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就是生命,生命就是油。
这是大灾变后人尽皆知的真理。人们像保卫他们的命一样保护他们的油。
毕竟,有油才有光。而那些失去油和光的人全都死了。
——更准确地来说,他们只是失踪。但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失踪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而今天轮到我去挖油。
我很兴奋,这是一种难得的荣耀,只有那些表现优异的小孩才能获此殊荣。我很清洁,我身上几乎没有臭味,我回答教学官的问题又快又好。当教学官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尽管竭力克制,我还是憋不住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尤其让我得意的是,天啊,所有人想象不到,听到这消息时候安脸上的表情,她瞪大眼睛,紧抿嘴唇,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面涌动的全是嫉妒,就像一只和猎物失之交臂、满怀怨恨的洞穴蜘蛛。我真想把她这副样子在大脑里永久珍藏。
我恋恋不舍地收回思绪,不再想我对安的大获全胜。转而珍惜地握好铜油灯。透过一层剔透的玻璃,可以轻易看见一缕舞蹈的雪白火焰。在它身下,粘稠得几乎像是固体的黑油懒洋洋地晃动着。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油,谁能想得到,人类的全部生命就维系在这黑乎乎的东西身上呢?我忍不住稀奇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教学官冷冰冰的平板声音响起来:“不要耽误时间,你该下去了。”
我连忙挺直身体,在我面前,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
随着我提高提灯,被映亮的大门身上显露出货真价实的年轮。木头,他们居然用木头做门?我差点惊叹出声,只有大灾变前奢侈到肆意的充沛阳光才可以养育出这样体量的树木,这两扇门一定价值千金……
然而教学官如有实质的目光钉在我背上,我忍不住悄悄缩了缩脖子,调亮了提灯,好照亮脚下的路——一道仿佛无穷尽的下延阶梯。两侧的墙壁上布满利器的划痕。我们的先辈一定耗费了巨量的时间才开辟出来。所以说,我们是把油储存在地窖里?
这段楼梯并不长,只是比较陡峭。我猜我下楼的时间甚至不够漏完半个最小号的沙漏。一扇紧闭的小门挡在我面前——依然是木头做的,我对着那些精美的纹路啧啧称奇了好一阵,但门后有更大的吸引力,催促着我把它打开——
一股凉风吹起我的头发,我闻到浓郁的油味。眼前所见和我的所有想象都不一样。
这完全是一个天然的洞穴,无数的钟乳石垂下来,细小的水滴被油灯照得闪闪发亮。更多的是那些黑暗的水流,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会流向哪里,梦呓般地轻柔低语。
在这之上漂浮着油,或高或低堆积起来的油,宛如一座座黑暗的山,懒洋洋地反着粘腻的光。
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天啊,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谁?!
我差点扔掉提灯,对方等了一会没有得到我的回答,又用那种轻飘的气音重复了一遍:“你是新来的吗?”
“你是谁?”我竭力不要让自己尖叫出来。教学官们讲过的故事里,鬼会因为你的恐惧而吃掉你,“我不怕你!”
它停顿了一下:“别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就在你身后,你进来得太急了,所以没有看见我。”
我猛然转过身,刚好和一双冰块一样透明的灰色眼睛相对。对方轻轻微笑了一下:“你果然是新来的。”
他好像是站在重重油山包围之中,我看不见他的腿,只看见他穿一件很工整妥帖的黑衣服,手腕和脸部的皮肤和深海鱼一样苍白。可他长得漂亮极了。我对上他的目光,几乎张口结舌。
“我、我是新来的,可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呢?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很久了。”他垂下眼睛,连睫毛也是透明的,“你也是要来这里拿油的吗?”
“对呀对呀,”我马上手舞足蹈起来,“这是了不起的荣誉呢!只有像我这样的优秀学生,才可以得到下来挖油的权利!你不知道吧?我可厉害了,在我们班上,除了安,几乎没有人比得上我一般聪明。而安也没有争过我,可把她气坏了!”
他安静地听我滔滔不绝,偶尔也会露出被逗乐的浅淡微笑。虽然一闪即逝,还是被我敏锐看见,好像也就此夺走了我的心智。我忍不住问:“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长得太漂亮了。”
“漂亮有什么用呢?”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他刚才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回来,突然发觉自己还被重重油山包围着,呆在黑暗的地下洞穴里,“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有人顾惜什么漂亮或者不漂亮。”
“怎么会呢?”我急得一下子握住他的手,“你长得这么好看,有谁舍得让你伤心呢?”
他笑了一下:“快走吧,你下来是为了挖油的,如果在这里呆太久,会被发现的。”
我才想起来我忘了一件大事:“……学官们如果知道我和你说话耽搁了,也不会怪罪吧……”
“他们不知道我还在这里。”他说,“走吧,你有一份好心肠,我会记得你的。”
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它实在太像一个小孩子编造出来的梦话。如果被安取笑,我会恨不得躲进无光的黑暗里。直到很久以后,我的意思是,直到我从学生变成采集员,又从采集员变成议事团成员,我才从那些堆积累叠的卷宗里再一次和他见面。一副栩栩如生的素描刻画出他漂亮的脸,他穿戴齐整的上衣,与此前不同的是我看见了他的下半身——一条浮肿、巨大,几乎可以填满整个洞穴的鱼尾。
巨大的刀口遍布他的身体。我想象那个过程,想象那些伤口如何试图拼命愈合,然而每日都会有人重新撕开伤疤;我想象那些流淌出来的油脂如何遇水膨胀,变成大团大团的油脂,堆积成油山。鲛人42号已确认死亡,油源亟待补充,卷宗上白纸黑字地写,我却只想到他冰块一样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你有一份好心肠,那双嘴唇张合,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