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种风声来看,奥斯卡金像奖似乎已经是《爱乐之城》的囊中之物了。
我们前几天发了好几篇支持《爱乐之城》的文章,但这不代表我们认为它就是今年最该得奥斯卡的一部电影。
因为还有更好的。
那就是《海边的曼彻斯特》。
估计大家也都在很多地方见到推荐这部电影的文章了。我们今天想说的,并不仅仅是推荐它,而是想告诉喜欢这部电影的观众,这部电影有很多了不起的地方还没被人提起过,它绝对没有辜负大家的厚爱。
关于处于某种中间状态的人,比如他始终无法走出自己惨痛而悲伤的过往,这样的故事是很难拍成电影的。
悲伤没有实体、没有颜色和味道,如何让观众感受到人物的悲伤呢?
《海边的曼彻斯特》完成了这个难度逆天的任务,堪称范例,我们来看它怎么做到的。
电影如何表达人物的情绪?这个问题,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比如你想表现一个悲伤的人,最糟糕的剧作手法可能就是让他借酒消愁、痛哭流涕。
但电影需要把一切目标变成故事,所以用视觉直接呈现人物的悲伤状态是非常无效和乏味的。理想的方式是把悲伤放置在一个情节构架中,将不可见的悲伤变成一种有感染力的情绪。
一个被伤心往事摧毁到近乎绝望的人,他无法面对生活,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更没有勇气去开始一种新的人生。
《海边的曼彻斯特》将这种彻骨寒冷的内在悲伤加以外化,创作者用各种形式手法,层层叠叠,建构起一张几乎密不透风的网。银幕外的我们,无一例外的被悲伤击中,像男主角一样被困住,无可逃脱。
这个形式之网,由叙事结构、闪回、音乐和空镜几个层面的精心设计来达成。这有些接近雷蒙德·卡佛的那些底层的日常悲剧——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事物,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
一部好的电影,不应该放纵的表达情感,而需要克制,当然,克制的前提是,要通过叙事建构起一个足够充沛的情感内核。
本片的叙事结构,不动声色地带来了一种强大的情感力量。
影片采用过去与现在两条故事线穿插、并行的叙事结构,过去的事件(火灾丧子)作为主角李·钱德勒的伤痛记忆,影响并决定了李现在处理哥哥后事时所采取的行动。
这个结构看起来似乎并不复杂,但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那就大错特错了。
卡西·阿弗莱克饰演李·钱德勒
在一个访谈中导演提到,这样的双线叙事结构是经过反复纠结,最终选择的一种最有力量的结构。导演写作的剧本第一稿是按照线性时间发展的,从男主角的过去一直讲述到现在。但这种顺时结构,让导演感觉非常枯燥和无聊。他几乎全盘推翻了第一稿的故事模式。
直到导演从他最喜欢的铲雪场景切入故事,开始重新建构叙事结构,故事才具备了形式的情感力量。导演把人物的故事线从中间切断,变成过去与现在的双线并置。
过去不是被直接呈现,而是被埋藏在人物的记忆深处。
最终的叙事结构,也确实使观众产生一种好奇心,这个人物的行为,为什么这么古怪孤僻?在他的冷漠、暴力和难以接近背后,有着怎样的伤痛往事?
闪回的双线结构,将人物日常生活平静的海面下潜伏的伤心往事,一点点揭示出来。仿佛邀请观众,从外部慢慢进入人物内心的深渊。记忆一旦被召唤出来,人物的悲伤就无所遁形,也让银幕外的我们被击中。
而两条线的结合方式看似松散,实在不然。回忆与当下的穿插依赖严谨的叙事逻辑,形成一个过去与现在相互映照的对应结构。两条线都有一个起承转合的逻辑。向前推进的现在时间线,是李处理哥哥后事并做侄子的监护人的过程,过去的时间线则是一个幸福家庭毁灭的过程。
记忆的依据是人的感知和意识活动,因此并非物理的、线性单向的。一个人的真实回忆,必定是打乱时序的零散片段。然而,为了形成结构的对称,影片对过去时间线也采用了线性顺时单向结构,记忆依据人物的情感逻辑递进的顺时展开。
双线结构的另一个好处是,这是一个无力行动的人物,而无力行动对于主流叙事电影而言,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当人物面对每件事情,都只是承受,而不是采取行动,人物行为就无法推动情节走向,建构故事流程,主流叙事建构原则就失去了作用,导致叙事的推进变得很艰难。
但闪回的使用,就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叙事难以被推进这个难题。因为回忆总是猝不及防,在开车时,在一个人独处时,像一个吞噬快乐的巨兽,侵入人物的当下,人物无力抵抗,就这样被回忆推着向前走。
而闪回的结构化运用,也在最大程度上召唤观众感受人物的悲伤。
影片对于闪回的节奏控制非常精密,每一个剪辑点都轻巧,似雪花一样的柔软。然而,在剧情不疾不徐的推进中,却在我们内心形成了如同雪崩一样强大的情感力量,是柔软的东西慢慢累积的结果。
闪回在主流叙事电影中往往用得比较保守,这是因为,大部分主流电影,更倾向建构一种让人沉浸于虚拟世界的幻觉。因此,这种打断当前叙事流程的闪回,有可能使我们游离、走神,由此打破此时此刻的幻觉。
所以,观众一开始可能会觉得《海边的曼彻斯特》的前几次闪回比较突兀,李开着车,似乎没有太多情绪铺垫,就直接从人物的当下跳回到过去。
然而,当观众逐渐在脑海中建构起人物的一生,闪回就变成了一种特别有力量的手法,仿佛一个人与你分享了他哀而不宣的伤痛过往,这就在观众与人物之间建立起一种秘密情感共谋。
火灾是全片最重的音符,是人物所有伤痛的根源。因此,这一段闪回依据情感和思维逻辑,而采用了一种细致入微的剪辑方式。这一场戏,用很短、被剪切的极碎的闪回,更接近一种明灭不定的意识流,表现了这段往事对于人物而言是多么难以触碰的记忆。
李在律师办公室,回忆起他当年无心引发火灾导致三个孩子丧身火海的往事。这段戏只有十二三分钟,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切换了十四次,闪回跳切的速度由快至慢,镜头与场景的时长越来越长。
尤其是开头短短三四分钟的回忆,却用了十几次闪回,有几个镜头甚至只有一两秒的长度,一闪而过,由此可见这一段闪回节奏控制之精准。
这是因为,李一直将这段回忆埋藏在内心最深的角落,不敢触碰,也不愿进入。当他开始回忆起这一段,是抗拒和痛苦的,因此闪回部分不断被打断,跳回现在。
叙事结构的精心设置与闪回的系统运用,都是技术层面高度理性的设计。影片巨大情感力量的形成,还依赖一些更抽象更诗意的手法,比如空镜头的运用,这也是影片最打动我的部分。
影片几乎没有采用特写镜头,也很少长时间的盯着主角的脸。镜头很像是观众对人物的一种观看方式,特写更接近一种凝视,是对人脸的逼近。导演在镜头景别的运用上,非常冷静克制,极力避免情感的过度铺陈。
在大银幕上,脸部特写是非常有视觉冲击力的,但导演始终站在一个安全、没有侵略性的距离来看着人物。比如李去告诉侄子哥哥的死讯时,就用了一个大全景镜头,仿佛这个场面太过悲恸,让人不忍心靠的太近。
即使是影片中最令人心碎的两场戏——李与前妻的交谈、李对侄子说「I can’t beat it」,摄影机也没有给李一个特写,始终采用中近景别来表现人物。
通常很多导演在保留中近景别时,往往会设置一些身体的动作和姿态来表现人物的心理。但本片导演舍弃了外部动作,也没有将镜头推向人物悲伤的面孔,这种保持距离的景别更像是一种悲悯吧。
镜头小心翼翼地与人物拉开距离,但这种悲伤如此巨大,似乎要满溢出银幕。于是,在一个个绝望的场景之后,镜头仿佛是不忍直视人物的哀伤,而将目光转向了风景,转向雪中岸边的房子、码头、飞翔的海鸥、冬天清冷的海。
很少有影片如此系统性地运用空镜头,不是将风景作为背景,而是用空镜头中的风景来表现人的情感。一切景语皆情语,风景必须与人物产生内在关联性才有意义。柄谷行人认为,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连接在一起的。
只有内心孤绝之人,才能发现风景的千言万语。影片中的所有风景,都如同李的情感外化,承担叙事作用,而非自然景物的简单再现。
影片中,美国东部海岸曼彻斯特这个小城的风景,就具备了言说的力量。镜头始终是清冷的色调,冬天的海和天空是浅灰的蓝,沐浴在冬日阳光下泛白的教堂与房屋,还有那些雪中安静停泊的船只,在一种静默中展现了风景无声的力量。
然后说下这部电影的音乐。
一部叙事电影,应该用情节和动作来展示人物的情感,滥用音乐是叙事能力不足的表现。也因此,电影音乐常常是文化偏见的对象,电影理论家把它比作壁纸,以强调它的程式化、装饰性和冗余性。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认为《海边的曼彻斯特》对音乐的使用过度频繁,有煽情之嫌。
对于这一观点,我并不认同,我觉得影片的音乐运用恰到好处。《海边的曼彻斯特》中,音乐是作为视听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既具备剧情功能,也具备审美功能,最终,音乐成为人物情感结构的一部分。
这是因为,这个人物本质上是无力的,除了找茬动手打人,影片几乎没有设置其他外部动作来表现李的内心感受,他的悲伤无力宣泄。所以,音乐就成为人物内心声音的一种替代物,来表现人物的情绪,这是音乐的剧情功能。
此外,音乐还能在过去与现在之间通过声轴的连续形成一种绵延,使叙事和情绪的连续性不被回忆打断。李在开车时的闪回,就用音乐贯穿构成一种视听蒙太奇。那些温柔庄严的管弦乐、明亮肃穆的人声合唱,将观众带入李的伤痛过往。
而火灾闪回段落中,如何能保持情感的强度不被高度支离破碎、复杂跳跃的剪辑冲淡,就要用听觉来建立一种稳定性,平衡视觉的散乱。在巴洛克风格的G小调柔板中,李的美好世界在他眼前崩塌。管风琴、大提琴和小提琴,似乎在如泣如诉的抚慰着这个被击垮的伤心人。
描写如此绝望的一个人,又用各种形式手法精心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观众拖入人物的深渊,感受这种无处可逃的悲恸,好电影当然应该具备这种感染力。
但更好的一点就在于,能让观众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有思辨和观照的空间。
在故事中,创作者的悲伤并不总是严丝合缝、压得人透不过气,总有一些闪现的幽默细节(侄子好友讨论星球大战、侄子总是不成功的性、葬礼后午餐会上难以沟通的对话),这些带有日常生活质感的幽默,像是一种轻盈的力量,企图把李从日常的沉重中拉出来。
同时,我们看到,救赎并非没有可能,宗教、新的家庭、工作与生活——救赎的路径不止一条。哥哥前妻从酗酒中挣脱出来成为虔诚的教徒;李的前妻兰迪组成新的家庭怀孕生子,用新生来抵抗死亡;侄子继续玩乐队、谈恋爱;叔叔到另一个城市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每个人都有对抗悲伤的方式,对他们的淡忘我们无法指责,毕竟,普通人是没有力量去抗拒救赎的。但李选择不遗忘,他不愿意被救赎,他将悼亡凝结成无比坚固的结晶体,随身携带,他无力挣脱,只能与悲伤共处,与悲伤同生同灭。
忽然觉得,这个人物之所以让人如此心痛,并不仅仅是因为命运对他恶意的推搡,而是,他面对这种巨大的力量,选择一个人承受。
这个原本开朗乐观的男子,选择放弃所有快乐,投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种承担,可能比命运的重量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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