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有雨,凉意惊心。窗外繁盛的草木在大雨中更见风致,浓淡相宜,时隐时现。万物的洁净一如人世清华,无论曾历多少沧桑,只在一个瞬间,便可静下来。这亦是光阴的妙乐之处,人生处处,可见菩提。
初秋的雨,虽清泠,却不见闲愁。往后的日子,草木渐萧,山河急景,便愈生荒凉。生命周而复始,流转一种姿态,但年年岁岁,人事到底不同。诗者读卷,词人伤远,但皆是睹物忧思,对景难排。
近日,打理屋舍,以往甚觉美好之物,今时颇感纷乱。几番挑拣,后终一一离弃,毫无眷恋。桌案上唯留几件旧式物品,如此不会太过空落。想来,这些年费了多少筹谋、几多心神,从收集的美物中得些真趣,聊慰寂寞。当下,万般多余,只求清简。
其实,人生有一枝所栖,陈酒一杯,香茗一盏,便是好的安排。若当时不曾多情,亦不至于令它们徘徊无主。故而不喜之物,不尽之缘,切莫轻易触染。有时,远观多生敬畏,相守则难久长。
江南的雨,总有一种如梦初觉之感。纵是骤雨急风,亦不失含蓄婉约。江南的雨,多是缠绵细腻,时常不知疲倦地下落一整日,无休无止。打在旧色的廊檐下、古老的青石板上,有着诗一般的平仄韵律,妙不可言。
人在深深庭院里,闭门谢客,慢煮闲茶,掩帘听雨。万物有了更多的隐蔽,烟雾氤氲,似落水墨画中,倍觉心安。我在江南,因有雨,而灵性不减,清洁无邪。所有心事,写进书里,似梅开雪中,没有保留。
岁月何其锐利,将纷繁世事,慢慢消减。那些百转千回的从前,竟已不值一顾。远去的年华,失散的故人,在这一刻,亦不觉可惜。但当年的事迹,行途的风景,件件皆真。若有遗憾,我已释怀,若有伤害,我都宽容。
我本多情重诺之人,但超脱起来,凡事可抛。以往,对故乡的柴门溪山、人情物意,不多留恋,洒然转身。而今奔走世间,看罢红尘千万,独处时,竟对旧时故景无限神往。
我不似父亲,一生经营他的药草,济世救人,安分守拙;亦不同于母亲,此生勤于她的厅堂,煮饭烧茶,听从宿命。他们也许没有大的功德,但求行走天地,无愧于心。况自古民间节俭是美德,淡泊是高风。
不知何时开始,头上的白发与日俱增,往年心生悲伤,这时只道寻常。中秋节近,时光频频追赶,多少感触,竟是无以言表。窗外刚刚谢幕的花事,恰如我匆匆走过的妙年。
父亲离世已有几载,每逢雨日,心中多有忧念。于父亲,我终究有太多的抱歉和愧疚,可叹的是,今生再无悔改弥补之时。他半世辛劳,半世病痛,所有灾劫与悲苦,我都不曾参与。哪怕是一件冬衣的温暖,一杯茶水的情意,都吝啬相待。
此时的父亲,静静躺在故里的山林,远避尘嚣,沉寂无声。所伴他的,是青青翠竹,郁郁黄花;是茫茫云天,澄澄江月。生前他沉默寡言,不喜交友,想必下雨的日子,他更加孤独凄清。
与父亲相关的物事,被尘世淡忘。曾经他救治过的病人、研习过的药草、捧读过的古卷,无一将之记起。他虽平凡,年轻时也是背着药箱访村寻户的郎中,披星戴月,风雪不惧。他虽庸常,无有大志,也是放牧白云的耕夫,一肩斜阳,一襟风骨。
有时想着父亲无数个夜晚问诊归来,以及打柴返家时疲倦的模样,总忍不住黯然神伤。虽时过境迁,而那时的我尚且年幼,但仍忘不了幽淡灯火下的背影。后来,他放下所有的行囊,飘然而去,那一刻,他解脱悲喜,无所依恋。
百姓人家,冷暖交织,但日子终是清朗平淡。那时的父母,心思干净,安于村庄小院,种茶植莲。繁忙耕织,亦是闲静,外面的世界,纵是动起刀兵,也是无碍。
母亲乃灵慧之人,处事待人,不偏不倚,稳妥安定。这些年,无论顺境或逆境,她都从容走过,不留繁难。但她又是那样愁,忧心父亲多病之身,忧心我天涯孤单之路。于生活,她慷慨亮洁,于亲情,她千丝万缕。
母亲曾说,她这一生,不要富贵,也承受不起富贵。她甘心做一名凡妇,相夫教子,喜乐平安。当年她任我放逐江南,是为了,这仅有的一次人生不被蹉跎辜负。
而我,一个人,行走在日月山川,时常寻不到隐
身之所。寄身檐下,受世态浇漓、尘浪泼溅,到后来,终安然无恙。其间,所有的辛酸苦楚,我都遮掩隐瞒。只因,当初执意的选择,让人不
可以有退路。
若非父母的宽容明慧,我亦不能在江南,读唐诗宋词,品佳酿清茗。更不能守着梅庄,喝茶写字,不再畏惧风雨世乱。也有冷暖阴晴,清苦荣华,但我不重虚名,不喜功利。数载飘零,几番得失,仍自是纯净的一个人。
父亲走后,母亲愈发孤独,时常独自叹息落泪。父亲生前,他们虽不算琴瑟和鸣,却也相敬如宾。数十载的陪伴,早已习惯了朝夕相见的生活。母亲性情疏朗大气,父亲则寡言沉郁,素日无多交集,但终是性命相知的夫妻。母亲说,只要他在,便是安心的。
如今,漫漫尘路,她一人,一灯,一榻。每次归家,见母亲静坐在人世寂寞的一隅,病愁缠身,心中好不难受。她鬓际被微风吹拂的白发,恰如我与她渐远渐薄的亲情。我深知,与她相处的光阴所剩无几,却不知该有何种方式来弥补这么多年的缺憾。
曾经,母亲无数次倚着门窗,怅望天涯流转的我。而我,竟无一次为之停留。既不能承欢膝下,又何必频频回首。她希望我像堂前的燕子,栖于旧巢,美好安定。我固执地飞去远方,摇荡于花间,休憩于别人的屋檐,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不忍惊动她的平静。
有时候,我与母亲交言,都是说喜藏忧,故作洒脱。过往的一些事,我亦是一桩桩轻描淡写地说与她听。内心几番憔悴凋零,却不肯留一丝感慨哀怨之色。她听罢自是悲欣交集,聪慧如她,怎会不知我一人十年耕耘的酸楚与难处。
其实,人生仓促,纵有功名富贵,两情相守,也只是匆匆草草。当初我耗费心力想要寻找的生活,已然遂愿。但眼前的风景,再无新意,甚至惘然若失。不如将士解甲归田,万物返璞归真,让人踏实满足。
母亲的心思,不必猜疑,我懂。她怕我一生与诗书做伴,亏待了自己,老时无依。她怎知,人世多少风光、曼妙情缘,恰如朝露,短促难长。因为清醒,故而悲凉。虽说把一生的聚散无常都参透,当下的烦恼依旧未能幸免。
庭院里一株茉莉,用古旧的紫陶养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朵洁白胜雪,但枝叶一年不及一年葱郁,清雅中隐藏着一种病态。对着这株苍老的茉莉,犹如看见了远在故里的母亲。
年轻时的她,着一袭白衫,穿行在堂前厨下,轻盈如风。或一人去菜园,打理她的果蔬;或邀约几名村妇,去往别的村落看一场社戏;或坐于灯下,织补旧衣。她容颜姣好,虽落民间,与草木做伴,却自有一段婉静风流。
我想着,这一世,她必定是要隔绝伤害。岁月何其认真,怎会轻易纵容谁,又或恩宠于谁。母亲的病,似窗外的疾雨,而她亦在一夜之间,慌忙老去。之后,她的心中便有了那么多的怨
,难以消解。
飞花若雨,像一场散去的盛宴,人间有情亦有恨。母亲也曾走过早春的阡陌,琼琼姿影丽于天地山河。这时晚秋斜阳,与之诸般相宜,亦是风景。
以往的她,坚韧好强,慢慢地,她变得脆弱柔软。转而成了一株室内的幽兰,惧怕阳光,适合静养。许多事,已然过去,不可删改重来。她并非一个有执念的人,纵有忧思,也不会沉落。
虽知她的日子,难免清寂,但仍然希望她可达观不愁。更愿她余生无灾无病,吉祥安稳。如此,我亦不再有挂碍,不必坐断黄昏,心思难安,倾动浮生。
温柔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成为知己,让走失迷途的人回头是岸,让徘徊犹豫的人学会放下。
秋雨绵密,寂静中颇有风致。树上的枝叶,檐下的鸟雀,稀疏的行人,以及窗下氤氲的茶烟,那般生动真实,只觉万物都有情义。我只是闾巷的一名凡妇,因天地澄净,人世有信,而不再渺茫漂失。
——本文摘自《人世间有一种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