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第二季第16集有一场极具话题度的「闹剧」:邱莹莹带男友应勤参加22楼小姐妹们的聚会,曲筱绡一个关于「童男童女」的玩笑,让应勤疑心起邱莹莹不是处女,并在质问邱莹莹得到证实之后便愤然离去。
个性泼辣的小曲追到停车场对应勤一通打骂,回来之后,又在姐妹们面前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种男人,是人吗?到底爱的是人,还是那片膜?那种男人把女人当什么?我早发誓,遇到这种男人,见一个打一个,宁可赔死医药费。」
在剧中,这可以算得上是曲筱绡非常光辉的一刻。
如果单看这一场戏,观众很容易就此把曲筱绡当作一个斗争在反直男癌「处女情结」第一线的女权斗士,一个真正的「新女性」。
除了曲筱绡,在这场戏中,安迪、樊胜美,甚至平日里古板保守的乖乖女关雎儿,都表明了自己鄙夷应勤「处女情结」的立场。
她们三个因此也仿佛同属已经得到了思想解放的「新女性」阵营。
只剩下邱莹莹。
只有她仍然满口说着「是我的错」「是我有污点」之类自责的话,仍希冀着能求得「直男癌」男友应勤的「原谅」。
这样的邱莹莹看上去正像是近期话题度极高的「女德专家」丁璇老师的信徒。
正如丁璇老师的「金句」:「女孩最好的嫁妆是贞操」,邱莹莹也正因为失去了「贞操」而自轻自贱。
这场戏表达的价值取向就此泾渭分明:邱莹莹是落后的、愚昧的、反女权的;相较之下,曲筱绡、安迪、樊胜美和关雎尔的形象则是光辉的,进步的,她们是剧中的女权代表,她们是丁璇与「女德」的对立面。
然而《欢乐颂》中的这四位真的可以被当做女权标杆吗?她们真的是反抗「女德」的先驱吗?
在我看来,虽然《欢乐颂》在这场有关「处女情结」的戏中,以曲筱绡打骂应勤为典范,立下了反「女德」、讲女权的漂亮牌坊,剧中的无数细节却早早暴露了此剧「伪女权」的本质。
丁璇式「女德」的很多核心思想,在《欢乐颂》中不仅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构和批判,甚至还被重新美化包装,熬制成能迎合当代主流价值观的成功学人生鸡汤,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在《欢乐颂》这部名义上的现代女人剧中还魂。
讽刺的是,《欢乐颂》的「伪女权」,最突出的体现,恰恰就在于这场大肆批判「处女情节」的戏中。
曲筱绡看上去是在为邱莹莹出头,为邱莹莹身为女性所受到的物化与羞辱打抱不平,但实际上,她打心底里也一样瞧不起邱莹莹。
她在打骂应勤之后,对邱莹莹的态度,不可谓不是另一种羞辱。
换句话说,曲筱绡对邱莹莹的处境并无真正的理解与同情,她这会儿高唱的「女权」大戏,只渡己,不渡人。
当《欢乐颂》刻意将穿着「女权斗士」戏服的曲筱绡与真正需要得到解放和拯救的当事人邱莹莹划分在割裂,甚至对立的两个阵营,就已经可以看出,剧中以曲筱绡为代表的「女权」,不过是居高临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纸上谈兵」。
曲筱绡的泼辣演说中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她特意强调她「宁可赔死医药费」,也要对处女情结直男癌「见一个打一个」。
这句话折射出,曲筱绡所拥有的「女权」的底气,正是她身为富人精英阶级所特有的。
而像邱莹莹这样出身小地方,家境普通,难以受到深入现代女权教育的女孩,她不可能,也没有资本,像曲筱绡一样去追求我行我素的自由。
因此,曲筱绡打骂应勤,于她自己是出了恶气也出了风头,但于邱莹莹来说,曲筱绡的「女权」根本不能将她从男性对她「贞操」的要求,以及她自我编织的思想牢笼中开解出来。
邱莹莹自轻自贱的「直女癌」言论诚然冥顽不化,愚昧无知,令人生气,但如果观众跟着曲筱绡有样学样,就此将这一切当作邱莹莹自己的罪过,进而鄙夷她,那邱莹莹不过又是一个男权意识形态的「受害者」兼任了男权意识形态的「替罪羊」。
真正的罪恶是男权体制本身,是由此催生的「女德」思想本身,而不是任何一个个体。
曲筱绡看上去是三观正的「女权斗士」,骂了应勤「土老冒」,又嫌弃了邱莹莹愚蠢「拎不清」,但其实最没拎清事情本质的反而是她自己。
除了曲筱绡,这场戏中安迪的表现同样十分微妙。
剧中处处强调安迪是个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精英女性,她也的确在此事件中表露出了对应勤「处女情结」的鄙视,但在第一时间,安迪竟然保持缄默,完全没有试图劝解邱莹莹。
小说中此处的文字描写更尖酸,安迪在此时只「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吃饭」,而在邱莹莹哭泣自责的时候,安迪「欲言又止,忍住不说」,清高又嫌麻烦。
实际上,安迪的这种精英主义「独善其身」式的「女权」,在她自己遇到了关于女性「贞操」的指指点点时,也展露无遗。
当安迪男友包奕凡的母亲包太听信了谣言,误以为安迪水性杨花,是靠姿色才骗得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花瓶,安迪作为所谓「西式思维」的精英女性,竟然没有直接对包太如此典型的对职场女性的性别歧视提出质疑和反驳。
安迪只是装了一通清高。她强调自己与「其他」职场女性如何不同:她送包太回家,在车上向包太高傲地细数自己的学历,自己的薪水,自己在海外的大额存款和刚继承的财产,并宣称自己不结婚,对包家的财产不感兴趣。
换句话说,安迪所代表也是相当典型的一种「伪女权」。她反对性别歧视的方式,不是抵制男权社会对「全体女性」的「污名化」,而是拒绝「其他女性」的「污名」脏了她高贵的身。
当然,最讽刺的还是,安迪这个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精英,反而被《欢乐颂》设置为了最接近满足中国传统「女德」贞操观的一个。
在小说中,安迪在这方面的道德还可以算有些拉扯。她尚未与奇点彻底分手,就已经与包奕凡稀里糊涂有了一夜情。
然而即使在这一晚之后,小说中安迪与包奕凡却有这样一段相当令人一言难尽的对话:
安迪问包奕凡:「我是不是很差劲……太……疯狂?」而包奕凡回答说:「唔,怎么会?你美好得像个天使……羞涩得像个孩子……」
电视剧改编当然将这段仿佛地摊文学中对清纯女主「初夜」的描写彻底删去了,与此同时还大量删节了包安两人的亲密戏份,但这样的改编,无疑是进一步烘托了安迪的清纯贞洁的形象。
如果说丁璇的「女德」鼓吹女人守住贞操的要义是需要无才,需要丑陋,需要绝对服从,实在是太倒行逆施,与时代彻底脱节,因此是一个极易被戳破的谎言,大多数人很容易都懂得要对丁璇老师嗤之以鼻。
而从安迪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欢乐颂》对女性贞操的推崇,就要隐晦,委婉,遵从时代潮流得多。
换句话说,《欢乐颂》其实也宣扬「女德」,但不是通过压迫和威胁。
它不要求女性抛弃一切,只守贞操,而是将「贞洁」作为一个关键词,暗戳戳地融入了一个关于完美女性的幻想和憧憬里:
像安迪一样,这个完美的精英女性形象当然可以有才有貌,有权有钱,但她要想是个可以拥有女主光环的完美女人,她还是得在性事上「美好得像天使,羞涩得像孩子」。
她可以有过自由恋爱史,但最好要有「亲密接触恐惧症」这样的小毛病,听上去相当有逼格,实际上就是能确保她在遇到「真命天子」前贞洁无暇。
所以也无需再追问,为什么安迪在遇上包奕凡之后,突然就不恐惧亲密接触了。因为到此时,《欢乐颂》对这个完美的精英女性形象的刻画,终于可以合拢一个圈。
安迪可以随心所欲地「婚前性行为」,而不必经受邱莹莹的苦痛,只因为她身处的这个女性完美形象的「童话」,可以确保她一辈子归属于这个人。
最后,除了安迪和曲筱绡两个上层阶级,《欢乐颂》对樊胜美和关雎尔的刻画,也同样体现出其对「女权」本质是无知的。
回到邱莹莹被应勤抛弃的那场闹剧中,虽然樊胜美和关雎尔并不像上文讨论的两人一样高高在上,她们一直在认真安慰邱莹莹,但除了「你没错」,「这种事不是污点」这种单薄无力的话,竟然也完全说不出来,为什么邱莹莹没错,为什么错在「处女情结」本身。
由此可见,《欢乐颂》即使真对「处女情结」提出反对,其实也肤浅而模糊。
这部剧并不能准确地说出「处女情结」的本质,也全然没有决心去批判「处女情结」中体现出的男权对女性身体的物化与控制。
这么大场闹剧下来,《欢乐颂》也完全没有讲清楚,反对「处女情结」,最重要是要女性能拿回自己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不再让男性有权力像鉴定商品一样,鉴定女性是否「拆封」。
剧中的樊胜美只知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仿佛她不计较处女,只是因为单纯需要跟上时代的风尚。在下一秒,樊胜美竟然就跟王柏川撒娇,说着「我就只有你」,以表达自己的「忠诚」和「依赖」。
实际上,樊胜美虽然在这场戏中劝解邱莹莹这不是「污点」,但她对自己不够「贞洁」的过去其实也相当自卑。
当她到男友王柏川家做客,王柏川的母亲说她「经历丰富」,她立即感到被刺痛。仓皇逃出后,还在王柏川面前大哭一场。
也就是说,在此处鄙视了「处女情结」的樊胜美当然也算不得什么女权标杆。她一心想着能够依附一个男人。她展露自己的伤疤,也只是希望能够得到男人的怜惜。
在小说中,安迪甚至清高地用哈耶克的话来讽刺她,说她「在那些没有信心靠自己的奋斗找到前途的人们当中,很难找到独立的精神和坚强的个性」。
但如果就此认为,「女权」就是像安迪那样,「女权」只需要对应勤显眼的直男癌嗤之以鼻,并远离樊胜美邱莹莹之流,就大功告成了,实在是过于乐观天真。
性别平权的艰难,其实恰恰在于,怎样脱离平权运动中常有的精英主义的清高,怎样体察出传统男权在当代种种极具欺骗性的变式,怎样让普罗大众都能对阴魂不散的性别歧视话语有所意识,而不再陷在男女平等早已实现的虚幻里。
换句话讲,打骂一顿应勤容易,做一套丁璇老师的表情包也很容易,但要根治社会中性别主义的阴翳却极难。
这也是为什么,《欢乐颂》对于女性观众来说,远远不是胜利的号角,而是另一个思想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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