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三联生活周刊

一本杂志和他倡导的生活。

30年后，当年票房惨败的电影凭啥成为「影史第一」？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0-26 18: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肖申克的救赎》1994年9月23日上映，跟《阿甘正传》《低俗小说》撞车了，票房惨败，但这部电影证明了时间和压力是多么重要，慢慢的，它被投票为有史以来最佳电影，超过了《教父》。全世界各地的人，见到蒂姆罗宾斯或者摩根弗里曼都说，我太喜欢这个电影了。这个电影鼓舞了我，让我感到什么叫自由。或者，这个电影鼓舞了我，让我减肥成功。它被当成一个励志电影。今年，是这部电影上映三十周年，我们来聊聊这部电影。

文｜苗炜

《肖申克的救赎》，根据斯蒂芬•金的小说改编。那是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集，叫《四季奇谭》，500页，里面有四个故事，对应春夏秋冬四季。第一个故事就是《丽塔•海华丝和肖申克的救赎》。《四季奇谭》这本小说集是1982年出版的，导演莱纳买下其中一个故事“尸体”的改编权，拍了电影《伴我同行》，1986年上映后大获成功，莱纳有了本钱，成立了城堡岩娱乐公司。另一位青年导演达拉邦特买下了《肖申克的救赎》。老金很喜欢达拉邦特，说看他写的信，发现这个导演不是文盲，就把改编权卖给了他。1992年，《四季奇谭》出版十年，达拉邦特才动笔写剧本。

《肖申克的救赎》剧照

达拉邦特1959年出生在法国。我们知道，1956年东欧发生过一件事，史称“匈牙利事件”，苏联出兵匈牙利，杀了几千人，有数以万计的匈牙利人逃亡，法国当时给匈牙利难民造了难民营，达拉邦特的爸爸妈妈带着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和三个侄子侄女逃离匈牙利，住进了难民营。这十二个孩子到底哪个是亲生的哪个不是亲生的，其实也说不太清楚，逃难的时候多带一些孩子出来，总是好的。孩子多，能早点儿办理移民手续。所以爸爸妈妈在难民营里还要过夫妻生活，摇床拱被私造人丁，1959年在难民营里生下了达拉邦特，后来一家人移民美国。1977年，达拉邦特中学毕业，在电影院里找了一份工作，卖爆米花，给观众找座位。慢慢进入电影行业。到1992年，达拉邦特三十出头，还没有拍过一部院线电影。但他终于坐在桌子前面，花八个星期写完了剧本。1992年，洛杉矶发生过一场种族骚乱，警察射杀黑人，警察被无罪释放，黑人暴动，纵火600起，死伤50多人，有一万多人被捕。克拉邦特在这个环境下写完了剧本。

这个剧本拿给城堡岩娱乐公司的老板莱纳看，莱纳看完，给达拉邦特开出了一张175万美元的支票，还有一种说法是开出了300万美元的支票，要买下这个剧本，他来当导演。自《伴我同行》后，莱纳已经导演了四个电影，其中比较著名的是《当哈利遇见萨莉》，他比菜鸟达拉邦特更有经验。莱纳想让汤姆•克鲁斯来演安迪，哈里森•福特来演瑞德。但达拉邦特把支票撕了，坚持自己当导演。这个传说从何而来？这是电影上映时，负责宣传的员工暴的料，达拉邦特否认了这种说法，但人们喜欢这样的传说，年轻人不被收买，坚持自己的艺术梦想，这样的传说给人以鼓舞。达拉邦特坚信自己写了一个牛逼的剧本，他要自己干。

这个剧本辗转到了摩根•弗里曼手里，摩根•弗里曼读完了说，这是我这些年看过的最好的剧本，问题是我演谁呢？经纪人跟他说，导演想让你演瑞德。请注意，小说中的瑞德是一个爱尔兰人，红头发，所以外号叫RED，剧本中看不出来瑞德是白人还是黑人。达拉邦特写剧本的时候，洛杉矶种族骚乱，所以他动了个心思，想让黑人来演瑞德。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也并不可考，但人们喜欢这样的传说，在种族骚乱中，年轻的导演写了一个白人精英银行家和一个黑人混混互相信任，结下深厚友谊的故事。世间总有些事，只是个传说，但人们总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1993年夏天，俄亥俄州曼斯菲尔德市，来了一个剧组，他们要拍的电影名字很长，叫《丽塔•海华丝和肖申克的救赎》，城堡岩娱乐公司投资2500万美元，导演弗兰克•达拉邦特，主演是蒂姆•罗宾斯和摩根•弗里曼。这部电影的艺术指导叫泰伦斯·马什，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到合适的监狱。老金的小说，有好几个都写的是某一处建筑或某一个地点散发出的诡异，比如《闪灵》中的酒店，《宠物公墓》的墓地，《肖申克的救赎》最重要的一点是监狱的氛围。剧组一共考察了三个监狱，最后选定俄亥俄州感化院。这处灰色石灰岩的建筑，有100多年的历史，关过十几万个囚犯，1990年关闭。当年很多囚犯都在16岁到30岁之间，感化院的目标是教育，开过很多课，管道工程，焊接，机械，感化院希望每个离开这里的青年，都能改过自新。

达拉邦特是“菜鸟导演”，我总觉得，监狱里老犯人冲着新犯人喊 new fish 那段，也是影视圈老炮儿在迎接这个菜鸟导演。他在片场总担心自己是不是搞砸了。这部电影按照剧本场景顺序拍摄，先排练再拍摄，有传言说，摩根•弗里曼不喜欢拍太多条，他说，拍很多条影响演员的发挥。弗里曼当时是大腕，别的演员住在旅馆里，弗里曼租了附近的一个农场，拍完戏回农场，骑马。他知道自己演瑞德之后，说了一句，“ wow , I control the movie ! I was flabbergasted by it . ” 这是《名利场》杂志2014年影片公映20周年的报道。弗里曼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这个电影。

《肖申克的救赎》1994年上映，跟《阿甘正传》《低俗小说》撞车了，票房惨败，但后来特纳收购了城堡岩公司，没事儿就在自己的有线电视网上播放《肖申克的救赎》，慢慢的，这部电影也证明了时间和压力是多么重要，它被投票为有史以来最佳电影，超过了《教父》。全世界各地的人，见到蒂姆罗宾斯或者摩根弗里曼都说，我太喜欢这个电影了。这个电影鼓舞了我，让我感到什么叫自由。或者，这个电影鼓舞了我，让我减肥成功。这是个励志电影。

它为什么会是一个励志电影，我要把学者玛莎•纳斯鲍姆的一些理论生搬硬套在这里。

影片中有一场重头戏是“墙边忏悔”，就是“要么忙于生，要么忙于死”那段，安迪开头就说，我妻子过去说我是个很难接近的人，像一本合上的书，我爱她，是我杀了她。安迪接着说，我没有扣动扳机，但我把她赶走了，所以她才会死。安迪说，我没开枪，别人杀了她，我却在这里受罪。是我运气不好。瑞德说，运气不好？什么意思？安迪说，厄运无处不在，总会击中某个人。安迪在这段戏里完成了忏悔，在监狱里关了19年，罪已赎完。接下来要去墨西哥海边的芝华塔尼欧。瑞德不知道那个遥远的没有记忆的地方如何到达。安迪不管瑞德能否听明白，他说，巴克斯顿那个地方有一颗大橡树，有一道石墙，像弗罗斯特的诗一样美，如果你出狱了，最好去巴克斯顿看看。这是台词中少有的一句文艺腔，“像弗罗斯特的诗一样美”。

墙边忏悔这段戏张力十足，此前，瑞德说过，希望是个危险的东西，这里容不下希望。但我们总觉得安迪能逃出去，不会自杀。有影评人由此扯到了尼采哲学，分析“意志”的力量。也有人讲安迪和瑞德之间的友谊，证明“他人并非地狱”。我看墙边忏悔这段的时候，感觉安迪要自杀，我的反应和瑞德很相似，墨西哥，太远了。在安迪逃走之后，瑞德有一大段漂亮的台词，说有些鸟是关不住的云云，其中一段镜头是在俄亥俄州感化院的墓地拍摄的，瑞德抚弄墓碑，感叹这样的鸟飞走了，把我们留下了。

我们看这段戏的时候，喜欢那些比较华丽的台词，可能不太留意安迪说的话——我运气不好。厄运无处不在，总会击中某个人。本来安迪在银行当副总裁，生活很幸福，可老婆出轨，他蒙冤入狱。他是被厄运的箭给射中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能过好日子，是厄运的箭射中了别人，你被好运笼罩了。幸福生活都是靠好运气吗？不是。必须要有技艺，古希腊人所说的技艺不单是盖房子、种地、狩猎、养动物、造船这些技术，还包括言语、书写、创作点儿器物、计算、预测天气等知识，这些知识能让人逢凶化吉，人会受到运气的摆布，我们都会被命运摆布，但技艺能让你有点儿自主性，柏拉图也希望哲学能成为一种技艺，我们如果多掌握一些技艺，坏运气来临的时候，我们还能过下去。

安迪入狱，有一个主观镜头，监狱的建筑像山一样压下来，坏运来了。安迪在监狱中遭遇了强暴。安迪忍受了两年，他是如何反击的？1949年5月，监狱修屋顶，铺沥青，需要12个犯人干一个星期，安迪和瑞德等人在屋顶上干活。他在屋顶之上展现了自己的理财技能，很快就被调到图书馆。有了更多施展理财技艺的空间。

另一项技能是雕刻棋子。这是他的爱好，安迪喜欢地质学。所以他对石头很有研究，对监狱的墙也有研究，他知道这个墙是有可能挖开的。安迪白天在图书馆工作，晚上在牢房里挖墙。这时候他的监狱生活变得比较安定了。

有一位研究古希腊的学者叫玛莎•纳斯鲍姆，写过一本书叫《善的脆弱性》，简单来说，善良美好的生活是要靠运气眷顾的，遭受厄运，人们就不那么容易践行美德了，但善与美德的伟大，很大程度上就表现在你如何应对厄运，如何应对糟糕环境上。这本书主要是以古希腊悲剧作为分析对象的，那些文本离我们太远了。不过，玛莎在一个访谈中曾经说过比较简单的一段话，她说，成为一个好人就是要有对世界的开放性，要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无常的事物，哪怕那些事物会让你在极端环境下被击打得粉碎，哪怕陷入这种环境并不是出于你的过错，你还要像一株植物一样，又美又脆弱，但生命力顽强的活着，而不能像一颗钻石，被打碎了就完蛋。

玛莎•纳斯鲍姆还写过一篇文章，提出好人应该有十种核心能力，或者叫十条标准。我们看看都有些什么。第一条是生命，能活到正常人生命的尽头，不会因生活质量降低而过早结束生命。第二条是健康，得到充分营养，有适当住所。第三条是身体的安全完整，能够自由迁徙，不受暴力攻击，不受暴力威胁，有性满足的机会等。我们来生搬硬套一下，安迪进了监狱，就是到了一个极端环境，他要像植物一样活下去，安迪在监狱里吃的东西可没什么营养，也没有性生活的可能。但他至少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不受暴力威胁了。

我们接着看还有什么标准？第四，有能力运用感官、感觉、想象、思维，过一种理性的生活，能写能读，能有快乐的体验和避免不必要的痛苦。第五，有能力表达情感，爱人和被爱、关心人和被关心。第六，能形成善的观念，能反省自己和生活，要保护良心。第七，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互助，自尊，不受羞辱。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安迪能在监狱里活下来，第一步就是认识了瑞德这一帮人。这一帮人在监狱中很奇怪，不欺负人也不受人欺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像一个小生态系统，这一伙人保护了安迪。他们互助，有善的观念。你看影片中的老布，在监狱里住了五十年，出狱后无法适应，自杀了。瑞德向狱友们解释何为“体制化”，这就是他们在反省自己的生活，也是表达彼此关爱的情感。安迪在图书馆里不断扩大藏书数量，辅助犯汤米考高中毕业证书，给犯人带来唱片，就是要让犯人们有一点儿精神生活，要运用自己的感官和思维，在监狱里，也不能变成行尸走肉。安迪和瑞德在图书馆中有一段戏，安迪说，我在外面是奉公守法的，到监狱里却洗黑钱干坏事了，他始终有善的概念。

《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里有两场戏最受欢迎，一是屋顶喝啤酒，二是播放莫扎特歌剧。播放莫扎特是小说中没有的情节，达拉邦特说他写剧本的时候，正好在听《费加罗婚礼》，他抑制不住地想让苏珊娜和伯爵夫人的二重唱在影片中露面。音乐和图书馆是心灵自由的保障。在这个野蛮的监狱里，安迪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向全体犯人宣示文化优越性的方式，就是建图书馆，播放歌剧，高级文化的歌剧，由两个女声唱出来。

我们接着看学者玛莎•纳斯鲍姆提出的另外几条好生活标准，第八，关心其他物种，你看老布养了一支乌鸦叫杰克，剧本中本来有一场戏，是老布出狱后，放走了乌鸦杰克，结果过了些日子，杰克飞回了监狱，瑞德等人发现了乌鸦杰克的尸体，为这只乌鸦举办了一场葬礼，但这场戏太感情用事，导演没拍。第九，要有游戏，犯人在监狱里没啥娱乐，但还能玩两下棒球。安迪用石头雕刻棋子，也是自娱自乐。第十条很重要，要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主导权，要有政治权利，在平等基础上有被雇佣的权利，要有工作，也不能无故被封杀。这一条在监狱里恐怕很难做到，但安迪在监狱里应该算是有工作的，瑞德在监狱里负责倒腾各种东西，也是有工作有地位的。

墙边忏悔那段戏，安迪说运气问题，实际上是在阐述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人是会遭受厄运的，但他相信自己的技艺能克服厄运。瑞德不太相信，瑞德有点儿听天由命了。所以这段谈话很有意思，安迪要跑了，可瑞德认定他要自杀。安迪越狱之后，瑞德获假释。他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也想要自杀，但他跟安迪有一个约定，要去找那棵树，找树下的石头。

影片原来有两个结尾，一个是瑞德坐上了汽车，小风吹着脸，他说出台词，我希望穿越边境，希望见到我的朋友，希望太平洋海水像我梦中一样蓝。长途汽车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剧终。第二个结尾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大海边，好友相逢。试映的时候，观众都不喜欢第一个结尾，都要第二个结尾。

这个电影的结尾，安迪和瑞德在太平洋海边相遇，要在这里安度晚年了。这其实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梦想，到老了，能在一个温暖的没有记忆的地方，晒晒太阳喝点儿小酒，如果这一天早一点儿来，那再好不过了。如果一年辛苦工作，能有两个礼拜的假期去海边玩玩，那也不错。日常生活总会给我们一种囚徒之感，每天上班下班打卡加班。如果你不喜欢你的工作，处在烦人的婚姻中，你就会有囚徒之感。我们看到安迪越狱了，瑞德出狱，经过了几十年的牢狱之苦，终于在海边享福了。这不就是退休吗？我们辛苦工作不就是服劳役吗？所以，我们都盼着像他们那样退休。这个电影中安迪的核心技能是什么？理财。你辛苦工作，好好理财，然后退休。这是所有人的期待。所以这个电影才显得很励志。我们都有可能陷入到逆境中，在逆境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核心能力，这也是对抗无常命运的技艺。

我把学者玛莎•纳斯鲍姆的这些话套在《肖申克的救赎》上，实在有点儿生硬。但我们真的需要这十种核心能力，生命，健康，身体完整，感官与想象，情感表达，善的概念，良好的人际关系，关心其他物种，游戏，主导自己的环境。这十条标准，放在正常社会环境里都不容易完全能掌握，到监狱里更不可能有多少施展空间，但安迪让我们看到他是怎样努力的，在糟糕的环境中践行美德，要让犯人们学文化有书看，保持自己的想象力。如果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励志电影，那它告诉我们两件事，一是提高自己的技艺，有本事，你才能尽量避免受坏运气的摆布。二是，始终向好的方向努力，有良好的人际关系，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关心动物，哪怕你处在绝望之中，也要相信希望是好东西，好东西是不死的。

海边这场戏，剧本上本来有两句台词，安迪说，你看起来像是能搞到东西的人，瑞德说，我还总知道东西在哪儿。安迪和瑞德说完了台词，拍完了。制片人还有点儿想法，导演也有点儿想法，他们想让瑞德在海边，坐在小船上吹口琴。摩根•弗里曼拒绝，不拍。海边的光线变化快，摄制组等着，摩根弗里曼耍大牌，坚决不拍，他说吹口琴“太做作了”。摄影师其实是同意弗里曼的，所以摄影师就在海边站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天光变暗，拍不了了。结果证明摩根•弗里曼是对的。海边对话的那两句台词也被删去了，导演后来意识到，台词和口琴都太做作了。影片试映会，海滩一幕结束，达拉邦特跟原著作者斯蒂芬•金说，你看蒂姆的脸，化妆师没弄好，防晒霜抹的不匀，白不呲啦的。老金说，别傻了，观众不会注意的，观众这时候都哭呢！

（本文节选自苗炜《我终于读完了卡拉玛佐夫兄弟——文学体验三十讲3》）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初初 / 审核：小风

招聘｜实习生、撰稿人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实习生、撰稿人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大家都在看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