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的养成
最大胆的,就是最传统的
提起彭浩翔,不论媒体或观众,大家都习惯用“鬼才”来定义他。这既来源于他摸爬滚打独树一帜的创作经历,也来自于他脑洞大开台词犀利的电影文本。他的电影总是融合黑色幽默、恐怖传说、离奇荒诞与警匪犯罪、情色段子等夺人眼球的元素,这种风格的形成跟他从小喜欢的电影口味有关,也跟他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彭浩翔从小就表现出对艺术的浓厚兴趣及天分,八岁就开始师承名师学习素描;十二岁受日本艺术家空山基作品启发,开始学习喷画及平面设计;中学时期开始在校内参与各种话剧演出。
按理说,这样的热情与兴趣会推动彭浩翔自然而然地走进艺术院校,走一条科班出身的艺术训练之路。但彭浩翔的入行经历却充满了属于他自己的“野路子”。
《彭浩翔电影剧本集》
作者:彭浩翔 等
版本: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7年5月
彭浩翔从小成绩欠佳,中学更五度转校,屡屡逃课,常常从电影院后门潜入看电影。中学会考时,他只有两科及格,那时便向父亲提出想当电影导演,但父亲却劝说他去学习冷气维修。他一边向报刊投稿小说及影评,一边做其他工作维持生计。年轻时,彭浩翔做过信差、小贩、酒店房间清洁、卡拉OK杂工、儿童画导师以及酒楼侍应等各类工作。
大概也是得益于这样的成长经历,彭浩翔的故事与对白虽然天马行空,却也同时充满着扎实的烟火气。
他曾尝试去台湾升学进修,但数月后选择辍学。后来加入香港亚洲电视担任喜剧节目编剧,开始大量写作剧本。2001年,28岁的彭浩翔执导首部电影《买凶拍人》,获得多项国际大奖,旗开得胜,自此踏上了电影导演之路。他自嘲在《买凶拍人》之前,自己写了一百个烂剧本,半个小时可以写一集,很多都不好意思再回头看。
但这些密集的写作经验还是给了彭浩翔最初的职业训练,被问及给年轻创作者的建议时,他还是说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够坐下去写。“我没有受过专业的科班电影训练,如何去制作电影、创作剧本都是自己去写去摸索。”
《春娇救志明》剧照
彭浩翔不认为自己是“鬼才”。“我总是被人说我很怪,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怪。我是一个很传统的创作者。”从创作角度来讲,彭浩翔始终坚持“讲一个好故事”是一部电影最核心的东西。“没有好的故事,再好的美术、摄影、剪辑、配乐都没用,最核心的是故事要打动观众。”
相比较讲故事,有些电影导演更着力于氛围的营造、情绪的烘托,甚至有导演拍戏根本不用剧本。即使在小说创作中,也有作家认为故事并不一定是小说的核心要素。从这个角度讲,彭浩翔的确是很传统的创作者。他遵循着剧本先行的理念,他自己是从编剧出身的导演,始终保持着记录与写作的习惯。
讲一个好的故事、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始终是驱动彭浩翔拍片的强大动力。他必须很清楚自己写一个故事、拍一部电影的“主题”。在此基础上,那些大胆的情节与台词,是为了能不断变戏法般地拿出新鲜的有创意的东西,来更好地呈现这个“主题”。这的确是个很传统的、很老老实实的创作观。“那些看起来最大胆的台词或情节,其实才是传统的。每个电影都需要找到刺激观众看下去的点,所以要一直拿出新东西。你觉得不拿出新东西,观众也会买你的账,这种想法才是太‘大胆’。” 在彭浩翔看来,所有的大胆都是为了服务于“讲好一个故事”这个最传统的核心。
“鬼才”的回归
以前关注个人,如今反思家庭
网络时代,几乎对每一个“名人”,网友们都会自动地玩一套先造神再推倒再造神再推倒的循环游戏。对彭浩翔,也不例外。
《买凶拍人》刚刚出来时,不少评论表示惊为天人,说这是一部少有的天才之作。其后的《青春梦工厂》、《伊莎贝拉》、《破事儿》、《维多利亚一号》,也被认为是彭浩翔式的黑色幽默经典之作。《志明与春娇》也颇受好评,有着彭式爱情小品特有的懒散、幽默与力道。
《破事儿》
作者: 彭浩翔
版本: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09年6月
但到了“志明与春娇”系列开始拍续集时,仿佛是个魔咒一般,针对续集的质疑也同样开始发酵。等到了《撒娇女人最好命》、《人间·小团圆》,批评与质疑的声音则不断冒出来。
有人从中看到了香港电影人“北上”的水土不服,也有人从中看出彭浩翔“大男子主义”、“不尊重女性”,还有老影迷表示很难在新作里找到最初的那种狠劲儿和灵光乍现的天才瞬间了。
到了最近的这部《春娇救志明》,很多影迷则又欣喜地发现,近几年彭浩翔电影里那似乎淡出了的“港味”又回归了。
彭浩翔对创作有着自己的步调和安排。他不认同自己影片中所谓的“港味”的消失,那更像是由于内地电影制度缺乏分级造成的尴尬境地。他也不想再重复自己过往的创作:既然已经拍出了那些血脉喷张的影片,他就想再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在影迷怀念《买凶拍人》的时候,彭浩翔却开始对“温情”感兴趣。
《一些无可厚非的小事》
作者: 彭浩翔
版本: 中国计划出版社 2016年4月
我试图问出彭浩翔对女性视角、女权主义的态度,但他明显对这样的命名和定义不感冒,沉默之后也并没有表达欲。但在《公主复仇记》、《维多利亚一号》这样的影片里,显然,女性并不只是一个被规训与审美的对象。世界、女人、彭浩翔都是复杂的,大概他并不能对此“一言以蔽之”。后来问及,如果他不同意自己是个“鬼才”或怪人,那他会如何描述自己?彭浩翔沉默半晌,努力搜索词汇,却终究只能转向旁边的同事,问她们“你们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而他公司里的姑娘们则嘻嘻哈哈,说帅呗、有才华呗。后来有同事笑着说,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就是:“什么都可以”,言下之意是彭浩翔好相处、很随和。
这对自认典型处女座的彭浩翔来说,大概是个不小的转变。近些年,无论在个人生活还是电影创作上,彭浩翔都说自己在慢慢反思和回归传统价值。比如,家庭。彭浩翔的父母早年离婚,他年轻时并不屑于讨论所谓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无论是出于逃避还是自嘲,他认为这只是无数陈词滥调当中的一种。而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发现原生家庭的确对一个人有着深刻而重要的影响。每个人都逃不出他的家庭。“人年轻的时候总想摆脱家庭,我以前关注的都是个人,很个人主义的,现在会比较关注家庭关系。”于是,他拍了《人间·小团圆》这样讲述大家庭故事的亲情片。
“春娇与志明”系列,也可以看作是向传统爱情价值回归的作品。
《春娇与志明》
作者: 彭浩翔 陆以心
版本: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7年5月
“为什么你每次讲述的爱情,都是结束、凋零、变质,或转化成怨恨和报复?你好像从来没有描述过一段关系的形成,是因为你不喜欢拍摄这样的感情,还是你根本不懂讲述呢?”某次在旅行路上,太太如此问彭浩翔。
这一问,彭浩翔意识到,他好像的确从来没有讲述过一段爱情如何萌发的过程,总是讲述它如何死亡,如何消失。于是,有了《志明与春娇》。等到最近上映的第三部《春娇救志明》,彭浩翔则直接借张志明之口感慨道:“要维持一段亲密关系很不容易,所以更不要因为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去破坏它。”如此“且行且珍惜”的语调,很难想象是那个拍《买凶拍人》、《维多利亚一号》的彭浩翔会说的话。
不管观众喜欢与否,如今的彭浩翔已经走过了那个血脉喷张对世界说“no”的时刻,如今的他,变得更加温和与包容,对感情与世界,他试图更多地说“yes”。他说自己最近在看的书是《断舍离》,每天清晨八点起床,运动、早餐、上班、写作,生活规律而健康。这样一个在逐渐与世界和解的创作者,正在寻找一条更加契合他当下状态的创作之路。那些暴烈与诡谲的想象力,正在寻找着新的出口。一个人到中年的彭浩翔,或许正要开启一条不一样的“鬼才”之路。
“跟拍电影相比,写作让我更自由”
新京报:你是写作者出身的导演,在编剧、导演、制片、监制等等各个职位中,你比较喜欢哪一种?写作跟电影,带给你的满足感分别在哪里?
彭浩翔:我最享受的其实是写作,当编剧跟写小说。跟拍电影相比,写作让我更自由。你的天马行空,都可以完全实现,你只需要一张纸一只笔,你拥有全部的自由。但是拍电影就有很多限制,演员、成本、道具,甚至是天气,都会影响到电影最后的效果。你的想象跟最后的影片,一定有差距。
但拍电影最让我满足的是,我可以看到观众当下的反应。我很喜欢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然后偷偷观察观众在看电影过程中的情绪,那个反应是很真实的。比如我写一个小说,我很难跟随读者一起读小说,看到他在整个阅读过程中的情绪变化,但是电影可以。
《爱的地下教育》
作者: 彭浩翔
版本: 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0年10月
新京报:近些年很多香港电影人北上,有些导演会选择“拐卖人口”、“校园欺凌”等等取材于大陆社会现状的题材来拍摄。你近些年都还是在拍摄都市情感题材,有的影迷会期待你拍摄更加社会化的题材。你如何看待香港创作者跟大陆创作者的融合以及创作题材的取舍?
彭浩翔:我对很多题材都感兴趣,但是要看能不能找到自己想表达的、合适的角度,不能是看到什么火就拍什么。我觉得为什么一直都在讲香港、内地的电影怎么样,为什么要分开讲,大家一直都是需要找到观众共同喜欢的故事去讲。不管是拍电影还是写小说,我真的不认为所谓的“接地气”有多重要。你看好莱坞那些电影也没有接到中国什么地气,但卖得很好,代表说你只要能讲出一个好的故事,地域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你不能故事没讲好,就推给地域,说是因为接不到地气。好像不接地气的电影都不能卖,那F8(《速度与激情8》)接到什么地气了?最近口碑、票房都很好的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接了什么中国的地气吗?没有,它讲的是印度的事,摔跤的事,看起来离我们很远,但是大家都喜欢看。
大家好像都很习惯给自己不卖钱、不卖座找很多借口,其实没有那么多理由,就很简单,就是你没有打动观众。这些题材啊、地域啊,其实说到底都是伪命题。关键的东西真的就还是最基本的,你要有好的故事,好的剧本,写出好的对白。
彭浩翔荐书:《肠子》
作者: [美] 恰克·帕拉尼克
译者: 景翔
版本: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1年1月
新京报:大家都习惯称你做“鬼才”,你觉得自己这些脑洞大开的想法都是如何得来的?如果让你用三个词描述自己的话,你会用哪几个词?
彭浩翔:(想了很久...)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我唯一觉得怪的是,别人总说我怪。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怪。我拍电影之外的生活其实很无趣的,每天按时起床,运动,十点要到公司,上班,开会,写作。七点钟下班,跟朋友吃饭聚餐,跟大家都一样,很规律的生活。太自由反而会妨碍创作,你需要有一个规律在里面。
我是很传统的创作者,受很传统的编剧训练出来的,即使我把一个故事放在一个看起来天马行空的、新鲜的环境里,但是你一定在里面拿得到共鸣。要写一个故事,拍一个电影,总是要问自己,要通过这个故事讲什么主题,要怎么样讲好这个故事,要怎么写好对白。这都是很传统的创作者的想法。
我觉得鬼才的是现在很多华语片,完全没有故事。有时候去电影院看电影,看了两个小时不知道那个电影要讲什么。然后还有人投了几亿去拍这个电影,拍出来还真的能大卖。像这些电影,这些人,我觉得他们是鬼才。
新京报: 很多人对你电影里的女性角色感兴趣,有很多可供分析的有意思的面向,你自己生活中跟女性相处,最看重女性的什么特质?你如何看待时下很多女性整容的现象?
彭浩翔:我不能说我不看外表,但我还真的不是一个很看重外表或者说只看外表的人。我觉得女生最重要的还是要聊的来。如果不能沟通,再漂亮都没有用,我没法接受很愚蠢的女生。
我不反对女生去整形。如果她觉得整形之后,她比较快乐,那我没什么意见的。人生太短,只要不伤害别人,自己开心就好。但是我觉得希望这样的改变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我选演员也不会排斥整形的演员。明明整部电影都是假的,脸是不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另一半是整形的女生,原因不是说我没法接受整形这件事,而是我不希望她的状态是对自己不满意的,一直想要改变自己。我希望一个人是可以完全接受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完美,哪怕是缺点的部分,也可以接受自己。
彭浩翔荐书:《getting even》英文版书封
作者: Woody Allen
版本: Random House USA Inc 1978年8月
新京报:你一直都很喜欢阅读,之前给影迷推荐过美国作家帕拉尼克的书。最近还有看什么好的书和电影吗?可以跟大家分享下。
彭浩翔:对,之前推荐过他的《肠子》,我很喜欢。我自己是常常阅读的人,看书很杂,什么书都看,历史,科学,生物.... 都看。最近小说看得少,在看很多日本的“断舍离”系列的书;还有伍迪·艾伦,他最近刚出了所有的小说作品合集,一共四本,我刚刚读完第一本,虽然有些小说比较知识分子,好像没那么好笑,但我觉得是很有趣。电影的话,我这几年很喜欢诺兰,最近很期待他的新片。很多朋友看了预告片感觉新片没怎么样,但看他的电影会一直给我新鲜感,所以还是会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