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廖沙性侵事件曝光之后，我看到很多人转这样标题的文章：《北影女生自曝曾遭性侵，性侵者系贾樟柯前岳父，但这些评论更令人心寒…》
在此之前，严肃八卦发过一篇文章，标题是：《北影女生自曝曾遭性侵，无论如何，这些评论都不应该出现》。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留意到其中的区别，如果能留意，就会发现——有些人真是很坏啊！
严肃八卦的标题是没有问题的，另一个标题，多了一句，“性侵者系贾樟柯前岳父”。紧跟着是，“但这些评论更令人心寒”，这两者有转折关系吗？从贾樟柯前岳父性侵能“但是”出来这个？为什么要把贾樟柯牵涉进来呢？
如果文中提到贾樟柯对当事人朱正明的评价，或者和朱正明之间发生的事，那还好，但文章并没有。就这么捎带上了贾樟柯。
重要的是，不仅拟标题的人这么干，被性侵的受害人阿廖沙（化名）和经纪人宋泽尘，也这么干。宋泽尘在发表的声明中说：
“望周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也就是宁浩读的那个系里，曾经有这么一群纵容性侵强奸的渣子。”
这份声明，署名阿廖沙。
为什么要加上一句，“也就是宁浩读的那个系里”？想说明什么呢？想表示这么一个渣系居然能培养出宁浩？还是想表示宁浩出淤泥而不染？
很多人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把一个人干的坏事，盖到他所在全体的头上，连曾经跟这个团体发生过关系的人也捎带上。
这事说大了，叫地域黑。
我在门户网站的那两年，很多老编辑们都能熟练运用这个套路。比如：《河南男子找小三被妻两次剪掉下体， 当街暴打妻子》。
这个新闻，爆点在哪？很多人以为在“剪掉下体”，其实不是，爆点在“河南男子”。如果把“河南”去掉，点击率会下降四分之三，评论数会下降十分之九。——评论里一水儿都是这些，“看，又是河南人干的”，“河南人没一个好东西”，“滚，河南人怎么了？东北人才没好东西”，就这么干起来了。到后来，十之八九的评论和新闻没有任何关系。
老编辑在总结会上说：地域攻击是永远的热点。
让我们回到阿廖沙的声明。
阿廖沙声明中说，“而我的维权和讨要公平的姿态让系里对我深恶痛绝，班主任任教的课我都是59分，而系主任宋靖老师，在我上她的第一节课，点我的名让我站起来，站了两节课……”
阿廖沙声明里提到系主任宋靖、班主任朱炯对她的打压和摧残，内容篇幅远远超过性侵她的朱正明。谈到性侵的只有一句：
“我大学老师吴老师介绍我跟一位摄协的老前辈认识，老前辈邀请我去他家，并对我进行了性侵举动，而这位老前辈是我大学班主任朱炯的父亲朱正明。”
在接近结尾处，声明说：
“我的控诉也不是针对一个变态，真正给我造成最大伤害的是学校老师、班主任、系主任的仗权欺人。和同侪们的麻木嘲笑。还好我比你们都屌，松了口气。”
要注意，“我的控诉也不是针对一个变态”，她的矛头，最重要的不是指向性侵她的朱正明，而是“学校老师、班主任、系主任”。
而网友们生气、愤慨是因为谁？因为性侵她的朱正明啊！
如果我是阿廖沙，我在声明里，会直接指名“吴毅、朱炯、宋靖”，而不是笼统地说“学校老师、班主任、系主任”，虽然班主任就是朱炯、系主任就是宋靖，而“学校老师”，更是笼统的称呼，我不知道阿廖沙想专指吴毅，还是兼指其他人。但“学校老师”这个称呼，把整个大锅扣到了北影头上，这是非常不合适的。
冤有头，债有主，谁有错，就指谁的名，带职务并不合适——很多老师都当过班主任，系主任也不止一人担任过，你说学校老师、系主任仗权欺人，别的老师、系主任怎么办？
这件事中，谁很坏呢？最可能是吴毅。但几个人知道吴毅是谁？没几个人。
因为阿廖沙的整个声明中，压根儿没提吴毅的名字，只说“我大学老师吴老师介绍我跟一位摄协的老前辈认识”。
单看这一句，称呼“吴老师”、“老前辈”，容易让人觉得吴老师还不错。
但根据知乎魏艾迪的爆料，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魏艾迪说，自己是和阿廖沙同级不同班的同学：
如果魏艾迪说的为真，那么吴毅是很坏的。不过，他可以假装自己并不知道介绍阿廖沙认识朱正明意味着什么，因为照一般的情况，介绍两个人认识，是很正常的，至于后来两人发生什么，跟自己没关系。
而阿廖沙的声明里，也完全不提吴毅的名字，只把矛头指向学校老师，为什么避开呢？也许，把前因后果说详细，会对自己不利。魏艾迪的说法是：
…………
如果魏艾迪的说法属实，至少逻辑上是通的，这件事是这样：
1、阿廖沙和同学发生矛盾
2、尝试自杀
3、抢救过来后有心理问题
4、休学
5、休学一年后复学未果，寻求帮助
6、吴毅介绍她认识朱正明
7、被朱正明性侵
8、复学，成为朱正明女儿朱炯班上的学生
9、挂科太多
10、没拿到毕业证
（几年后）
11、出现林奕含事件、揭出自己曾遭性侵
12、北影摄影学院2011图片摄影本科班同学们发表声明
13、此班级遭到网友集体围攻——“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促使我梳理这个事件的，正是看到占压倒性多数的网友对北影2011摄影班的评价——“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难道整个班级没有一个人不是魔鬼？难道这个系、这个班的所有老师、学生都坏透了，都没有良心？
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太严重了。这个学校、这个系可能很糟糕，但大概不会糟糕到一个好人都没有吧？那，就该去思考，为什么这个系、学校会被当成靶子批？
最重要的原因是，在阿廖沙的声明中，她针对的更多的不是性侵她的朱正明，而是摄影班、摄影系，她的意思是：学校老师、摄影系、图片摄影班老师的打压、同学的孤立，让她没有办法毕业。
不能毕业和性侵之间，绝不是没有联系：
被性侵——精神受到强烈刺激——以致不能好好完成功课——没法毕业。
这是看上去比较通的逻辑。
同时可能有另一种逻辑：
被性侵——性侵者和学校、系、班级关系亲密——受到学校、系、班级的排挤——在能毕业的条件下不允许毕业。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学校、系、班级确实坏透了。
而阿廖沙的声明，其实暗指的就是后一种逻辑。因此，广大网友强烈愤慨，纷纷指责北京电影学院，毕竟，“弱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
而北影电影学院老师又在这时发表声明，称该女生是炒作。
这就让大家更愤慨了。
但你去看看，这个称该女生炒作的老师到底是谁？
正是宋靖。就是阿廖沙声明中强烈指责的老师，她的系主任。她对宋靖的指责比对朱炯的指责都多。
那么，作为涉事者，这样一个老师发表的声明，绝对不能把它当成北影、北影摄影系的态度，虽然她在摄影系主任的位置上，但这个态度仍然是她个人的态度，而不是集体的态度。
但几乎所有引用这句话的文章，无一例外地都不提说话人作为涉事者的身份，而说这是“北影”的态度、“摄影系”的态度，把个人的锅扣到集体头上，其他属于这个集体的人自然不愿意了。
如果你能毕业，老师故意压着不让你毕业，是老师坏；如果你确实毕不了业，但因为曾遭性侵，老师千方百计想法让你毕业，这样的老师也很坏！——实际上，很多学校不就这样吗？学生出了事，让她保研、帮她就业，免得她找学校麻烦。
至于阿廖沙是哪一种，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判断。
有些北影的学生，自己没拿到毕业证，正好借这个机会说事，意在表明是前一种情况，是老师坏。有些学生和老师，想表明并不是这种情况，是阿廖沙本身达不到毕业的标准——目前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这么说，就触众怒了——帮凶！恶魔！坏透了！你怎么可以站在侵害者的一方呢？
似乎，一切和被侵害者稍微不一致的声音，哪怕并不关乎性侵，只是关乎学校对毕业的制度和规定，也变成了站到侵害者的一方。
几乎所有谈到这起事件的文章，都在说“北影性侵事件”。似乎一个人的罪，要不可避免地蔓延到跟他相关的团体头上。这个团体中的其他人，也完全不能幸免。
我不寒而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