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学界学术养成之“体例”,我也将博士学位论文作为志学以来的第一本专著;如果从开笔撰文算起,这本书已与我偕行十年了。雨窗秋夜,翻看书稿,有时会蓦然回想起和某些章节有关的情境。
2013年冬,借着去浸会大学交流的机会,我顺路去中山大学康乐园寻访了陈寅恪先生故居。在二楼的阳台上,陈先生晚年授课的讲桌犹在,桌上放着一枚打钟点的铜铃。坐在讲桌对面的写字椅上,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沿承陈先生的方法,做一部有关唐人文集的研究呢?
2014年夏,小女仁卿出生。之后的日子里,抱着仁卿哄睡便成为既幸福又劳乏的日常。一个午后,仁卿淘觉不睡,我抱着她在客厅走来走去哼儿歌,偶然从茶几上拿起一包茶叶,包装上印着皇甫曾的一首诗,《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我对尚不能言的仁卿说:“送陆鸿渐山人去采茶,为什么要说‘回’呢?”仁卿很配合地咯咯笑了起来。我便给她读起了这首诗,一遍一遍,扭头一看时仁卿已经趴在我肩上睡着了。
2015年夏,参加博士暑期社会实践。实践项目是可以选的,我于是带着对“无梦下徽州”的憧憬,前往黟县文物局为古碧阳书院藏书编目。满架的线装书中,有一部清刻本《杜诗镜铨》一下吸引了我:书前有一帧《杜子美戴笠像》,让人联想到李白的“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展开卷帙,偶尔会有蠹鱼爬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见古人所说的书虫。
2016年春,一个周四下午,业师谢思炜先生在新斋的研究室与我们交流近期的读书心得。我把正在斠理北宋二王本《杜工部集》诗题、题注的一些收获倾筐倒出。当天晚上,谢老师便将他刚刚完成的《杜甫集校注》word清稿给我发来,并说“书还没出,可以先用着”。还记得文档名是“杜集正文”,当打开文档时,我对着1501491的字符数出神良久。
2017年春,参加浙江大学高研院主办的“集部文献整理的经验与困惑”工作坊。在会上,我汇报了有关《文选》李善注引《文帝集序》的研究。薄暮,随几位敬重有年的师长游九溪,过钱塘江,在路边小馆夜宵。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学术工作坊,从此对人与人因学术而相遇抱有了纯粹的期待。
2017年秋,小子传之出生。家务之余,我把书桌搬到了阳台,继续修改李白集诗题、题注的“例校”。微信里还存着一条当时的朋友圈:“把书桌搬到阳台,关门开窗,空间虽狭,近对秋树,却也宁静。仁卿隔段时间就来敲门,巡视一番,渐渐地,对敲门声形成一种期待:仁儿在干吗呢,怎么还不来敲门?”
2018年春,刚分到博士后宿舍,家人还在山东老家。我一方面为了躲避圆柏的花粉,一方面也懒下楼,便闭关校读唐人文集。一个春天,通读、略览的唐集有逾百种,而逐日记录的笔记,也构成了书稿《唐集诗题校证》的主体部分。梧桐花开的时候,圆柏花期已过,我便收拾了一下满屋子的古籍书影,回老家接仁卿、传之来京上学了。
2019年秋,11月2日,我博士后所在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主办了一场颇为庄重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复建十周年暨陈寅恪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会”。会后不久的时日里,国学研究院刘东、刘迎胜、姚大力三位导师离清华而南,谢老师也退休。有一天独自走在园子里,忽然想起了厉樊榭的对联:“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
2020年夏,大疫。偶然看了华人数学家张益唐先生的访谈视频,他夫人说“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老了,他会后悔的”。听到这句话,瞬间被击中,在当晚的日记里写下了八个字:“唐诗《文选》,两毋相忘。”三年后,当和一位师长同行时,他说,我们也都是从青年求索阶段走过来的,年轻时如果没有专心做学问的环境,断断续续,就太可惜了。
2021年冬,又一次搬家。搬书箱时扭伤腰椎,躺倒半月。在养伤的半月中,意外获得了宁静的读书时间,于是将《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48册翻览一遍。翻读的过程中也决定,书稿已成的《唐集诗题校证》不再寻求出版,而是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李、杜、刘、元、白部分收入博论中,合为一书,这也就形成了现在这部专著的架构。当然,即便是这五种文集的“例校”,仍是在方法论上自我重复,但合为一文势必要刊落大量例证,那就很难呈现出“例校”方法的普适性——这一“两难”,一直延续到当下也没能很好地解决,只好将其原样存录于书中。
2022年秋,有幸成为北大文研院第十三期邀访学者。在静园二院的四个月里,我集中研究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家集讳其名”之外,唐宋文集还有着怎样的“家集”属性。在期末的主题报告中,我专门用一页PPT陈述了一个看法:研究文集的生成,镜子的另一面其实是惋惜于文集传统的消逝。
2023年春,承蒙北大学术共同体的高义,我调入了北大中文系,有了沉潜学问的条件和足以容纳所有藏书的研究室。研究室北窗外,常有小猫或雀鸟来访。一场雨后,一茎络石爬上纱窗,其叶嫩红;自此每天开门开窗后,先惊叹一声“又长了这么多”。待到深秋书稿校定,络石已爬满半个纱窗。
本书的初稿是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唐代别集义例考论》,提交答辩时,得诸位师长奖掖,论文获评当年度的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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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也有机会被纳入到“清华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丛书”的出版计划之中。博士毕业后的当月,我就茫茫然走入了南行北归的尘劳中,书稿的修订迁延六年有余。六年里,小女仁卿随我转学了三个幼儿园,父母、妻儿也随我搬家五次,这是每一思及都深觉愧对的。
同样深觉愧对的,还有本书的责编梁斐老师和高翔飞老师。2017年签订出版合同时,梁老师刚刚从北大博士毕业入职清华大学出版社,她可能未曾料到我当时说的好好打磨最终变成了慢慢拖稿。最近几年,或偶遇或聚餐时,梁老师甚至已经不再问我何时交稿——我们当然还有其它的共同话题,那就是如何引导孩子成长为一位独立自由、有情有义的知识人。在进入出版流程后,梁老师从大小学术问题到装帧插图,都耗费了大量心力,襄助之谊,无以言谢。校样先后蒙赵法山、方圆、郑凌峰、孙紫涵诸友人审订,匡益良多。夤夕笔谈,尤慰襟怀。
无论是博士论文到书稿的运思,还是析出单篇论文的发表,整个过程中我谬承多位前辈师长的提携奖掖,也得到了诸多同侪畏友的砥砺勖勉。2022年末,阅世多感,曾填《鹧鸪天》一阕,庶几稍寓师友风义之感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