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尔·赫拉利：人类并不是个需要真相的物种

本文最初刊登于彭博网，作者为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他也是畅销书《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的作者。

这两年，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 “后真相时代”这种说法。那么，“真相”所处的太平盛世又是何时？上世纪80年代？30年代？还是18世纪？

自石器时代至今，各种自我加强的迷思一直起到了团结人类的作用。实际上，人类得以征服地球，主要得益于虚构与传播故事的能力，这也是人类独有的能力。

哺乳动物之中，唯有人类能与无数陌生个体展开合作，这是因为，只有我们能编故事，并将其四处传播。只要大家都相信同一个故事，我们就能遵守同样的规则，从而实现有效的合作。

其他社会性哺乳动物（比如狼和黑猩猩）的合作，都建立在彼此知根知底的基础上。因此，它们永远不会跟一大批陌生个体合作。

不信你把5万只黑猩猩塞进洋基体育馆、华尔街或是梵蒂冈看看。如果换成5万个人，这些人就会形成错综复杂的合作网络，只要他们都信仰棒球、股市或基督教。

毋庸赘言，棒球、股市和上帝的规则都是人类发明的，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但只要有共同的信仰，人们就能有效地合作。

你没法让一群黑猩猩攻击远在他乡的另一群黑猩猩，哪怕你承诺说，死于圣战者将升入黑猩猩天堂，享受无穷无尽的香蕉——黑猩猩才不会信这一套。

但相比之下，人类却发展出了深厚而隽永的信仰，哪怕没有任何经验证据支撑这样的迷思。也正因此，统治世界的是人类，而不是黑猩猩。

如果你责怪Facebook或普京，认为是他们揭开了后真相时代的可怕帷幕，那你可能忘了，几个世纪以前，数百万基督徒就制造出了一个泡泡，用各类自我加强的迷思将自己封闭起来，对《圣经》之“真”不敢质疑半分，几百万穆斯林则同样坚定地信仰着《古兰经》。

没有任何科学证据证明，夏娃曾被撒旦的化身所引诱；也没有证据证明，有罪之人死后，其灵魂将在地狱接受炙烤；更无证据表明，宇宙的创造者不待见同性恋。但几千年来，数以亿计的人类都相信了这些故事。显然，假新闻也有长盛不衰的。

我很清楚，将宗教与假新闻划上等号，这样做会冒犯不少人。但问题就在这里。

同样是杜撰，让一千人相信一个月，就是假新闻；让几十亿人相信几千年，就变成了宗教了；而且，我们还被告诫不能称之为“假新闻”，以免伤害信徒的感情（或者激怒他们）。

需要指出的一点，我并不否认宗教的有效性，或是它潜在的善意。通过联合民众，宗教信条使大范围的人类合作成为可能，鼓励众人建设医院、学校和桥梁……当然还有军队和监狱。亚当和夏娃固不存在，但沙特尔主座教堂的美无可否认。

用杜撰来巩固合作的并非只有古代宗教。

在近代，每个国家都创造了各自的全国性迷思，比如法西斯主义和自由主义，都精心打造出了各自的信条，使之不断自我加强。

作为纳粹政治宣传的背后主脑，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也许是当代最富成效的媒体奇才了，据说他曾将自己的方法概括为一句话：

约瑟夫·戈培尔

还有一句话据称也出自戈培尔之口：“要想把一个基本教条灌输到人的头脑里，就必须把它归纳成简单的几点，并且不断地重复，不然的话，哪怕是最妙的宣传技巧也无济于事。”

当今的假新闻贩卖者能不能学着点？

其实，真相从不是人类的首要考量。

不少人认为，若某个宗教或意识形态歪曲事实，其拥护者早晚都会发现，因为它无法匹敌更加英明的竞争对手。

正如亚伯拉罕·林肯所言，你不能每一次都骗过所有人。

但是，这种观念其实也是个迷思。

实际上，人类合作有力与否，取决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脆弱平衡。将现实扭曲得太过严重，的确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导致得不偿失。

比如，苏联人当年信奉特罗菲姆·利森科（Trofim Lysenko）的那套错误的进化理论，而且对任何偏离这些教条的人予以严惩，最终导致苏联农业瘫痪、经济崩溃。

但不依赖迷思，你又无法有效组织民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假设我们用时间机，将当今的一名科学家送到中世纪的欧洲。从理论上讲，凭借俯瞰众生的知识水平，这个人理应能呼风唤雨权倾一时。

但实际上，揭露当地牧师的杜撰，为农民讲解进化论、相对论和量子物理，这些都无法助其夺取权力。

当然，如果此人能凭借自己的物理知识，制造出几杆步枪、几门火炮，也许能让国王和主教们俯首称臣。

然而，在开采铁矿、建造高炉、生产火药的过程中，这个科学家要仰仗大量农民为其贡献劳力。你真以为，光解释一下能量除以质量等于光速的平方，他就能一呼百应了吗？

要获取并掌控政治权利，就得用迷思弥补事实的不足。

中世纪如此，21世纪亦然。

1月20日，唐纳德·特朗普手扶《圣经》，宣誓就职，当初的巴拉克·奥巴马、富兰克林·D.罗斯福和亚伯拉罕·林肯都是如此。在世界上很多国家，包括美国和英国，证人出庭时仍会手扶圣经，宣誓“说出全部真相、只说真相”。

特朗普宣誓就职

然而，人们在宣誓只说真相的时候，手扶的那本圣经却充斥着杜撰、迷思和错误，这不是很讽刺吗？这里的《圣经》完全可以替换为《哈利波特》。

（将《圣经》与《哈利波特》相提并论，可能会冒犯某些人。虔诚的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们可能会说，圣经本来就不是事实记录，只是寓言故事，其中包含深刻的智慧。但《哈利波特》不也是如此吗？也许，受冒犯的应该是J.K.罗林才对。毕竟，到目前为止，被别人以“哈利波特”的名义迫害或杀害的人有几个呢？）

当然在某些方面，2017年还是不同于中世纪的。

首先，如今的杜撰与迷思要不断加强，靠的不是严格审查，而是用无关痛痒的信息洪流。

被爆笑猫咪视频淹没的我们，已经不知关注什么才好了，常在旁枝末节的调查与争论上花去大把时间。

如今，知道什么该忽略，才称得上真正的强大。

其次，技术使人类幻想变得空前强大。

在古埃及，法老梦想着在天堂中永生，于是建造金字塔，将尸体制成木乃伊。

21世纪，梦想在天堂永生的科技大亨斥巨资开发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

用不了几十年，他们也许就能延长人类寿命，重新编写人类DNA，或直接将人脑接入计算机，将天堂创造出来。

人们总是希望并且以为现实最终将戳破虚构的泡泡，但在本世纪，这些泡泡也许会吞没现实。

技术赋予了人类前所未有的权力，也让我们的幻想与迷思空前强大。

如果你渴望的是一个真理至上、迷思退散的社会，不用再指望人类了，还是去黑猩猩那儿试试运气吧。

翻译：雁行

来源：bloomber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