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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见(微信号:penetratingview)
不用所谓的知微见著来谴责任何一类人,不反复消费偏见来突出自己才是我接受这么多年教育的人应该做的事情。我是这么想。
作者 |
彭君睿
发呆是我经常不自主会干的一件事。
年幼的我蹲坐在堂屋门槛上,双脚趿着奶奶纳的布鞋,刚烤熟的糍粑外层香脆焦黄烫到手拿不稳,于是放在膝盖上慢慢吃。冬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前方是一小片田埂,几只鸡公耷拉着脑袋在土里刨了一阵子,很满足地侧躺在干草地上。跟小主人一起眯着眼睛四处瞅瞅看,胃里填满沉甸甸的食物,再仔细一点就能看见整个自然界的活力和寂寞。
日子日复一日的安静,没有闹嚷的菜市场,没有汽车的鸣笛叫唤,没有五彩缤纷的商场。生性对热闹没有迫切向往,哪怕是夏季太阳的炙烤跟步行山路的劳顿,只要在一棵老松树下荫凉,有这样一个不妨碍我听着蝉鸣擅自出神的去处,就算是抓住了乡村生活里滴水石川的单调跟宁静。
真是要感谢对清静和出神的沉迷,让我理清了不少人类之间杂七杂八闲事的头绪。
先说说村里的两位老婆婆。
冉冉外婆每次都是人未到声先到,有说不完的闲话。因为跟她邻里的向太婆一直不和睦,隔三岔五来找我爸倾诉,像受了委屈硬生生来找大人告状的小孩子。前几天是气鼓鼓来说向太婆剁了一大脸盆烂豇豆倒在她平时过路的小道上,这天来说的是向太婆干脆找了一堆荆棘栅栏把原本她们共有的小道给堵起来了,不让她过路了。
大家觉得这是两个老成小孩子的老太婆之间搞笑的置气,但我知道,她们彼此的怨怼是真的,多年来一直把对方当宿敌咒骂。
乐观来讲,老年人总归还是慈祥的,她们对村里的大部分住户都非常友好。我一个小孩子都经常吃到向太婆送的水酸菜跟冉冉外婆送到蜂蜜糖饼子,得到过她们对我一致的夸赞跟喜爱。按理说一场老年人对小孩子慈爱的示意应该牵扯出一场友好的交往。但对我,太过热情的拉拢反而不好收场。
这两个婆婆,喜欢跟不喜欢都这么极端,没有调和的余地。年幼的时候便不亲近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总是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喋喋不休,真算不上有劲。
后来年龄稍长,又仔细猜想过。
是不是因为老了就不再会对自家粮仓的收成有更多的惊喜,也没有哪座山会令他们感到神奇,过去和未来他们一概知道了,这样的状态才会对眼前的小事情斤斤计较吧。不像年轻人,为失态而惶恐为传播谣言感到不安,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赋予一些重要的意义。这些老年人流行什么处世准则我肯定是外行,只知道她们连吵架都很投入。
我可从来不劝架不煽火,遇见两位婆婆中的任何一位跟我倒苦水,都是点头微笑哼哼唧唧来应对。如果说儿童也有什么原则,那我的原则就是不为哄别人高兴出卖自己的秉性,不管别人说什么,作为外人我都要不为所动要竭尽全力地保管好自己的情绪。倘如每次都能完全做到这点,我就要不自禁地在村里的泥巴道路上小碎步跑跳起来,为尚且年幼但仍不被大人们的煽动开口讲别人坏话的自己感到兴奋。简直就是最可爱的儿童。
再说说我自己,一个在农村长大,考到大城市上大学的女孩子。
有过刚进城因为不会说普通话,被老师点名朗诵课文然后被全班笑话的窘境,于是偷偷摸摸练习普通话进广播站当播音员,当少先队大队长。一个人学习到半夜研究鸡兔同笼追及问题,然后考进小班被数学老师当亲孩子一样偏爱,和一群头脑灵活的男孩子一起学竞赛,这些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做过的事情。
成年以后世界变大了,思想变得更加开阔,有能力得到的东西更多了。不再为一些早已经注定好的事情做一些徒劳执拗的掩盖,也不为弥补什么坚持过度地自尊跟暗自较劲了。
但小学刚转学进城镇想偷偷摸摸略过户口类别跟父母职业这两栏不填的心情,时不时会被想起来。是当年农村小姑娘内心里的那份自卑跟要强,给了我开始靠自己问这个世界伸手要点什么的勇气跟毅力。
城市是怎么样的呢,这里又有很多不同,有大厦有面包坊有咖啡厅有天桥有地铁有数不清的公交线路。街上的路人大多是独自疾走,埋着头背着包直奔自己的目的地。那个形象就像是奋战在人生里。
早晨我站在地铁里靠门的位置,目送这条线路每一站先下的人,再观察视线可及处,可能那位穿西装的男士是跟我一个站下,也在那里的某一处金融大厦里上班。另外一处是拿着粉饼化妆的女人,五分钟速成裸妆。和车里的人四目相对是常有的,但我也不会想要移开,要知道主动终止发呆出神是非常扫自己兴的事情。反正再盯住几秒对方一定会告饶,主动移开目光。
是不是很无聊,我老这样子,不愿意强制管住自己的意识,一旦入情境就得出会神想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到站了,走过天桥掏出大厦的门禁卡,每天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正装前台小姐向陆续进来的职员弯腰问候,每次都直想飞速绕道单方面阻止她们这么庄重的礼仪。紧接着是跟我一同挤电梯的白领们,手里每天如一地端着全家的豆浆或者星巴克。
原来工作就是这样子,工作真的就是这样子的。
在真正开始迈向社会的时候,跟在学校里天天幻想的大不一样了。那时候想要找个厉害的工作,成为非常出色的人,学生们难免有很多想要在这样的地标建筑物里工作吧。也许是的,对一部分大人们来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是有很不一样的象征意义吧。
这点我从大厦外的天桥上每天来来往往,举起手机单反对着这里一顿摆拍的路人的神情里就知道了。每天中午十二点不到我会下楼对智能大门旁的保安大叔笑一笑,然后出去找午饭吃。
大厦里的金融白领们要开始午休活动了,过往的路人还在陆续拍照,摄影师在专心调设备摄影,还有小情侣拖着婚纱裙摆在塔前取景。往前看,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见的东方明珠塔在几幢金融大厦的对比下矮小到不值得一提。
大城市里互不关心的气氛真是让人着迷,给了彼此很大的空间,假装互相看不见,这些人不必为了一个奇怪的摆拍姿势跟自拍表情感到难为情,别的人不必为了表现出对此的漠不关心感到失礼。而作为实习生呢,我只关心午餐跟熊猫奶盖,祈求下午的工作别出错。
我也开始变了,从小留的黑色长直发变成齐肩栗色lob卷发了,口味也变广了。还有季节啦,身体啦,天气啦,心态啦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一直都在变化。
但我可能永远变不成真正的城里人,对农村对底层本能的敏感和悲悯,使我不能完全忘我地溶于城市的繁华轻盈。
看见两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背着鼓到要裂开的牛仔行李包,包上的坏拉链用针线来回缠绕了几路用作封口。两个大男人轮流为对方拍照,照片里的背景是这个城市最鲜明的地标。不难想到,他们可以在回乡之后告诉自己的亲人孩子,这就是上海了。
离开了属于他们的村庄跟土地,离开了他们相熟大半辈子的父老乡亲,在这样的大城市出现他们显得那么形单影只不足轻重。
要是我的家人跟同伴来,也是他们这个样子的吧。喝了一口温吞的奶茶对着冷风自顾自哭了起来。
轻易想到另外一处清凉的竹林跟木屋,坪坝边沿的洁白栀子花,还有电视天线锅旁的木棉花树,一棵树上开满几种颜色的花朵,可惜了当时小主人还是不懂插花的女童,从没动过剪几朵下来插在瓶子里的心思。那棵树常年的用途是系我家的老牛,小主人就在那棵花树下看水牛吃嫩青草。
这是我老家,小时候住的木房子,木房子屋檐结连着我亲叔叔的吊脚楼。一条不算宽的街沿承载了两家人的穿行,堂屋边摆放了共用的大理石糍粑槽,每年的腊月它就能派上用场了,大人们在这里打出小孩子喜欢吃的糍粑。
小时候的记忆还在,那里的花草跟泥土都收容了我童年四处飘荡的幻想和渴望。
临近大学毕业,就要真正地开始在城市生活,在一个大环境里跟友好的或聒噪的大人们一起做事。忍不住想停下脚步打量一下自己跟身边人,安抚一下排斥焦虑的内心。我要大胆地想,我还是能做好每一个年纪应该都会去做的事情吧。但我再怎么想都没意义,就这样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地过下去总是能平稳度过的吧。
幸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的村落,那里的人不会指责我孤僻怪诞的想法,在最爱吃的年纪,他们拿出了自家最好吃的菜肴喂饱我,拿看着我长大的情分庇佑我宽宥我。至于一些粗浅好笑的大人们之间小气的龃龉暗战,力气全在谋生跟日常琐碎的小事上争赢头。
有人的地方才有烟火,有人的地方就有诡谲和敞亮,农村人眼界闭塞又宽阔,一面承受最艰辛的生存一面对下一辈的命运扭转寄予最大的渴望。他们没有灵活缜密的心思修饰自己,连自私的本性都让人一眼看穿。倘若实在不理解他们那就视若无睹吧,他们也伤及不了世人分毫。
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城市,人类的自私跟讥诮都是相通的。不用所谓的知微见著来谴责任何一类人,不反复消费偏见来突出自己才是我接受这么多年教育的人应该做的事情。我是这么想。
已经走出村里的孩子如今是要为自己的成长欢喜,可更想好好对待那些自己不能带上路的人,不允许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沾沾自喜去扰乱落后的人。
就这样,跟城里的流云和微风做伴,踩着最坚硬的泥土,带着一些些体察跟袒护,还有一些些自信跟善良独自隐秘成长吧。
才不要跟人解释太多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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