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那落迦,与此差别,过此青已,色变红赤。皮肤分裂,或十或多。故此那落迦,名曰红莲。”——《瑜伽论》
大唐天宝十二载上元节,中夜时分,雨。
漕河边几株将抽芽的柳树在斜风细雨中摇摆着,柳枝来回撩拂着河面上的乌篷船,唰啦啦的,甚是扰人。
“什么鸟树,吵煞老子!”
正在舟内吃酒的胖武卫拍案而起,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阻拦,厚重的乌皮靴声早已钻出了船篷。
“他娘的鬼妖树!连你也骑到老子头上来,活腻了吗!”
今夜月色明朗,一名身着绣饰缺胯衫的高大武卫对着垂柳破口大骂。
“叫你惹老子不痛快!”
这名武卫喝多了,一边唾沫横飞,一边挥刀胡乱撩砍。
新柳噼里啪啦地落进水中,小船也随之猛烈地摇晃起来。
唐制,入夜以后,金吾卫辖下的左右街使需执勤巡警,维护京城治安,而具体任务则摊派给里坊内设的驻点,叫作武侯铺。
武侯铺内又设铺官,称金吾铺官,辖若干武侯,根据坊市规模和繁华程度进行警力分配,小者五六人,大者几十人。
武侯是长安基层安防力量之一,其编制在南衙禁卫,比之京兆府、里坊这两级安防系统,武侯权力相对比较大,而武侯又多由军府下级武官充陈,这些人文化程度不高,尤其爱耍官威,经常借职权之便欺压百姓。
随着里坊治安系统的不断完善,到了天宝后期,高级武官一般很少亲自上阵,宵禁巡警之事几乎全由铺官负责。
好巧不巧,原定于上元节执勤的铺官忽然中风,巡夜的任务转而抛给了何老六。
“一时两巡,不许饮酒,不许擅离,违者重罚……”
一纸命令将本该在家休假的何老六打发到了治安最差的西市。
酩酊大醉的何老六只能将气全撒在了这株河边柳上,可小船哪禁得住这近两百斤巨大身躯肆意造作,摇摆欲翻。
“何老大,要翻船啦!”
几名微醺的小武侯忙钻出来抱住何老六,通融他偷偷出来喝酒已是犯了天规,若再惹出什么事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这边乱成一团的时候,东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如夏日爆裂的霹雳,紧接着一道蓝色光芒冲天而出,一片巨大的建筑望板被气浪掀上了高空。
何老六呆呆地看着望板落残骸下,一时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火集!”
不知谁人大喊了一声,一溜提着哨棒的武侯忙不迭地朝声响传来的地方冲了过去。
“何老大,出事啦!”一名小武侯提醒道。
何老六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要回刀入鞘,却不慎将虎口戳出了一道大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现在他哪来得及疼痛,三步并作两步飞上了街道,跟随着人群直冲醴泉坊。
西京长安城,醴泉坊。
上元本是不眠之夜,因为极乐府上的这阵子大动静,全坊老小都麇集而来,有抻着脖子看热闹的,有嚼着荷叶七扯八拉的。
街角的武侯铺外挂上了明亮的灯笼,铺内留守的几名执勤武侯也纷纷带上家伙奔赴事发点。
何老六挥动皮鞭狠抽着挡路的百姓。
“全都他妈让开,不然老子砍死你们!”
可奈何看热闹的人潮一浪接着一浪,任由何老六猪突一般地撒泼,行走速度却半点没提上来。
待一众人挤到极乐府大门口时,府内大厅中已是坐满了伤员。
这些都是在山池院周围晃荡的客人,须发尽没,看样子好像被大火焚烧过。
“是……是魔鬼之火!”一名脸部轮廓颇深的波斯人双眼发直,像是被大爆炸震坏了脑子,忽然怪嚎起来。
这时前去现场勘查的武侯飞速来报告:“何老大,在天一院。”
何老六忙按刀飞驰,等他来到极乐府西面的天一院时,双眼中立即倒映着熊熊大火。
山池院中的一座湖心岛上火光冲天,何老六忙撑着一叶小舟到达湖心岛,赶至事发现场一看,不禁头皮发麻。
现场满是烧焦了的残肢断臂,间或有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在废墟中蠕动着,被拖出来之后没一下就一命呜呼了。
何老六心头掠过一丝茫然,接着激起一阵胆颤,这是一场何其重大的事故,要知道出入极乐府的客人非富即贵,若要追责起来,十颗脑袋恐怕都不够砍的。
何老六胡乱将蜷缩在地的家仆、小厮一把扯到跟前。
“你们主人呢?”
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恐惧,何老六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发抖。
“回大人,罗……罗老爷也在里面。”
“什么!”
何老六的心一提,要是宅主人罗乐吉出了什么事儿,事情可就真麻烦了。
次日,小雨初歇,天一院湖心岛上一片狼藉,数十名浑身湿漉漉的武侯与衙役在废墟中扒拉着残缺不全的尸体,现场散落着许多造型各异的驱傩面具。
一具高大的尸体仰面半埋在焦黑的泥土中。
“真是老天爷保佑了,兄弟还能留下具全尸。”一名环须虎目的高大武侯刨开了尸体周边的泥土,确认完好无损。
说着武侯伸手揭下了尸体脸上的天字号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轮廓略深,毛发颇重的脸,看样子像个突厥人。
“嘿!有钱使在哪儿不好。”武侯也许是累了,在塌下的半根木梁上坐下,嚼起了荷叶。
“人都说这罗乐吉丧尽天良,除了好事不做,他什么都干,这不长安城没人治得了他,地府君才来索他命来了嘛,俺说你没事来瞎凑什么热闹?”
武侯竟跟尸体聊起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