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特罗亚
( Henri Troyat
,
1911-2007)
,法国当代小说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特罗亚的小说通常篇幅不长,但情节紧凑,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充满幽默感,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较强的可读性,所以他的作品发表后不断再版,深受读者欢迎。
《凡尔赛归来》译自特罗亚的短篇集《夏娃的手势》
(1964)
。
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
勒某某夫人遗留下来的工艺品和家具在凡尔赛的一个大厅中展出。乔治一看聚集在那里的人群,就明白星期天的拍卖活动将是很大的。他斜了妻子一眼,吃惊地看到她眼里燃烧着贪婪的欲火。他们夫妻二人都没有到拍卖行买东西的习惯,但是,他们的朋友贝尔加姆时常对他们说,在凡尔赛,人们可以凭着机灵,“以很少的钱买到很好的东西”,因此,他们俩决心去碰碰运气。再说,时机也来得正好,因为他们刚粉刷过房子,这下子使他们更感到房间的装饰品很不齐全。乔治认为客厅的两窗之间必须挂上一幅画;卡罗利娜也正为卧室里缺少一个路易十六时代样式的五斗柜而苦恼。然而,一看这里展出的东西,他们就感到离家前商定下来的钱数显得太少了。展出的有书桌、有嵌着珍贵桌心的独脚小圆桌、有细木的写字台、有重新漆刷过的意大利式桌子、有古老的安乐椅,还有些镶着闪亮金框的、出于忧郁大师之手的油画。乔治转身对妻子小声说:
“依我看,这些东西我们都买不起!它们是为收藏家准备的!”
卡罗利娜数落他悲观——一贯如此!她微微偏着头,绕着弯儿走着,跟随着旋转的人流。一看她那乏味的样子,乔治只能把她看作是一个古董商。他们走进衣着讲究的人群里。几个行家正在为家具单子编码。卡罗利娜不时发出赞叹声:
“这个小书桌,真漂亮!”
或者说:
“看这张放热水壶的桌子,真叫人喜爱!”
“嗯,嗯,”乔治叽咕道,“但是,我们并不需要!”
他最感兴趣的是图画。尽管他是个电子工程师,却自以为对绘画艺术颇有研究。总的来说,他喜欢古典作品,甚至包括像今日展出的这类很难称得上古典作品的旧油画。他正想把妻子的注意力引向一幅山景水彩画上,但恰在这时,卡罗利娜好像发现了什么,匆匆向十来步远的拍卖台走去,那里已围了一圈子观众。乔治由好奇心所驱使,也跟了过去,从几个围观者的肩头上向里望,看见一个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五斗柜。卡罗利娜抬眼望着他,耳语似的说:
“你看见了吧,乔治?这正是我要的五斗柜!”
他见她满脸高兴,自己也受了感动。
“看起来挺不错!”他说。
“大小对我们正合适!而且多么美观!多么雅致!多么诱人!”
“应该到跟前仔细看看!”
他们挤进了围观的人群中,但是,有一男一女紧贴着五斗柜的正面站着,好像不让人们近前似的。过了一会儿,因为这两个人始终不动,乔治和卡罗利娜避开他们,从旁边看时,只见五斗柜的确很漂亮,四条腿都包着铜脚,有三个抽屉是打开着的。柜顶嵌着带有白色精细花纹的灰色大理石心。乔治正探着身子仔细鉴赏木料,卡罗利娜忽然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说:
“看,快看!……”
“哪里?”
“那儿……右边……”
乔治直起腰,随着卡罗利娜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站在他们和五斗柜之间的那对夫妇的脸。顿时,乔治感到心中猛地一冷。这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像两尊一动不动的石雕。他们的脸和衣着都与众不同,人们一眼看去就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这两个人到展览大厅里来,纯粹是为了挤在人群中凑热闹。那女的身材矮小,驼背,老得像上了百岁,灯光照着她那张塌鼻子的脸,面皮白得透亮,布满了皱纹.贴在骨头上,深陷下去。血红的眼圈包着两滴浊水似的眼珠。干瘪的嘴像是一个陷阱。死人似的脑壳上颤巍巍地戴着一顶怪模怪样的黑帽子,胡乱地缀着些色带、兽皮和羽毛。一条紫色的、破了边的宽大披巾罩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老太婆好像要向老朽挑战似的,手指上戴着一个非常漂亮的翡翠戒指,光泽夺目。那男的像老太婆一样老朽,只是比她高大,腰板比她直。外貌挺严肃,鹰钩鼻子,扫帚眉,满脸菱形皱纹,嘴角有个肉瘤。手上血管绽出,像痉挛的萼虫。一件棕色粗毛斗篷从头罩到腿肚。他手里拿住帽子,象牙色似的白头顶周围是花白头发。
“人老真可怕!”卡罗利娜挽起乔治的胳膊,磕磕巴巴地说。
两个老人猜出青年人在议论他们了吗?他们互相扶持着,慢慢离开了。乔治感到他的心好像被老虎钳夹住一样痛苦。
此刻,他忽然发现五斗柜上面挂着一幅画。这是一幅很大的灰暗油画,绘着许多鬼鬼祟祟、惊慌失措的小人,被一位天使吹向左边地狱的大火坑边。在罪人之中,有穿着内衣、脖子上套着绞索的行政官吏,有袒胸露臂、大腿流血的罪妇,有钱袋鼓胀、抛金撒银的银行家,有手握断剑的将军,有身骑母猪的坏小子……人物后面的背景是农田、可爱的乡村和云雾笼罩的高山。再往上,飘着一朵祥云,其间,闪烁着一架神造的正义天平。但是,在画面的右侧,地狱口的对面,有一部分画面被损坏了,修复得很糟,而且还有一个栗色斑点,像一堵断墙或者一个乱石堆。乔治后退了一步,眨眨眼,被这幅作品的自然美打动了。
“这肯定是十五世纪一位弗拉芒画家的作品,”他说,“肯定是万·埃克或者万·韦顿的学生作的……”
他向一个拿着编目单走来的服务员要了一张,激动地翻阅着。
“啊,这不是!一百十七号:‘弗拉芒流派——一十五世纪。贴在硬纸板上的布油画。右下角有一个疵点;
1. 57
米×
1.05
米。’我没搞错!你看它怎么样?”
“我觉得它很美,但是,灰暗,忧郁,和我们家里挂的画风格完全不相配,”卡罗利娜说。
“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真的。”
“那么,我真不理解你!仔细看看!每个人物都使人想起一出悲剧。真是集痛苦、恐惧和卑劣之大成!你以为全看到了,但是,突然又发现新的东西!用一生的时间去研究这样的画也不过分!……”
他越是狂热,卡罗利娜越是表示怀疑。末了,他说:
“我肯定没有搞错!”
她噘着嘴问:
“我呢,对那个五斗柜,你以为我看错了吗?”
“不,不,”他含混地说,“那个五斗柜也挺好,也许,碰碰运气,这两件东西不会全到我们之手吗?……”
离乔治几步远的地方,人们排着队向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秃顶小个子男人询问问题,此人大概就是拍卖行的估价员布雷罗先生。乔治和妻子也排进了队里,但是,轮到他们时,他的妻子却抢先问道:
“那个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五斗柜是当时的东西吗?”
“不是,太太,”布雷罗先生说,“但是,这是件可爱的家具,非常好看,摆起来也不占地方……”
“您估计拍卖价有多大?”
“大约三干或三千五百法郎。”
“一百十七号,那幅弗拉芒画派的油画呢?”乔治问道。
“这幅画的现状可惜很糟,”布雷罗先生说,“右下角有个疵点,而且,新上的色彩又不好,我看它的价钱在两干五百法郎左右……”
乔治和卡罗利娜谢过估价权威,思索着走出来。他们看上的两件东西,价钱加在一起超过了他们现有的存款。但是,他们相信在这类事情上,常常会出现奇迹的。在回家的路上,夫妻俩在汽车中加倍地互献殷勤,仿佛预感到明日将有大难临头,每个人都在心疼对方似的。
***
拍卖活动在慢慢地进行,大厅中挤满了人,热气腾腾,人声鼎沸。乔治同卡罗利娜一起坐在众人之中。乔治只嫌拍卖进行得太慢。那么多的人对陶瓷器感兴趣,这可能吗?一个小时以来,拍卖的净是这些可笑的东西:巴黎的白瓷、纳韦尔的瓷碟、日本的碗、塞弗尔的塑陶等。每当一批餐具或古玩快售尽时,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大个搬运夫又小心翼翼地搬来一批,于是,这类拍卖又接续下去。照这个样子,天黑以前是不会轮到一百十七号的!乔治扬着头,在拍卖台四周堆着的希奇古怪东西中,寻找他要买的那幅油画,但是,没有找见。难道人家不出售这幅画了?这想法使他很忧虑。他唉声叹气,身子左扭右转,不停地看手表,卡罗利娜低声劝说道:
“耐心些,乔治!”
“臭瓷烂陶,没完没了!烦死人了!”
“别这么说!这些东西都很好看,看这个茶叶盒!……”
他欣赏妻子竟有这样大的耐性。不用说,她买五斗柜没有他买油画的心切。为了消磨时间,他也像身边坐的其他人一样,在编目表的空白处记录起拍卖成交的物品的价格来了。最后,印度公司的一些亮闪闪的菜盘拍卖完毕,古陶瓷估价员退了场,另一位估价员登了台,拍卖家具开始了。
开初,拍卖就竞争得很热烈,卡罗利娜尚能耐着性子。可是,当两个搬运夫将那个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五斗柜抬来并十分显眼地摆在拍卖台上后,她就急红了脸,连鼻孔也屏蔽了起来。她坐在椅子上如卧针毡,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张牙舞爪进行搏斗似的。估价员布雷罗先生对这个五斗柜先作了一个总的评价,然后宣布:
“我们从两干法郎开始!”
卡罗利娜还没来得及开口,有人就加价到了两干六百法郎。同时,四处都在响着加价声。估价员和拍卖员几乎来不及做记录。他们的眼睛像飞滚的珠子一样左右旋转着,话不成句地说:
“我的左边,二千六百六十法郎!不是您,太太,头一排的;而是后一排,那位先生!……”
“二千六百七十!”
“七十五!”卡罗利娜说。
然而,她的声音梗塞,人们根本听不见。
“七十五!”乔治大声重复了一遍。
卡罗利娜看了丈夫一眼,表示感谢。
“二千七百!”估价员叫道。
“七百二十!”乔治说。
卡罗利娜紧紧挽着丈夫的胳膊,小声鼓动他。他也想为她争得胜利的快乐。但是,竞争的对手是很强的。到三干二百法郎,他理智地放弃了。竞价仍在进行,卡罗利娜咕哝道:
“你果真不信我们能再往前争一点吗?”
“不能再争了,亲爱的,”他说,“再争就错了!我存的钱不多,而下个月又很紧张,对此你很清楚……”
她出了一口长气。目光黯淡了下来。五斗柜拍卖成交,以三干五百五十法郎卖给了一个红脸粗胖的男人,这人显然不配要这件家具。此刻,乔治感到异常松快,好像一种直接威胁他的危险最终避开了他似的。他握住卡罗利娜毫无知觉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亲吻。
“等我们有更多存款时,就另买一个这种式样的五斗柜!”他说。
她向丈夫苦笑了一下,马上又精神抖擞地想去争那张正被两个女人争持不下的棋盘桌。一个穿着海狸大衣,另一个穿着水獭大衣。经过十分钟的苦战,水獭制服了海狸。败下阵来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她的皮衣顿时失去了光泽,而得胜者却好像把光辉抱进了怀里。接着,一个大理石半身雕像引起了估价员和一位顾客间的争论。估价员说这石雕是王后玛丽·安东纳特的雕像,顾客说不是。估价员因被打搅而中断拍卖很恼火,高叫道:
“不是王后,你砍我的头!”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拍卖重新开始,价估员不断嚷叫
:
“八百法郎,便宜极了!拿这点钱甚至连一个石膏像也很难买到!我右边有人愿出八百三十!五十!……”
卡罗利娜以八百七十五法郎进行竞争,乔治非常害怕她这样争下去。而她却信口开河,与其说是想买到手,倒不如说是想凑热闹。最后,还是被那个否认雕像身份的人买去了。他似乎不大乐意,拿着叫卖员给他开的发票,嘴里还在咕哝着:
“这不是玛丽·安东纳特王后!”
乔治为王后感到惋惜,没想到她竟落入一个不承认她身份的家伙手中。接着,为一个帝政时期式样的独脚小圆桌和一个路易十五时代式样的曲腿小客桌又引起了一阵激烈的争夺。随后,换了新的估价员和叫卖员,拍卖油画开始了。乔治感到大厅里的空气好像通上了电流。几幅鲜明活泼的十八世纪法国油画宛如头道菜先摆在了他的面前,挑起了他的食欲。他决心既定,只听估价员布雷罗先生宣告:
“一幅很有趣的十五世纪油画。弗拉芒画派。《罪人行列图》……”
估价员出面解释,指出油画的不足之处。一个拍卖员把它拿起来,让大家看。乔治发现今天这幅画看起来比昨天更美了一些。他希望唯独他一个人看中了这幅画才好。但是,前排的几个人已经站了起来,用放大镜进行检查,亲切地看着镜框。他们无疑是商人。据说这种人常常联合行动。任何个人是无法同他们抗衡的,因为,不管他们之中哪一个只要对某幅画发生兴趣,其他人也都进行投资,哪怕冒着均摊亏损的危险。这幅油画的拍卖价从二干二百法郎开始,这给乔治带来了很大的希望。直到二千八百法郎,竞价还很冷落。估价员必须煽起顾客的热情,使他们纷纷竞价。每一轮,乔治都执拗地加五十法郎,布雷罗先生很快发现了他,并像老朋友似的对他微笑。后来,乔治甚至不用开口,不用举手,只要轻轻点点头,布雷罗先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竞价到三干二百法郎时,乔治以为得胜了。好长一阵没人再要求加价。布雷罗先生不断重复着:
“这幅非常漂亮的弗拉芒流派油画现在是三干二百法郎。都注意到了吧?三千二……我要拍板了!……”
然而,他把板子举在手中,眼睛扫视着人群,一直不拍。这家伙要干什么?”乔治忿忿不平地想,“他没权停这么长时间,这幅画应该归我了……”
板子慢慢地往下落,快拍着桌面时,乔治后面一个人突然嘁道:
“三千三!”
乔治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愤怒地反击:
“三千四。”
“五,”那人说。
“六!”乔治嚷。
“七!”
“八!”
“九!”
卡罗利娜把手放在丈夫的前臂上。
“乔治,”她低低地说,“小心呀!”
“小心什么?”
“你跟我说你只有三千二百法郎。”
这个提示正因为正确,才更加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知道我做的事,”他抱怨道。
估价员见他一点头,就叫道:
“四千”。
“后边那位四千三,”拍卖员说。
“我右边有人出四千四,”布雷罗先生说,“一位夫人,六;后面那位又加为七……八……九……”
竞价数字飞涨,使乔治失去了价值的概念。开初四五个人同他争,不久剩下了两个人,再往后只剩下了他后面偏左的那一个人同他作对。
“六千,”布雷罗先生宣告。
乔治点了一下头。卡罗利娜咬住他的耳朵说:
“你疯了?”
然而,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理智过。他要做成一生来最好的一次交易。这幅油画值的钱是售价的两倍到三倍!重要的是不能软弱。因为好长时间没人再加价,他想这次可要取胜了。但是,他背后又冒出了一声:
“六千二。”
“六千三,”乔治说。
他转过身,看看这次是不是有人还敢在他的后面再加价。在短暂的一瞬间,他回到了现实中来。一股冰冷的水涌进了他的心间。在后面偏左的第三排中,坐着预展时他见到的那对使他十分好奇的老夫妇。那个老头子又伸出了一个指头,叫嚷:
“六千五。”
乔治看到了那老头子鸷鸟似的尖利目光。他的意志好像要瓦解了。
“你看出那里坐的人是谁吗?”他小声说。
“看出来了,”卡罗利娜说。
“真怪!他俩穿得像叫化子,却能买得起这样贵的画!”
“那位先生出六千五……都注意了吧?六千五,我拍板了?”布雷罗先生说。
“七千!”乔治叫道。
老头子颤抖了一下,弯腰去征求妻子的意见。可以看得出,他们犹豫不决。大概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然而,老头了痛苦地皱着脸说:
“七千三百。”
于是,乔治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像颠倒过来的沙漏,高变低,空变满,清变浊,过去变现在……他知道自己只有三千五百法郎的存款,而今后数月内也不会有大项进款。要是他固执地非要买这幅画不可,那么,事后一定后悔,痛苦,然而,他又不能自我摆脱。现在,对他来说,是否占有这幅画成了他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除了这个长方形的、绘满怪人的灰暗油画外,世界上别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脸上淌起了汗珠,说:
“八千。”
乔洽仿佛听到了老头子短促的呼吸声,这一击看来把他打疼了。到此结束?估价员面带商人的奸笑,刺激两个竞争者:
“八千!……这幅奇妙的油画仅仅八千!……”
“八千五,”老头子声音嘶哑地说。
估价员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声:
“八千五!”
估价员的眼镜闪着光,他那白皙的手捏着象牙板摇来摇去。他嘻笑着,欢叫着,真叫人讨厌。
“九千!”乔治说。
卡罗利娜摇了摇他的胳膊,好像要把他唤醒似的。
“放开我!”他生气地说。
他又一次掉过头去。只见像一对猫头鹰似的老夫妇正在头并头地看着他。这两个人丑陋不堪,衣衫褴褛,活像哭丧棒,老头子头顶白得像象牙,眉毛像乱草,老婆子的脸像死人,眼珠像两个玻璃球。老头子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估价员却欢喜若狂地叫道:
“九千五!”
而且他又将眼睛望着乔治。乔治在这强烈煽动的目光下,感到四肢无力,思想僵化。在万分宁静中,他听见自己说:
“一万!”
“乔治!”卡罗利娜叫道,“不行!你总不能为这东西出一万法郎?”
“一万,”估价员兴奋地重复着。
他点了点头,向乔治新跨的一步表示祝贺,同时伸出微微颤动的手,召唤竞争的对方继续加价。从这一时刻起,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全都停止了。乔治听到他的心仿佛冲出了胸膛,在身外怦怦跳动。时间像负重的马车,沉重而缓慢地一秒一秒地向前滑动。布雷罗先生举起了象牙板,在空中晃来晃去,故意延长折磨人的时间。乔治半闭着眼,期望老头子不要再争。突然,象牙板猛地一击:
“成交!”
此时此刻,乔治竟不敢相信自己确实获胜了。但是,这是真的!估价员正是向着他走来的。乔治说了自己的名字,人家给了他一张发票。他高兴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用手帕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妻子惊愕地望着他,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对她那又惊又怕的表情也有些吃惊。从这时起直到最后,他就这样分了身似的,暗自想心事,退出了第一线。所有的东西都拍卖完毕后,人们都站了起来。乔治签了一张支票,其中三分之二的钱毫无着落。然后他到储藏处取出他买的那张油画。
乔治胳膊夹着画走出大厅时,想不到天已经昏黑了。这是一个寒冷而潮湿的夜晚,它像墨汁浸入吸墨纸上似的把凄楚渗入人们的心中。
“那么,你挺满意?”卡罗利娜尖声问。
“非常,”乔治说。
“你怎么付钱呢?”
“我会安排。”
因为他们的汽车放得不是地方,车前的玻璃上给贴上了一个违法警告条子。乔治小声骂了一句。给油画下面垫上报纸,放在车的后座上。卡罗利娜也上了车,坐在乔治的旁边,气得一声不响。一走上高速公路,乔治就开起了快车。车灯冲破蒙蒙的细雨,照得雨丝闪闪发亮。但是,他最关心的不是前面的东西,而是后面的。他要按照背后那些社会畸形儿①的生活原则行事了,今后,他将与这些吝啬鬼、淫荡鬼、暴徒、骗子和懦夫为伍……不,不,那样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当然,有一张空头支票……然而,这有什么!他可以向父亲、朋友和贝尔加姆等人转借…
为了使卡罗利娜消气,乔治建议进馆子吃饭。开初,她一口回绝,后来渐渐被丈夫的热情折服了。她温柔地横了丈夫一眼,跟着他进了一家奢华而热闹的、以凉糕著称的意大利饭店。意大利红葡萄酒一落肚,她就高兴起来,把痛苦和害怕忘记了,然而乔治却仍想着放在车里面的那幅油画。多么粗心!是的,他锁好了车门,而且把画面扣在车座上,从外面根本辨不出是一幅画来。然而,在这幅杰作没挂到他家客厅里之前,他是不会放下心来的。他越想越紧张,放弃了饭后的果品小吃,付完钱,挽着卡罗利娜走出来。油画仍在车后的座位上放着。乔治在方向盘前坐下来,谨小慎微地将车子开到家。
***
半夜,乔治突然惊醒.感到自己的处境太可怕了,发出被窒息的哀鸣声。他猛省过来,不明白自己昨天怎么会昏头昏脑地买这幅画,又怎么能那样轻率地自讨苦吃呢。不管是他的父亲还是贝尔加姆,或者是他的任何一个朋友,他们都不富裕,都不能为他支付这笔必付的债务。支票不能兑现,就会招致法律诉讼,他的行为就会被人谴责。可能还要被迫离职,出丑、贫困、羞愧……他浑身热燥,掀掉了被子。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把这幅画卖掉。但是,买画所花的钱决不会收回来。正常的竞价被那对老夫妻的顽固搞糟了。
现在,乔治能够冷静思考他所买的东西了。他对这幅油画的质量表示怀疑。拍卖行的估价员对他讲得很清楚,画面右侧的那个栗色斑迹把画的价钱降低了三分之二。更何况参加预展的行家布雷罗先生曾估计这幅画只值二千五百法郎。他乔治要不是发了昏,怎么会出一万法郎!而且还不包括其他杂费!这真是一头撞在墙上!
卡罗利娜倒睡得很安稳!在黑暗中,乔治听到她那均匀的呼吸声,对她那无忧无虑的样子实在生气。灰暗的日子就在眼前,使他心灰意懒。他在床上翻来转去,然后突然惆怅地坐起身。在寂静中,他仿佛听到衣服的窸窣声和缓慢脚步的拖拉声。拼花地板的细木条也好像嘎嘎作响。难道有贼吗?乔治一下子跳下地,摸索着穿上睡衣。可是,微弱的响声再也听不见了。这一切难道是他的幻觉吗?他一心想去再看看那幅油画。看过之后,他肯定会感到安宁些。
他踮着脚来到客厅,伸手在墙上摸到电灯开关。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罪人行列图》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妙极了!而且还没有进行擦洗!他忽然记起贝尔加姆曾说过用很稀的黑肥皂和牙膏溶液去擦洗古画这件事。明天就试试看。为什么要拖到明天呢?今天夜里就干!即刻!他把油画拿进厨房,从框上取下来。准备好肥皂水,然后放进核桃那么大的一疙瘩牙膏,接着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在混合液中蘸湿,开始轻轻地擦洗油画。从最靠边的地方开始,当然,如果对画面稍有损失,他就会立即停下来。但是,不,贝尔加姆并没有胡说!效果甚至可以说非常好!乔治慢慢由边缘往里面擦。经过这么一擦,色泽鲜艳了起来。人物的服装显出耀眼的红色、柔和的浅绿色和天蓝色来。背景非常清楚,好像夏天雨后的原野,闪闪发光。
乔治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洗画面右侧的棕色大斑点,这是画污还是画的本身?也许二者都占一点。乔治用抹布耐心地、慢慢地擦洗着油漆。蓦地,这片污迹处明亮起来。仿佛揭开了一层幕帐,让人模糊地看到一群类似幽灵的东西,又仿佛是从池塘的污泥中生长出来的神奇植物。
乔治被这个发现所鼓舞,大着胆子在污迹处来回擦拭。不管是专家还是拍卖行的估价员在这幅画出售以前都不肯擦洗一下,难道会有这样的事吗?多么大的疏忽呀!但是,也许只有贝尔加姆的方法才能使油画既能显现出底色又不损害画面本身?事实很清楚:十分钟前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却浮现出了东西,有了生气。乔治高兴得发疯,想叫妻子。然而他改变了主意,最好等到擦洗完再说。卡罗利娜将会赞叹不止!他换了一块抹布,喝了一杯水,又来到了油画前。
***
卡罗利娜被一声大叫惊醒,忽地坐起来,睡在她身旁的丈夫不见了。她吃惊地喊:
“乔治!乔治!”
没有应声。她下了床,穿上拖鞋,出门进入走廊。看见厨房里亮着灯。推开房门,一下子惊呆在门口。乔治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在电冰箱旁边的地板上,双手缩在胸前,张着嘴,瞪着眼珠。她一阵眩晕,结结巴巴地叫着:“乔治!乔治!”扑在他的身上。心似箭穿,几乎昏死了过去……拼命地摇他,亲他,但他却毫无知觉。快找医生!她爬起身,看见那幅横放在桌上的《罪人行列图》,几乎断了气。油画右边原来那片模糊不清的画布上却冒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侧身并肩跪着,合掌祈祷,像中世纪宗教画中常见的那种姿态。在什么地方曾见过这样的男女?他们着锦绣,披貂皮,衣领一直拥到颚部。那男人秃头顶,残存着一圈灰白头发。那女人的脸干瘪得像个木乃伊,戴着一只绿戒指。
***
据医生诊断,乔治死于心肌梗塞。卡罗利娜为了还债,只得向她的公公和贝尔加姆转借。过了一个月,她再也不忍看见这幅油画了,想把它重新卖掉。第一个来买画的商人就被油画的清新深深打动了,仔细鉴赏了一番后,出了乔治买画所花的三倍的价钱。
①指油画《罪人行列图》中的小怪人。
原载于《世界文学》
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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