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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one  · 公众号  · 美文  · 2019-07-13 16:06

正文

梦中的老虎早已远去,距上次见到陈潇已过了整整十年,我至今没听到她的消息。


最后一次见到陈潇,是在六月,一个没有风也没有月亮的夜晚。


我带着浑身淤青走出网吧,热风在剧痛的牙床间扯动,嘴里仿佛含了块生铁,有金属的腥味。马路上卡车接连驶过,尘土飞扬,我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路上,在汽车喇叭声中,在漫天尘雾里,突然听到来自身后的声音,那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如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服,让我立刻停下了脚步。


那正是陈潇。


多年后,当我在监狱般的高中做着无尽的卷子,当我在大学为未来的人生感到迷茫,当我拿着那个跟我妈生活在一起的男人的钱,在费城的雪夜独自度过除夕时,她的呼喊声总会在身后响起,穿越漫长的时间,像一盏灯,始终亮在我的脑海里。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初二下学期。五一节过后,学校改了作息,吃完中饭,我闭眼躺在沙发上,耳边传来厨房里奶奶洗碗刷锅的声音。风扇从胸口吹到额头,可我仍感到热。在不安的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爸妈带我去动物园,一人一边牵着我的手,我们站在铁栅栏前,笼中的老虎抬起头,睁开澄黄的巨大双眼。我猛地睁开眼,老虎隐没不见,风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奶奶手里拿着一块鲜红的西瓜,站在边上叫我。她只喊我大名,从来不喊小名,因为小名是我妈起的。我问,到点了吗?只感到全身是汗,衣服紧贴在身上,后背溻湿了一片。奶奶说,叫你半天了,睡得跟个什么似的,不早了赶紧起来。我瞅了眼墙上的表盘,两点十九,还有十一分钟上课。


我蹬着自行车向学校飞驰,那块西瓜都没顾上吃,还没干透的后背又洇上一层新汗。我仿佛看到陆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陆老师,我的班主任,一个身材高大但每天都穿高跟鞋的女老师,从初中入学到现在,我没见她笑过一次。她每天下午都会提前到教室,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她便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看一眼教室门,保持这种状态直到上课,像个掐着秒表记录成绩的体育老师——然而她是教数学的。迟到的同学她记得清清楚楚,对他们的惩罚永不迟到:留堂自习,打扫卫生或作业加倍,视她心情而定。


当我冲到教室时,上课铃声刚好响起,陆老师破天荒地不在,讲台上站着生物课的张老师。我舒了口气,看来今天运气极佳,逃过一劫。我得意地环视一圈教室,回到座位。


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放学后。我收拾好书包,向教室外疾走,边走边摸裤兜里的钱,没拿定注意去干点什么,毕竟今天是个难得的幸运日,可以破例犒赏一下自己。就在我纠结是去玩两把台球,还是买点好吃的时,一双高跟鞋突然刺进了视线。


栾林,急着干什么去?下午迟到的事我还没找你呢。我抬起头,正对上陆老师的眼睛,一颗膨胀的心瞬间像个漏气的皮球,哧哧地瘪了下去。我呆呆站着。陆老师说,别以为我不在,就掌握不了班里的情况。回去,把教室卫生给我打扫干净,再敢迟到就等着叫家长吧。


我在同学们的窃笑声中回到教室,扔下书包,慢吞吞地走向卫生角,心想叫家长就叫家长,谁怕谁啊。我爸妈前年离了婚,我妈早跟她的出轨对象住在了一起,我爸不好好上班,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十天半月见不到一次,叫他们来开家长会,就像叫我好好学习一样不靠谱。我一直住在奶奶家,但奶奶从不舍得教训我,叫她来学校有什么好怕的。我更关心谁跟陆老师打的小报告,是班长冯莹莹,还是数学课代表刘洋?


等我推着车子离开校园,天已经黑了,所谓的幸福日就是个类似于月亮的东西,挂在天边,遥不可及。路灯渐次亮起,商铺门口的大喇叭响着流行歌,我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在流淌的乐曲声中向前游去。一阵笑声传来,三辆山地车从我身旁超过,在前方并排行驶,左蓝右绿,中间那辆是银色,大概也是刚从学校出来。我看着伏在车上的背影,发现骑银色山地车的是女生,她脚上的红色耐克运动鞋像反光尾灯一般引人注目,那时我周围的同学中穿耐克的寥寥无几。此外她穿着白色无袖上衣,紧身牛仔裤,一头长发飞在晚风中,像面飘荡的旗子,我跟在后面,似乎风的味道也变得好闻了一些。


我用力蹬了几下车子,试图看清她的模样,但他们并排骑行占满了整个自行车道,超车实在困难。过了一会,他们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锁上车子走了进去,那个女生始终背对着我,我只感觉她个子挺高,比当时的我要高半头。他们刚进去的这家店上方挂着鲜亮的黄色标牌,上面四个大字“飞腾网吧”,底下还有个小金属牌,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我此前从未进过网吧,对我来说里面始终是个神秘的存在。很多同学,特别是跟我成绩差不多的都进去过,金属牌上的那行字形同虚设。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我努力挺直胸膛,解开短袖衬衫最上面的脖扣,两手插兜走了进去。


这家网吧的环境比想象中要好,但仍能闻到一股烟,泡面和久不流通的空气混合而成的气味,有点像小学时爸妈带我旅游,坐的火车卧铺车厢的味道。我惊奇地发现网吧电脑已全是液晶屏幕,而学校电脑的显示器还是机器人脑袋般的方形盒子。没人招呼我,我小心翼翼走着,像是怕踩到地上的烟头。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初中生,背着书包站在别人身后看。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女生。屋里光线昏暗,他们三人坐在后排。


我走到她身边,发现她正在玩跳舞游戏,屏幕上一个卡通小人蹦蹦跳跳,像晚会上的韩国明星。光线变幻,在她脸上闪烁,如同星星跳动。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空气变得很热,各种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着。我忍不住向前靠了靠,听到她耳机里传出的游戏音乐,是光良的《童话》,我要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卡通小人在屏幕上手舞足蹈。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大叫:操,又挂了。我回过神,发现刚刚喊叫的是跟她一起来的男生,那人头发很长,刘海耷拉下来盖住一侧眼睛,脸极瘦,两侧颧骨凸起在面部中央。我心里一惊,认出他是管海波,初三年级的著名混混,平时打架斗殴,恶迹昭著,低年级的见到他都绕着走,坐在最里面的叫李志远,是他的小弟。管海波玩的游戏是《传奇》,我周围不少男生也玩,在同学家看过。他的屏幕成了黑白色,游戏里操作的战士已是尸体,横在画面中央,刚杀死他的那个人正站在尸体上打字骂他,头上冒出一串气泡般的对话框。管海波打字回骂了几句,随后靠上椅背,摸出烟和打火机,火光闪动,映亮了他的半张脸。那女生突然说,烦不烦,别抽烟。管海波说,那我出去抽。我刚想退开,他注意到了我,瞪着我说,看什么看,影响老子玩游戏。那女生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网吧。


第二天做课间操的时候,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初三年级的方向看,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她。她穿着校服上衣和蓝色牛仔裤,排在女生队伍最后面,偶尔随广播操音乐挥一下胳膊,大多时候就只是站着。到了跳跃运动,所有学生都乱七八糟地蹦起来,她始终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像大水中的一棵树。


课间操结束后,我没跟同学一起走,一个人落在后面,磨磨蹭蹭地靠向初三年级的队伍。这时,一个小个男老师挤过成群的学生,挥手冲她大喊,陈潇,给我站住。她原地停下,似乎有些迷惑,周围的人纷纷向她看来。那老师走到她身边,指着她的牛仔裤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为什么不穿校服。陈潇说,我穿了呀,这不是吗。那老师说,学校要求穿全身!还有头发问题,不准女生留长发,明知故犯?校规校纪都当耳旁风?限你这星期剪掉,否则下周别来上学了。我注意到管海波站在教学楼门口,正远远看过来。那老师说,下节课不用上了,回去给我站走廊上,好好反省反省。


老师走后,管海波手插裤兜,弓着背,吹着额前的刘海,向陈潇走来。陈潇站在原地,没人上前跟她说话。她慢慢捋着头发,突然笑了笑,扬声对管海波说:管海波,帮我个忙,放学后找几个人,教训教训我们老班。


管海波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尴尬,他小声说,你们班主任说了啥?别跟他一般见识,生气对身体不好。说完把手往她脸上凑。陈潇一把打开他的手说,别碰我,我就问你,这事能不能办。管海波说,怎么可能,他是老师啊,我要动他,指定被开除。陈潇说,我也就说说,看把你吓的。管海波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吹了吹头发,说,先忍他一阵,我爸给我下了死命令,怎么着也得拿到毕业证,等毕了业再帮你出气。陈潇说,你就这点嘴皮子?平时打架的劲头呢,欺负同学的劲头呢?管海波说,他又说头发的事?不要紧,放了学我陪你去剪。陈潇掉头就走,那头长发在阳光中起伏波动,像条黑色的锦缎。


放学后,我跨在车子上,在校门口附近晃悠,直到陈潇推着那辆银色山地车出来,我才悄悄跟上。从那天开始,我经常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她后面,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跟男生一起去网吧,有时她独自一人逛商店,买衣服,买鞋,她对耐克运动鞋情有独钟,是专卖店的常客,我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双耐克,只感觉每天都会换不同的款式。她住在离学校挺远的一个小区,里面全是二层别墅,偶尔放学直接回家,但仅限于偶尔。我发现陈潇几乎不和女生来往,但有许多初三男生以陪她去网吧为荣,跟在旁边的面孔像耐克鞋一样,经常变换。管海波出现的次数少了,每次他主动跟她同行,她也爱搭不理的。


我越来越频繁地去网吧,学会了玩那几款主流游戏,很快便痴迷其中。我们学校有句口号,“付出总有回报”,但我发现,这句话放在我的学习和生活中相当不靠谱,反而在游戏里得到了完美印证。我玩的得最多的是《传奇》,当时网吧最火的游戏,有时玩得太过投入,抬头一看,陈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由于经常回家很晚,我便对奶奶说,晚上要留在学校上晚自习,在教室写作业。奶奶挺高兴,觉得我终于好学了。网费有时是个问题,我每周六下午都会坐一个多小时公交,到我妈与那个男人——我叫他龚叔——的家去,龚叔是我妈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我不喜欢他,但每次他见到我似乎都很不好意思,会当我妈的面给我不少钱,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上网费用。他拆散了我父母,毁了我的家,这钱我花得心安理得,权当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了。


一天傍晚,我击杀掉矿洞里的最后一只怪物,升级时的光芒像金莲般在脚下绽开,我的角色升到了关键的二十六级,迎来了战斗力的质变。游戏里我是名道士,ID叫终南山重阳子。我点开装备栏,换上了期待已久的武器和战甲,拉开与屏幕的距离,照镜子般欣赏着游戏中的自己:白甲白袍,手握长剑,剑刃弯曲不绝,如同银蛇。突然间我很想请人来看看游戏中的自己,无限天地在面前渐渐展开,我已不再是初入江湖的菜鸟,而是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即将在这个世界有所作为。


我起身环顾,脑袋里似乎有股真气要破顶而出。就在这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个女生,那一刻我几乎没认出她来。陈潇那头顺着后背倾泻而下的黑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发。尽管我觉得陈潇留短发的样子也挺好看,干净利落,但她的眼睛通红,脸色极其阴沉。管海波跟在后面,不知说些什么,但她皱着眉,使劲摇头。管海波一把拉起陈潇胳膊,陈潇尖叫一声,说,别碰我,离我远点。管海波说,潇潇,我真的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这里都是我兄弟,给我个面子。好几个初三学生开始起哄。陈潇说,你没长脑子吗,非赶在这时候说,当着这么多人?还嫌我不够丢人是吧。管海波抓了抓脑袋,抢上几步帮陈潇拉开电脑座椅,按下开机按钮。


我低下头,屏幕中的道士站在旷野之中,风吹起背后的白色披风,波纹起伏。陈潇和管海波已经坐下,机位相邻,各自玩着游戏。我离开座位靠过去,看到了管海波的电脑屏幕,他操作的战士正在一处地牢砍杀怪物。我回到游戏,找到他的所在,此刻他正陷入苦战,被一群羊头人身的怪物堵在角落,用力挥着斧子,试图砍出一条路。我估摸自己的实力,等级比他稍低,但刚刚更新了装备,打起来不会有劣势,眼下他身陷重围,正是好时机。我朝他甩出一道火符,火符呼啸而去,像子弹般击中目标,爆炸声响起,战士被冲击波弹到墙上。我分开怪物,急冲向前,银蛇剑直刺他心脏,战士顺着墙壁缓缓瘫在地上。管海波把鼠标一砸,吼道,妈的,是哪个孙子偷袭。这时我听到陈潇喊,活该。我把鼠标停在退出键上,以防管海波过来查看,但他在座位上没动。过了一会儿尸体消失了,我知道他的战士已经在城镇复活,便松了口气,继续玩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的脑袋被一只冰凉的手钳住,随后额头重重撞在桌上,还没回过神,领口就被人提了起来。管海波说,终南山重阳子,起这么个名,挺能装啊,谁给你的胆子,敢偷袭你爷爷。他的脸在我眼前清清楚楚,高耸的颧骨如两只蓄势待发的拳头,随后他一拳捣在我肚子上,那一刻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缠在了一起,疼得说不出话来。管海波说,傻逼,活腻了老子成全你。这时陈潇走了过来,低声对管海波说,放手。管海波瞪大了眼看她,仿佛没听明白。陈潇说,我叫你放手,你听不听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网吧。管海波松开我的领口,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回头再找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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