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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鱼联文·春节特辑】柳柳

书海鱼人  · 公众号  ·  · 2021-03-21 18:11

正文

书鱼联文
春节特辑

书鱼联文春节特辑-决赛




柳柳

by 白泽生

24 岁的柳柳致 30 岁的柳柳,希望我此时积攒的勇气,能给你挣脱一切的力量


“带电粒子从 A 点水平射入匀强电场,这个地方我们先画出速度方向,场强为 E ……”柳柳带着学生读题,卷子上的字迹突然模糊起来,电场线与粒子轨迹纠缠不清,不对,电场线不能相交,一定是眼花了,她身子往前倾凑近了去看。
老师突然停下,学生还以为在留画图的时间,直到叮里哐啷一阵抬头看见第一排的祁林站着扶着柳老师,桌椅倒地,书撒了一讲台,柳柳也被这大动静惊醒,她轻轻拍了拍祁林的让她放松,自己撑着讲台站直,挥手让上前的学生回去。
“没事,就是太热了有点头晕,”柳柳轻轻笑了笑,“你们也注意点,别中暑了。再读读题,我等会叫人起来分析题目。”柳柳擦了一半板面,粉笔灰扬起来的时候她喉咙里有压不住的恶心,她轻轻地放下板擦,对照着题目画完图才缓过来。
下课了有几个学生跟在后面把她送进办公室才回去,只有祁林跟着进了办公室。
“柳老师,你电话一直响嘞,你家彦青同志这么放心不下你吗?”对面要下班的化学老师笑着出了门。
柳柳撑起笑脸送走了同事,洗手,涂护手霜,等着周传雄唱完一曲《青花》按灭了手机。
“柳老师,你没事吧。”
“我没事,不过倒是你,这次没考好,基础知识基本掌握了,但是想得太死了。”
“可能还是他们说的,女生学理科不行。”
“老师也是女生啊,没考好不要往这些地方找原因……”
……
祁林走的时候关上了门,办公室很静,突然就冷了起来,她披了件针织衫站在窗前看下面背书的学生,也有抱着篮球往球场跑的男生,夕阳照在他们身上,笑容都是金色的。
“放学了有学生问题,才结束,你吃饭没有 ?
微信上回了消息,下一刻视频打过来,她握着手机等它一直响,好久才接起来。
“今天还好吗?”
“你别打那么多电话了。”
“我不是担心你嘛。”他笑了下,笑里带着刻意压制过的欢喜。
“担心我 ? 王彦青,你………”柳柳挂了视频关机了往回走。
到了小区楼下,隔壁大妈看她先往肚子上扫一圈,说一句“柳老师攒劲”,又说起她儿媳妇四处吃药怀不上,是个不下蛋的鸡,柳柳敷衍着回了家,发现婆婆正在饭桌上等她,见她进来掀开倒扣着的碟子,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盆油汪汪的鸡汤。
柳柳直接忍不住呕上来跑进厕所去吐,婆婆跟着进来给她拍背。
“才开始就这么折腾你妈,看来是个小子,你可乖乖的……”
一下一下轻抚,当她的手触到柳柳的时候她感觉感觉汗毛都立起来了,她想起老家揣崽的老母猪,婆婆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抚它的背。
回到饭桌上,柳柳只扒拉白米饭,婆婆夹了一筷子韭菜硬往她碗里伸,柳柳闻见韭菜就恶心,“我一直不吃韭菜。”
“以前不吃闲的,这个时候咋能不吃 ? ”婆婆讲起话来筷子乱舞,“我们老一辈传下来的,吃韭菜生儿子,你就忍忍,生个大胖小子多好…”她说得更起劲了,挪到她身旁拉起了她的手,“你进门的时候还不懂事,说不生娃,女人哪有不生娃的,这两年你肚子没动静,彦青嘴上没说啥,心里也吃力着哩……”
柳柳终于忍不下去,她推开喋喋不休的婆婆,气急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身取包取了两次手颤抖到抓不住包带,她一下发了狠,一把将桌子上的汤汤水水扫到地下去,汁水飞溅,不锈钢的铁盆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柳柳从梦里惊醒来,大口喘气,汗湿透了睡衣,她不敢掀开被子,梦里从她肚子里长出了怪物,她这两天总觉得没精神,闭着眼睛会想象肚子里的胚胎生出密密麻麻的血管扎在她的子宫内壁上,一点一点从她身体里吸收养分。
解锁手机,和丈夫最后的微信对话还是关于生育。
“结婚前,我们说好了不要孩子的。”
“但是现在不是怀上了吗?”
“我们一直都注意着……”
“柳柳,这是一个新生命…”
从第一次发现两道杠惴惴不安感觉刀终于落到自己头上,到饭桌上呕吐,然后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欣喜若狂,而没有一个人问她,要不要生,好像默认一个女人怀孕了,就会生下来。
柳柳和王彦青经历了七年的爱情长跑才进入婚姻,之所以迟迟没有结婚是因为柳柳不愿意生育。
柳柳和王彦青都是农村人,通过读书离开了黄土地,但那里的一切已经给他们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留给柳柳的是女性无尽的苦难,女性是不洁的,来了月经不能去别人家里,生了孩子不能住在家里,要在村外的苹果园坐月子,而所有人要绕着走。在麦地里生产的三娘,小妈埋到核桃树下面的女儿,被计划生育队拉去强制上环的女人们,每当柳柳靠近她们的时候,总会闻见她们身上萦绕着的血气,经年不散。长大后在科普文章里读到分娩和剖腹产过程时,柳柳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半天起不来,那是仅仅看见介绍文字就不能忍受的痛苦。而王彦青继承了最传统的思想,成家立业,繁衍子嗣,在与柳柳的拉扯中,他选择让步,说好四十岁之后去收养一个孩子,但是如果有自己的孩子,就更好了。
如果,如果我没有读书,没有了解过那些事情,我是不是就可以迷迷糊糊走完整个流程了?柳柳无数次拷问自己,却还是没有答案。对生育的恐惧首先来疼痛和苦难,再后来是弟弟的叛逆和母亲的垂泪,无数歇斯底里的争吵,要跳楼的威胁,摔门而去,母亲曾经也是笑容弯弯才华横溢的姑娘,直到如今垂垂老矣,还在为小儿子操心,这些付出的血泪书写值得出称赞的一生,但不是柳柳想要的一生。孕育一个生命,浇灌她,爱护她,等她生长,得到孩子的爱,这些是很美好的事情,但这些美好令柳柳恐惧。
柳柳拥有母亲美好的特质,细心,善良,坚韧;柳柳是个极普通的女人,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没有改变世界的野心,极安于室,很有贤妻良母的样子,上学时被同学说以后一定会早早结婚,相夫教子,好像替她决定好了以后。
柳柳本人的一切个人特质对社会的发展似乎没什么用处,她有空看一点闲书,给杂志社投篇小文,有时候会收获一顿火锅,大多是请继续努力的安慰,也踩着老式的缝纫机吱吱呀呀拼些垫子,或做件小裙子。解出每年的新题会让她开心,把比较难的知识给学生讲清楚会让她高兴好久,归家路上见晚霞铺半山倦鸟投林会停驻脚步看一会,喜欢拿葡萄干苹果煮葡萄酒,无辣不欢。
这样普通微小的柳柳,大抵应该继承女性被强加的亘古不变的使命,但是,她如此恐惧命运降临,惶惶不可终日,已经有很多优秀的女性走出了自己的路,她们告诉世人,女性不被定义。而普通如柳柳,只想避开最恐惧的生活。为此,她割舍了一部分自己,补偿似地对丈夫好,忍受两地分居的婚姻,与婆婆共同生活,因为他 " 允许 " 自己不生孩子。
祁林的班主任说家长联系他要给祁林转文科,他找柳柳做祁林的工作,祁林是个很努力的孩子,很像柳柳念书的时候,寡言,不服输,只是还没找对方法,理科成绩总在中间偏下。
祁林学理科刚开始是因为喜欢柳柳,喜欢她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她总能把很难的题目层层分析到简单,喜欢她三分投篮后不看结果的转身,喜欢她考完试和她交流什么地方没做好,要在哪里努力,喜欢她讲话温柔,走过她身边瞥见她的练习册悄悄说一句“呀,错了。”柳老师是祁林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老师,我好像真的不太适合学理科。”
柳柳没有说什么,她没法开口劝她留下或者离开,只是抱了抱她。
“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你教给我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忘。我知道我学得不好,可是我想学下去,老师,你不要放弃我。”
祁林在办公室门口急急鞠了一躬跑了,她有点胖,跑得跌跌撞撞,脚步重重地响在楼道里,久久不绝。柳柳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笑着回去,她们其实是很像的。
……
柳柳试了一件收腰米色长裙,裙摆的褶子里绣了一圈桂花,走动时花若隐若现,与裸色的高跟凉鞋很配,柳柳从包里翻出一枚珍珠发夹别在耳畔,她对这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悄悄挥了挥手。
清江其实是很美的城市,柳柳撑着阳伞从清江河畔的垂柳里走过,河面波光粼粼,山路两边种满波斯菊,满天星和月见,她今日趁兴沿江而上去了曲柳山庄,然后在常去的火锅店落座。
“您好,我们新出了一款菌汤养生锅,您要试试吗?”
“不用,牛油锅中辣就好。”
水汽升腾,大口进食,牛肉卷配着酸萝卜吃,红薯粉蘸麻酱,杏皮水清凉酸甜,大快朵颐之后酣畅淋漓。
他在电话说“小柳儿,生下吧,没有那么难,都已经这样了。”
柳柳涮完了最后一片毛肚时,王彦青坐到了她的对面,他们沉默着一齐往出走,太阳刺眼,他如往常一样撑着伞,将柳柳护在马路的内侧。曾经他们相爱,十指相交,夜风吹动她的头发,而他在她的耳畔落下一个吻,她笑着打他,“咬到我的头发了”,她推开他往前跑去,他追上去从背后拥着她,吻她的耳垂。
“柳柳。”
“嗯 ?
“他都来到世上了。”
为什么还会这样呢,明明已经那么小心了,她其实很喜欢与他亲近,接吻,相拥,到合为一体,快感慢慢积累,她在有月光的河流里载沉载浮,直至水闸前,就要漫过关卡的最后一秒,“正确使用避孕率高达 93% 95% ”这一句科普能使月光破碎,河流结冰。无论怎样的情浓意乱,这一句话总会在脑中响起,使她四肢冰凉,浑身僵硬。大自然赋予女性生育的能力,对一些人来说是祝福,而对柳柳来说是诅咒,除非切断输卵管,否则女性很难彻底避孕,短期避孕药会扰乱激素分泌,节育环会长进肉里,女性没有以不损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拒绝生育的办法。三娘绝经后到城里的卫生院取环,理由是死后带着铁器进了坟里妨碍后代的运道,柳柳陪着她去手术,结束时地上的垃圾篓最上面有好几团沾着血迹的卫生纸,三娘捂着肚子弓着腰走出来,她说“不疼”,她们惯于忍受一切苦痛。
当那个拿着刀的人冲过来时柳柳推开王彦青挡在他前面,拉扯,大喊,摔倒在地,持刀的人被保安拉走,王彦青抱着柳柳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了,你和孩子都没事……”
而柳柳嚎啕大哭,她嘶吼着无意义的词语,嘶哑凄厉,音节破碎,宛如曾被驯化的野兽挣脱人类的栅栏和绳索,身上带着伤鲜血飞溅往山林里跑去,因终于自由而长啸,因不甘就此死去而嘶吼。直到救护车来打了镇静,柳柳才安静下来,睡梦中她还在流泪,眉目却慢慢平和下来。
柳柳梦见水泽之中飞来一只幼雀落在她的掌心,她轻轻梳理它翅下的绒毛,它用嫩黄色的喙轻啄她的指尖然后展翅归于青山。醒来在病床上,王彦青守在床头。
“柳柳,别怕,没事了。”
柳柳不看他,转过头看窗外流云汇聚。
“彦青,我们过去聊过很多次,我不想生孩子,一直说自己狂躁,粗心,贬低自己论证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好像一个担心被狗惦记的肉包子,先自己在泥地里滚一圈。现在我三十了,突然怀孕了烦躁恐惧得要死,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要。”她停了一会开口,“是过去他们鞭子抽得太狠了,老家里牵个驴回来要先打一顿,打大牲口的时候要把崽子拉在旁边,这样养出来的牲口绵,顺,我也是。”
“柳柳,你……”王彦青拉住了柳柳的双手。
“今天那个人冲过来的时候,我扑在你前面,一半是我还爱你,你记得吧?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说,我愿意用我的生命爱你。另一半是我希望刀能刺进肚子里,这样,我就没有那么为难了。”
王彦青的脸色难看起来,柳柳的手腕被抓疼,她没动。
“可是……当他真的冲过来的时候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就是惶恐到失去理智了,竟然想这样子流产。”柳柳从床上坐起来,她的眼睛还肿着,但是已经没有之前的绝望挣扎了,“其实根本没有这么难吧,我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呢?我可以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啊,我可以说不的啊。”她看着王彦青的眼睛和他说,“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所有不想生孩子的想法都是很认真的,不会因为意外怀孕了就会生下来,这里面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不亏欠还没有成型的孩子。”
她挣开王彦青的手翻身下床,“我昨天约了四点钟的手术,今早一直忐忑,其实也没什么。”
他张着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起身跟在了她身后,病房前人来来往往,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半边阳光,她脚步轻盈,马尾一跳 一跳,往光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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