李梅答应了。
6月10日,陈刚夫妇带女儿出学校了。陈欣然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校门。在医院,陈欣然找了个机会,逃跑了。
“第一反应是离开这儿,远离这儿。毫无目的地一直在跑,也不知道要去哪。”陈欣然跑了一会儿,又电话联系上一个朋友。对方给她在旅馆开了一间房。“我就睡了。”
陈刚和李梅意识到了陈欣然对于学校的抗拒。
他们满大街地贴“寻人启事”,写着:“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这所学校,我们就不让你回学校了,妈妈相信你!本想安排好高中学校后来接你,只是没能及时告诉你这事。马上回来吧,爸爸妈妈带你一起回家!”
△陈欣然从学校逃跑后,父母在济南满大街贴寻人启事。
除了粘贴寻人启事,陈刚还找了当地的媒体帮忙,想要上节目寻找女儿。好在三天后,通过亲戚,他们找到了陈欣然。
“她刚见我的时候又哭了。”陈刚看出了女儿的害怕,他赶紧说,再也不送陈欣然回学校了。
之后,陈刚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宝贝女儿,父母一定不会再把你的心弄丢了,爸爸有错就改。”
“到底是因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我变了吗?我不知道。”
从山东回家之前,陈刚和李梅陪着女儿玩了几天,为了散心,也是为了说开一些事。
“她有很多事还是不愿意多说,但我想就算了”,陈刚说,他推心置腹地告诉女儿,为什么要送她去学校。陈刚甚至记得,一次他和女儿吃过晚饭,边走边聊。“走了很远,到家都快12点了。我把这些年父母的付出,对她的希望,全说了。我感觉孩子内心深处是有回应的”。顿了好几秒,陈刚有些黯然地补充,“也可能是我感觉错误。”
2016年6月,陈欣然回到了家,和父母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大人白天上班,她在体校报了个拳击班,去上课。但很快,争吵来了。因为陈刚发现,陈欣然居然又和张南联系上了。
“孩子的性格是执拗的,认定的事很难拉回。”陈刚最害怕发生的事,没有躲过。
在陈欣然看来,“我不是已经和你们说得好好的吗?因为你们已经把我送那儿去了,我说,我以后想跟谁在一起,那是我的自由。”
陈欣然说,那时她只觉得,父母原来一点都没变。这次她的内心充满了仇恨,她在山东待的三个月,每一天吃的苦、每一小时丧失掉的自由,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7月,陈刚找过一次张南,可能是给对方下了通牒,也可能放了狠话,这些无从查证。陈刚说,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在外面喝酒,女儿一脸不善找了来。陈欣然质问他,为什么要干涉她和张南交往,陈刚说,“我是为你好”。陈欣然说,“为我好,你都把我送那学校去了还说为我好?你不觉得咱俩之间差了点什么吗?”
陈欣然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揣着个啤酒瓶子。在一旁的陈刚朋友站起来说,“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说着把陈欣然的手别过去制住了。
“你好意思让一个男的来打你女儿?”陈欣然冲父亲喊,夺门而出。她找到父亲的车,砸了车窗。
“我其实已经气得想要揍人了。”陈欣然说,“毕竟是我爸。”
那天之后,陈刚没回家住。之后几天,他回家,又和陈欣然吵起来了。陈刚气得犯了心脏病。急救车赶到家里来的时候,陈欣然并没有心急,拿起了手机开始拍照。
“我现在,我杀了人,但是我没有什么感觉。我第一反应可能是想救她,第二反应是逃跑,我不能进监狱。”
陈刚搬出去住后,妻子李梅还在家住,给陈欣然做饭,照顾她的日常起居。那时候李梅向单位请了一个月假。邻居也注意到了这家人争吵,印象中,“孩子总占上风”。
陈欣然根本没被母亲的照顾感动,她的感觉是,“对她,我很危险;对我,她也很危险。”她觉得李梅是父亲派来监视她的,她还担心,“担心他们再把我送到山东那学校去。因为他之前就跟我说过,就应该把你送去,把你送去就是对的。”
陈欣然再度向父母提出要断绝关系,提出两个要求,“要不你们就给我钱,让我出去打工,要不你们就找一个体校让我去练体育,把学费给我。”
总之,陈欣然要5万元。
“怎么可能给一个小孩5万?”陈刚不理女儿,他把女儿的微信拉黑了,女儿打电话给他也不接。
李梅夹在其中,有多为难,谁也不知道。但在陈欣然眼里,“我妈一直站在我爸那边,没什么发言权,没用。”一次趁着李梅出去,陈欣然把门锁全换了。“锁不换,我睡觉都不踏实,谁都可以突然闯进来。”
但关于要钱,陈欣然始终得不到回馈,她越来越着急。“我就是想要一个说法。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打工,还是上体校?都快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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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李梅回家给陈欣然做饭,被她用胶带捆绑在了卧室的拳击沙袋上。
陈欣然拍摄了一段11分半的视频,存在了自己的手机里。视频里她穿着一身训练服,戴着拳击手套,时不时在走动中打李梅一拳。她还有一根甩棒,拿着棒子打母亲的时候,她会讽刺地说,“多轻啊。”
从视频看,打第一下的时候,李梅含糊不清地抗议过,“我是你妈”。陈欣然十分不屑地回了一句,“所以呢?”接着说,“你早就不是我妈了,从你做那么多错事开始。你要相信,人做错事,总有报应的。”
李梅反驳,“我没做错事,我做什么了。”陈欣然拿起棒子打了她一下,说,“找人打我!也许不是你们找的,但你们俩绝对有份。”李梅接着说,“我是在保护你”,却遭受了陈欣然的反驳,“保护我,保护我?你们一直在伤害我。你从来没有体会我的那种感觉,那种绝望。”
李梅沉默了。陈欣然再打她的时候,她闷着不再发声,最后只说,“是,我是一直伤害你。你绑着我吧,没事。你不绑,我也不动。”
陈欣然又给父亲打电话。接通后,陈刚只问女儿,“你觉得你这样能达到什么目的?”关机了。
“我当时可能是疯了,真的疯了”,陈欣然说,那时她的脑子似乎不像是自己的,她用刀在母亲的大腿处割了一下,然后放掉了母亲。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差点就要放了她了,结果我爸,又要强行闯进来,她本来可以得救的。”
被女儿割伤,李梅和陈刚谁都没告诉,更不用说报警了。这次案发后,警方发现了这段视频,李梅的妹妹才知道,原来一个月前,陈欣然做出过这么出格的事情。
“毕竟离得远,我对我姐的关心还是太少。每次打电话给我,她都先叹气,我就劝她。或者她在那边不说话,我知道她是在哭。我就让她发泄下。最后她还劝我,说,没事,青春期的小孩都这样。”
那次之后,李梅也意识到了女儿想上学的急迫。她一直和陈刚在找学校。陈刚的微信里还存着8月底和妻子的聊天记录,他们甚至想过找北京的学校。出于某些目的,他们觉得,“北京的更好。”
体校一般是春季招生,还要通过文化课考试,女儿想要插班并不容易。“得找教练,跟领导说明情况,其实那教练挺喜欢陈欣然的,说是个练体育的苗子,就是年龄稍大了,还是挺有希望的。”
但那时,陈欣然已经完全不相信父母了。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觉得父母可能会把她重新送回山东,“或者是别的类似的”。
9月8日,李梅回家给她做饭,她再次将母亲控制住了。
这一次,前几天,陈欣然把李梅关在七楼房间,把门从外面粘住。到点了,她叫外卖,也给母亲送点,也让她出来上厕所。陈欣然觉得,“没消息,外面人会着急,会给我爸施压,我爸就会给我钱了。”
但陈欣然发现,好几天过去,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她这才知道,李梅一直在给楼下的父亲陈刚扔纸条。
第一天的纸条上写着,“没事,就是要学费。我今天在这住了,你们回吧。手机在孩子那。”
第二天的纸条上写着,“我在这住,没事。孩子想要学费,想放手里点钱。我没明确回复告诉她,只说费用可以交,也可给点零花钱,且正在等教练回来。她说你们拖来拖去的,从9月1日到现在还没信。”
△被控制期间李梅曾在七楼房间阳台处举着这块板子 ,上面写着两个字“没事”。
第三天,纸条上写着,“我在楼上西屋,没带电话。孩子在六楼拿我手机呢。”
第四天,“我自己在七楼。由于我说要出去刷牙洗脸,孩子生气,说再说一会晚上处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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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从李梅的纸条上看,张南也来家里了。张南还和她聊天。纸条里她这样写,“和我聊天说孩子恨家长,是因为给她送到防卫学院,还说从那学校出来的孩子都想杀掉家长,孩子也在旁边。哎,也不知哪天能真去上学,但愿明天老师没事吧。这事得尽快办。”
李梅还往楼下扔过大葱,葱上绑着纸条,被邻居捡到了。她要转达的话是,“反正我没什么危险。都是小孩的把戏,过几天就没事了。”
第五天,9月12日,李梅往楼下扔了最后一张纸条,写着,“在六楼,手机一个都没了。没事,给吃喝,就是手脚捆着不方便。”
就从那一天开始,陈欣然发现母亲一直和外界传纸条,气得把母亲从七楼的房间挪到六楼,把母亲捆绑在一个凳子上。那之后,她没有再给过母亲吃喝。
(未完待续)
点击阅读全文:《掉入弑母深渊的少女》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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