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除了标题这个判断,我们还有一个附加判断:恶永远是比善更普遍的现象。
要论证这两个观点,首先我们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第二,「恶」从何来?
我们先从一个比喻开始:我们想象一个钟摆,当其静止垂直之时,我们说它处于一种「均衡」状态;当它摆动之时,无论左摆还是右摆,我们说它处于「非均衡」状态。摆动幅度越大,非均衡程度越高。
由此我们给出善恶的定义——「善」即是「中」,「恶」即是「过与不及」。「中」类似于钟摆的均衡状态,「过与不及」类似于钟摆的非均衡状态。当然,类比只是方便理解,它们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不像钟摆有一个固定的均衡状态,「中」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每一件事情都有它自己的「中」,哪怕类似的事情,只要环境或条件稍有差别,那个「中」或「善」就不同。也就是说「中无定体」。
既然善是中,恶是过与不及,我们可以说「恶是善之偏」。举例来说,虐待孩子和溺爱孩子都是「恶」,而「善」是它们的中间状态,当然每个孩子具体情况不同,所以那个「中」也不同。由此可见,虽然虐待孩子和溺爱孩子是截然相反的,但却都属于「恶」。如此我们就不能说「善是恶之偏」,因为作为根据和基础的东西,不可能同时是两种矛盾的状态。
由上我们可以说「善」比「恶」更为根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性善」。「性善」并不是不承认恶的存在,否则就是睁眼说瞎话。
那么「恶」从何来呢?正如钟摆因为摆动而进入不均衡状态一样,人的「恶」同样是因为「动」而产生的。我们的心体原本是寂然不动的,但心与物相接,就会产生「意」。「意」即是意向性,就是动,就会产生偏离,产生「过与不及」,也就是「恶」。所以「恶」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因为心一及物必然会动,只不过因为动的程度不同而有微恶、小恶和大恶之别。
但如此一来,「善」是如何可能的呢?有两种达到「善」的方式,一是心虽然及物,但「意」并没有产生,而是一种「静观」的方式,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就叫「无意之意」。二是虽然「意动」,但我们的「良知」能够纠正它的过与不及,因为「良知」就是那个「中」本身。我们可以把良知想象成指南针,无论你怎么动,它总是指向一个方向。
大家可以通过上面的分析看到,我们并不认为「恶」来自于外部的诱惑,而是来自于「意动」。换句话说,即便人类社会达到马克思所谓「物质产品极大丰富」,「恶」依然存在而且普遍存在。因为人只要对外物有「分别心」,就会产生「意动」,而不在于欲望是否得到满足。举个例子,一个桌子上有一盘菜,饥肠辘辘的乞丐看见了可能会「动心」或「意动」,想吃霸王餐,也就是起了恶念;一个刚吃完大餐的富翁看见了,可能心想这菜太次、看着都倒胃口,同样起了恶念。所以「恶念」的产生并非外物匮乏导致的,一个人即便钱已经八辈子花不完,他仍可能有恶念(甚至比普通人更多)。
如果不从「意动」这个根源来讲,非要从外部去讲的话,那么「恶」有三个来源——1)物欲的诱惑;2)欲望满足后的无聊;3)对自身有限性的恐惧(包括寿命的有限性和力量的有限性,与无限的时间和空间相比)。因此只有彻底无欲并破除有限性的人才能「止于至善」,那是圣人和佛的境界。
从一方面来讲,「彻底无欲」和「破除有限性」是一回事,因为欲望就是分别心带来的,有分别心就好恶(hao wu)和取舍。从另一方面来讲,欲望(即取舍)是对自身有限性的补偿,我们通过取舍来对抗有限性造成的虚无——我的欲求和选择的自由意志并不是「无」。然而一旦欲望得到满足,虚无感马上就出现了,除非你产生新的欲求。人因为无聊作的恶并不比因为物质匮乏作的恶少(想想近些年富裕国家发生的枪击案)。
所以善恶问题是一个根本性的哲学问题,绝非什么「物质产品极大丰富」能够解决的。即便物质财富已经多到堆不下,人类还可以通过战争来毁灭它,或者不生育、造成劳动人口急剧下降。
因为无论物质如何丰富,「时间」永远是稀缺的,人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增加闲暇的、自由支配的时间,想尽一切办法延长寿命,所以经济越发达,人们越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抚育后代上,而增加自由支配的时间,因为在物质需求满足之后,「时间」成了他需求的主要对象;同时,经济越发达,社会医疗成本占总收入的比重越高,原理也是一样的。
「时间」永远是稀缺的,但这稀缺的时间又是一把双刃剑——我们既「欲求时间」又「害怕时间」。假如未来人类一切工作都由机器人AI替我们完成(而且后者永远受人类「奴役」),那么人类将会因为「无聊」而陷入严重危机。设想一万年后,我们的后代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那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