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西门的一生波澜起伏,其思想也几经转折。圣西门的著述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是着重探讨科学和哲学问题的阶段(1802-1813年),第二个是着重探讨政治与社会问题的阶段(1814-1825年)。尽管圣西门的著述在不同阶段侧重点不同,但他对宗教问题的关切贯穿始终。
在《一位日内瓦居民给当代人的信》中,圣西门批评了天主教的神职人员:他们比信众更少学识,任由世俗权力为所欲为。他以上帝启示的名义,批评“自古以来的宗教没有一个是根据上帝的意志建立起来的”。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可以无需宗教呢?并非如此。因为“宗教是使人类得以普遍组织起来的惟一政治制度”,因而关键的问题不在于抛弃宗教,而在于“创建一个优越于自古以来所有宗教的新宗教”。圣西门呼吁所有人到牛顿的墓前捐献,每个捐献者提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理学家、文学家、画家和音乐家各三名。得票最多的21位“天才”学者将组成“牛顿会议”,即新的教会,它将代表上帝教牧地球上的居民。牛顿会议下设不同层级的分会,各级分会都要设立纪念堂,内设牛顿纪念冢。上帝向圣西门启示的宗教戒律是“一切人都应当劳动”,用自己的力量为人类造福。牛顿会议将负责组织人类的劳动。圣西门强调,学者掌握的精神权力必须独立于有产者掌握的世俗权力,而捐献者给予学者的尊重和金钱将保证这种独立性。学者的独立将促进科学的繁荣,从而造福人类。
有学者认为,圣西门提出的关于牛顿宗教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设想,不宜视为他关于新宗教的具体规划,而应视为一个寓言式的文本,圣西门主要想借助它表达两个原则:一,要革新欧洲社会,必须让掌握科学文化知识的学者取代教士掌握精神权力;二,精神权力应独立于世俗权力。
1807至1813年,圣西门致力于写作关于科学与哲学的论著。在这些著作中,他区分了神学体系和他想要确立的新体系:前者建立在臆测性的知识基础上,后者建立在实证知识基础上。在圣西门看来,培根和笛卡尔的努力是具有开创性的:他们摆脱了神学的想像,宣布了一个重要原则:“人只能相信理性认定和经验证实的事物”。到了18世纪,牛顿的崇拜者们,即以法国的百科全书派为首的启蒙哲人向神学体系发起了猛烈进攻。百科全书派对神学体系的攻击,导致了人们对宗教普遍的冷淡和轻视。圣西门认为百科全书派的批判是有历史功绩的,因为当时的神学体系已经衰朽,但百科全书派过于偏颇,没能看到基督教在漫长的人类文明进程中曾经做出的巨大贡献,只是看到了它的弊端。这就导致他们意识不到革新和改造一神论的必要性。百科全书派的哲人缺乏培根、笛卡尔等人的审慎,后者承认自己是有神论者,这不仅因为他们不愿冒犯公共舆论,还因为他们“做事有条不紊,不愿在新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之前,完全抛弃旧体系。”而百科全书派只是致力于批判和瓦解旧体系,却没有建立新体系。他们使人们在“新房子”建成之前就离开了“老房子”。圣西门认为轻视宗教的态度是有害的,因为“宗教永远是社会组织的基础”,而无神论者则是一些“反社会的疯子”。在写给侄子的信中,圣西门告诫他两点:一,要永远对宗教保持敬意;二,要成为宗教的热忱革新者。
圣西门表明自己的抱负不同于百科全书派:他将致力于寻求科学家的合作,以万有引力定律这个“上帝支配宇宙的规律”为中心,综合人类既有的实证知识,制订一部《新百科全书》。这部百科全书的简明摘要将作为新宗教的教理问答书,它将成为“把社会的一切阶级团结在一起的知识纽带”。圣西门认为,在18世纪,制订新百科全书的时机尚未成熟,因为在当时,生理学还没有成为实证科学。各门科学起初都是建立在臆测性知识的基础上,后来才成为实证的,即建立在观察的事实基础上。天文学最先变成实证的,因为它研究的现象涉及的关系最少也最简单,生理学与人的关系最近,涉及的现象也最复杂,因而最晚成为实证的。只有当个别科学全部变成实证的,一般科学或者说哲学作为所有实证知识的综合,才能变成实证的。
然而,圣西门先后向天文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和生理学家们发出的呼吁,都没有得到多少回应。制订《新百科全书》的工作不得不搁浅。1814年波旁王朝复辟后,圣西门的关注点从哲学转向“社会生理学”,即关于政治和社会的科学。自1816年创办刊物《论实业》起,实业成为他新的关注点。圣西门一度和著名的自由派政论家迪努瓦耶等人合作,他出版的论著还得到一些著名实业家的赞助。在这一时期,圣西门对宗教问题的关切并未消失,只是他现在更经常提及的是确立“实证道德体系”,而不是新宗教。他依然时常提及制订《新百科全书》的计划,不过很显然,此时圣西门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推进这项工作。
1821年的《论实业体系》看起来像是一个转折点。在这部著作的卷首题词中,出现了圣保罗的一句话:“上帝说,你们当互助互爱。”这预示了《新基督教》的出现。圣西门对“利己主义”的忧虑加重了,他认为后者阻碍了新体系的确立。他带着赞赏的口吻提到了两位“18世纪杰出的思想家”——孟德斯鸠和卢梭,因为他们批评“侮辱和嘲笑宗教观念的轻率行为”,而宗教观念恰恰是一切道德的基础。圣西门告诫人们切勿将教士制度与宗教本身相混淆,他再次强调社会不可能没有“共同的道德观念”而存在,后者需要一个哲学学说作为基础,是联结社会各部分的纽带。他呼吁实业家为学者提供保障,使其不受统治者摆布,组织哲学学说,进而组建实业科学体系。在《实业家问答》中,圣西门再次表明其事业的目标:“建立一个社会组织,它保障所有无产者有工作,全体社会成员得到实证教育和可以发展其才智的享乐”。在此,圣西门的思想已经具有明显的社会主义色彩。
1825年,《新基督教》发表。在这部对话体著作中,圣西门以“革新者”的名义与一位“保守者”展开对话。圣西门声称自己“信仰上帝”,相信基督教为上帝所创造。不过他随后就批评目前的天主教为“异端”:教会将信徒完全置于僧侣的控制之下,不允许信徒运用自己的理性;教士不关注现世的幸福,不具备改善穷苦阶级境况所需的科学和实业知识;宗教裁判所和耶稣会违背了基督教“温存、善良、慈悲”的精神,不是靠说服和论证,而是采用暴力手段打击异己。圣西门赞扬了路德与天主教会的不屈斗争,但他同样称路德所创的新教为“异端”:路德没有把基督教改造得与当时的文明状况相符,这意味着如同基督教初创时期一样,只是在精神领域承认基督教的神圣原则,却没有把它运用到社会组织中。路德承认“凯撒”在世俗领域的统治权,这意味着他仍然认可世俗领域受弱肉强食的原则支配。
那么,什么是圣西门所说的基督教的神圣原则呢?这就是“人人都应当兄弟相待”。圣西门认为,基督教的神圣部分就在这个原则里,而且仅仅在这里。在基督教诞生的时期,人类的知识和生产水平都十分低下,军事阶级在社会领域占据主导地位,人们的心灵普遍没有博爱的情感,当时少数高尚的人士具有的也只是爱国主义情感。在这种文明状况下,使徒们不得不承认凯撒的权力,基督教神圣的博爱原则只能存在于社会组织之外,局限于精神领域。不过,伴随着十几个世纪以来科学、实业和道德的进步,将基督教的神圣原则当作“一切社会机构的基础和宗旨”的时机已经到来。根据上帝赐给人类的这一原则,“每个社会都应当为改进最穷苦阶级的精神和物质生活而工作;应当把社会组织得最容易走向这一伟大目标”。
《新基督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圣西门原计划在后续的对话中具体阐明新基督教的道德、宗教仪式和教理。不过他尚未完成计划就病逝了。他也没能详细阐明在新的实业科学体系中,由学者掌握的精神权力应当如何与世俗权力保持既合作又相互独立的关系。不过,圣西门已经提出了一些关键原则并开启了重要的思想路向,他的弟子和追随者们将在此基础上继续前行。
据圣西门的弟子罗德里格回忆,圣西门曾在临终前和他谈及《新基督教》:“我们的最后一部著作将是最不易被人理解的。人们通常认为人不会有宗教方面的热情,这是很大的误解。天主教体系与现代的科学和实业体系相对立,因而它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这已经发生了。它的衰落提醒人们,一个新信仰将以它的热忱,填补批判在人们灵魂中留下的空虚……”
对圣西门的宗教论述,西方学者的理解歧异很大。一些学者,如多特里和古耶认为圣西门是百科全书派的继承者和理性主义者,他的宗教论述只是考虑到同时代人宗教情感回归而采取的政治策略,因而不值得认真对待。孔德认为圣西门晚年呼吁创立“新基督教”,是偏离科学事业、滑向神秘主义和心智衰退的表现。涂尔干则认为,关于宗教和精神权力的思考在圣西门的思想体系中有重要位置,圣西门的思想并未出现从“反宗教的理性主义”向“蔑视科学的神秘主义”的转变,而是前后连贯的,他关于宗教的思考与他探究社会科学的努力也是统一的。与多特里和古耶不同,涂尔干强调圣西门并非18世纪百科全书派的尾随者,而是19世纪欧洲思想潮流的伟大开创者。
本文认为,圣西门无疑是启蒙时代之子,他成长于18世纪下半叶,并与著名的启蒙哲人达朗贝尔等人有过交往,深受启蒙思想浸染。然而圣西门绝非仅仅是百科全书派的尾随者。回到圣西门所处的历史语境,可以清楚地看到,经历了大革命之后,19世纪初的一代法国思想家,即便是赞成革命的人,也普遍感到了自己与18世纪前辈之间在思想上的断裂。圣西门明确表达了这种断裂感:“18世纪的哲学是批判性和革命性的,19世纪的哲学将是富有创造力和组织力的。”圣西门所说的“批判”,指的是启蒙哲人对神学-封建体系的攻击。他并不反对启蒙哲人的“批判”,甚至肯定了其历史功绩。他所说的“组织”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建立实业体制,使和平的生产取代军事活动成为社会行动的目标。二是在综合各门类科学知识的基础上确立新宗教。在他看来,完成这两项工作,欧洲才能结束危机与动荡。那么,圣西门为何既反对神学体系,又试图确立新宗教?要理解这个看似矛盾的举动,需要了解圣西门关于人类理性演进史的概述及分析。
圣西门把孔多塞视为考察人类理性演进史的先驱,不过他指出孔多塞的学说仍有臆想的成份:孔多塞把最早的人类想像为有语言能力的人。如果观察历史事实,就会发现,起初人和动物差不多,其理智只是一种本能。不过由于人相对于动物在组织方面享有优势,经过无数代人相继的劳作,逐渐产生了语言和约定俗成的符号体系。人类由此形成了抽象思考的能力,能够理解因果关系。正是在寻求现象的第一因的过程中,人类产生了神的观念。伴随着知识的积累和理性的发展,人类关于神的观念逐渐从偶像崇拜、多神论,发展到一神论。起初人类的知识中实证和臆想的成份相互混杂。天文学最早摆脱臆想的成份,与占星学分离,成为第一门实证科学。此后物理,化学,生理学等相继成为实证科学。伴随着实证科学的发展与壮大,一神论开始遭到学者的攻击,逐渐趋于瓦解。
由上述可见,圣西门对宗教的理解颇为独特。在他看来,宗教是一般科学(哲学)的应用,一般科学则是综合一切既往知识后形成的观念体系。偶像崇拜、多神论和一神论是人类理性发展到特定阶段时形成的观念体系。圣西门有时也称之为科学或哲学体系。圣西门认为,宗教和任何组织一样,都有其诞生、发展、衰亡的过程。当某种宗教和人类的知识状况相符时,它有助于文明的发展,当它落后于人类的知识状况时,就阻碍文明的发展。此时需要对其加以改造,使其与知识状况相符。圣西门因而反对孔多塞等启蒙哲人把宗教视为一种与理性相悖的、有待抛弃的迷信与谬见。
不过,即便批判旧神学与确立新宗教并不矛盾,圣西门对创立新宗教怀有的热忱仍需加以解释。这种热忱贯穿其著作的始终,因而不宜简单地视为政治策略。要理解这一问题,有必要了解圣西门的一个重要观点:观念体系,或者说知识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根本动力。他曾明确表示:宗教、政治、道德、教育是观念体系的应用。这意味着革新观念体系是革新社会的前提。诚然,圣西门并未把观念体系视为历史发展的惟一动力,例如他曾表示科学革命与政治革命是交替出现,互为因果的。尤其自1816年后,圣西门关注的重心由创立新观念体系转向建设实业体制,并且声称“一切为了实业”、“政治学就是政治经济学”。一些学者,如安萨尔据此认为这一时期的圣西门抛弃了早年对观念因素的强调,转而倚重社会经济因素。
不过,仔细阅读圣西门的著作就会发现,尽管1816年之后的圣西门确实存在某种“转向”,但他并未抛弃对观念体系的重视。例如他在《论实业》中写道:“要改变制度,首先要改变观念。一切社会体制都建立在一种哲学体系之上。”在另一处,圣西门又写道:一些人想要回到旧君主制,另一些人则想像只要摧毁君主制,自由体制就将完全确立起来。这两种人都忽略了人类理性的进程。由于制度只是哲学的产物,在新的哲学体系完成并普及为民众的知识之前,轻率地进行猛烈的政治革命是徒劳无功的。正如在法国,杀死了国王,还会出现罗伯斯庇尔。自1820年代起,宗教问题在圣西门著作中的重要性越发突显。由此看来,涂尔干关于圣西门将观念体系置于首要位置的判断不无根据。正是从这一判断出发,涂尔干阐述了圣西门思想的统一性:宗教并非圣西门思想体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加物。创立新观念体系,或者说新宗教是圣西门思想的起点和归宿。他之所以从探索“哲学”转向研究“社会科学”,是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当以人类社会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生理学”成为实证和科学的,一切科学知识的综合,或者说新观念体系的确立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