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夜之间,马学武就白了头发。一夜之间,马学武就在厂里臭不可闻。
和马学武一起走进旅馆的女人是厂办的打字员。俩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闯进门来。据说马学武惊骇得短裤穿了五分钟都没有穿上。他们双双被带进派出所。警察一看俩人神色,就知道不是卖淫而是通奸。录完口供,便打电话让厂里保卫处过去领人。保卫处长虽与马学武平级。权力却不及马学武大,怕自己镇不住,便又叫了副厂长一道。副厂长是马学武的同学,一听出了这事,摇头叹气,却也无奈。一直折腾到半夜,算是把俩人弄了出来。
马学武的厂办主任当天被撤,厂长气得一一脚踢垮办公室的一张椅子。因为马学武是他力主提拔的,这个家伙却让他在众人面前毫无颜面。马学武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回到车间重当他的技术员,那个打字员被她的丈夫领回去后,再也没有去上班。后来听说办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宝莉也被叫去了厂里。她静着心听副厂长讲述过程,脸上无一丝笑意。都知道李宝莉的厉害,以为她会大大发作一通。却不料,没等副厂长说完,李宝莉便说,不消细讲了,男人嘛,哪个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宝莉一派大家风度的镇定,不仅令副厂长瞠目,也令马学武感动万分,心想真正是自已对不起老婆李宝莉了。厂里人听说这事,个个讶异。男人们便赞许地议论说,马学武的那口子,平常像个恶鸡婆,可是大事当头,还真是深明大义。李宝莉听到这话,心道放你妈的屁!
李宝莉在电话里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向万小景讲述事情的过程,当然她也没有漏掉自己的那个报警电话。万小景在电话的那头惊呼着,说宝莉,你疯了!宝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万小景正在发廊做头发,结果做了一半便打着的士赶到李宝莉家。李宝莉见万小景第一句就说,我只是不想让人家抢走马学武,现在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万小景说,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怎么不好好爱他,让他赖在你身边不想走?李宝莉说,像我这样长相的人,嫁给他那种人,是他的福气。他好好爱我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去好好爱他?万小景说,你这是什么狗屁话?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抓不住马学武。李宝莉说,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这样?万小景说,他跟马学武是两回事。他这个人,本来就花,马学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这条路上去的。李宝莉说,你这才是狗屁话。
两个人见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个钟头。万小景无奈了,说有一天后悔了,你莫到我这里来哭。说完,又打着车回到发廊继续做头发。发型师的手在她头上盘转时,万小景越想越不对,她给李宝莉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说,宝莉,有句话,你非得听我的。任何时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电话报警的事。李宝莉在电活那头思索片刻,方说我晓得了。
马学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气活现的马学武。他成天灰头土脸,整个人都垮了下去。车间工人口没遮拦,常寻他的开心,老有人追问打字员床上功夫如何,问罢也不指望听到马学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马学武在车间多待一分钟都难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来。
回到家来,李宝莉的脸色却也不是好看的。李宝莉在外面说得好,在屋里却没有放过马学武。马学武觉得这样也算难为了李宝莉。你还指望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真能够心平气顺?所以马学武门知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是夹的时间长了,马学武内心开始异化。首先马学武不敢说菜好吃还是不好吃。他一开口,李宝莉会说,你去叫那个野女人做给你吃好了。马学武也不敢看电视剧,因为电视剧总有风流男女不下不净的事。每看到此,李宝莉就问,那个野女人怕不也是这样勾引你的吧?马学武一生都很顺,这事就是他最大的伤口,马学武一直想让它赶紧结疤,可是李宝莉却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开来探头看上一看,以致马学武见到李宝莉心里就紧张。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宝莉每每想要与他亲热,他都无法放松一个月难得有一回成功,气得李宝莉几次要跟他打架,因为被抓现场时,他正在打亨员的身上,惊吓过度,从此不振。李宝莉骂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这个家伙才硬得起来?这时候的马学武想到小宝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那样李宝莉就会说,你就这么嫌弃我的床?
马学武觉得自已的日子在黑暗笼罩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的脸上渐无笑容,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厂里不想说话,在家里不能说话、于是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他都积压在心。虽然人们爱说,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实际上心里的容量十分有限。马学武将每天的语苦都嘲积在心,一天天地累积,一天天地叠压,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然承载不起。
有一天,李宝莉正骂马学武没将地板拖干净时,马学武的手突然被一双小手牵住。这小手的柔软和温暖让马学武怦然心动。这是小宝。
小宝说,爸爸,我的算术不会做,你教我。
马学武被小宝牵引着走进他的房间。随着小宝关门的声音,李宝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
马学武接过小宝递过来的算术书,按照小宝的指点,开始给小宝讲述计算过程,他的声音机械而缓慢,像河沟里的静止的水,看足不动,却也悄然地向外渗出。马学武被填塞得饱满而沉重的心间豁然开了一个小口,淤积在内的东西于不知觉间一点点地向外排泄。马学武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宝莉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被小宝大声制止。小宝说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术。李宝莉哦了一声,使关上了门。
像李宝莉这样的人,如果用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足什么,她恐怕颤来倒去也只说得出一个,那就是儿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宝,李宝莉是将自己未来的养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宝身上。她自己的这条命就是赌注。小宝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宝要做算术,就是刀砍到头上,李宝莉也会一声不吭,以保证小宝学习所需要的安静。
马学武一瞬间发现,原来他竟可以在这世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个角落是小宝给的。当小宝歪着身子,倚着马学武的大腿,让马学武检查他的作业时,当马学武夸奖他每一道题都做对时,那一刻的小宝,满脸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也照耀着马学武,温润他冰凉冰凉的心。
没有人知道,生活中这样随意的时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宝的记忆之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但生活却不让日子平静。
有一天,马学武的爹妈突然从老家过来。马学武爹妈都是中学老师,一直住在鄂西。马学武以为他们退休了,出来玩玩,很是开心。结果爹妈说并不是来玩的,而是要在马学武这里住下。送他们过来的是马学武的表弟。说是县城里修广场,把他们的老屋拆了,补偿的钱根本不够买新房。表弟便建议他们干脆住到儿子家。两个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不如用这笔钱吃好喝好玩好,让晚年享受享受。老两口听外甥说得有理,招呼都没跟马学武打一个,收拾了行李。卖掉家当,一车就过来了。马学武的父亲说,学武,你也别担心,我们每个月会给你们生活费的。马学武的母亲说,哎呀,自己的儿子,说什么生活费不生活费的,外人听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这一步,马学武也无可奈何。
李宝莉下班到家,一看满屋的人,头皮都麻了。再一细看,马学武已经把小宝的房间腾出来让给他的爹妈住。李宝莉一股气就冲上脑门。李宝莉想,你好歹也问我一声吧?李宝莉噔噔几个大步走进自己卧室,叫了声,马学武,你过来!
马学武知道这事有得吵,心里发憷,却也只能面对。马学武进到卧室,顺手将门关上。李宝莉说,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声都不吭,就把你爹妈弄来?我还是不是个人啊?
马学武说,我哪里晓得他们会来?他们自己跑来的,我让他们回去?
李宝莉说,好不容易过得清静一点,你又想闹腾?刚刚赶走一个野的,现在又来了两个老的。你还让不让我过日子?
马学武说,你照老样子过就是了。
李宝莉说,就这两间房,怎么照老样子过?小宝怎么住?
马学武说,反正我爹妈已经来了。他们就我这一个儿子,要住这里,也是应该的。小宝先住我们房间好了。
李宝莉说,小宝都四年级了,学习越来越紧。影响了他怎么办?你爹妈要住几久?
马学武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他们想一直住这里。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们也没得地方去。
李宝莉一听,暴叫一声,你发疯呀!你当我不晓得,我们有了新房子,你屋里个个都眼红。这样个挤法,还不如住旧房子。
马学武说,那随你的便。说完马学武甩门而出。
出门一看,两个老人拥着小宝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三张面孔都紧张而又惶恐地望着他,仿佛等待判刑。马学武顿时心碎。马学武想了想,说爸,妈,你们就住这里,她就这么个人,由她去。这里我做主。马学武的母亲脸色立即缓了过来,说当然,这里当然该让我们马家的人做主。
其实李宝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么样呢?两房一厅三口人住住还可以,加上二老,怎么也都拥挤。李宝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着生气,气完又想。这是马学武的爹妈,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们住养他们老,是儿子媳妇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没处可去,你不能赶他们走;他们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们老了没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顾他们。你是媳妇,你嫁给了他们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命。
李宝莉这个人就是会想理,想通了,叹口气,认下了。
李宝莉抱着被子走出来,拐到小宝房间。马学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跟了过去。李宝莉没好气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妈的!家里这床被子最松软,给老人用。马学武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李宝莉这个人再怎么嘴狠倒也还是个善人。
道理简单,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却很复杂,容忍它却不是易事。
三个月就像漫长的三十年。李宝莉不明白,墙上的钟照老样子走,日子怎么一下就过得这么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败的电视剧,可是李宝莉想看韩剧。家里只一台电视机,李宝莉只好让两个老人。马学武陪着爹妈看电视,偶尔说几句闲话。这时候的李宝莉却只能躺在卧室里,数着窗外的星星,心里那个烦,真是穿肠透心。李宝莉几乎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饭,吃完饭洗碗抹桌子,洗了碗还要洗衣服晾衣服。一口气得忙到晚上八九点,她才能歇下来,看看她喜欢的韩剧。随着韩剧里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痴一下韩国的帅哥,一天的生活也觉得满充实。韩剧就像块抹布,每到晚上负责抹去她一天的劳累,让她舒缓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开始明天。现在她的抹布却没了,而劳累则已然一层一层地堆积了起来。
李宝莉觉得这样的日子好累。
这天下班,李宝莉刚走到门洞,遇到公公婆婆出来,见李宝莉两人一脸慌乱。李宝莉说,怎么啦?公公没作声,婆婆嗫嚅着说,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门转了转。有一个水管没关,结果……
李宝莉一听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会面临什么。李宝莉三步两步冲进电梯,因为电梯每层都停,气得李宝莉几乎跟开电梯的女工吵了起来。好容易到家,李宝莉推门瞬间,头便胀大。家里成了泽国,地板完全浸泡在水里,棉鞋皮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漂在水上。为了腾柜子给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宝的衣服用纸盒装着搁在地上,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渍,完成不成样子。
李宝莉欲哭无泪。她瘫软般坐在沙发上,并不想清理。李宝莉对自己说,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半个小时后,公公婆婆回来了。婆婆拿出一千块钱,递给李宝莉,说这错是我犯的,我赔钱给你就是了。
本来李宝莉满心是火,但她到底没想过要对婆婆发飙。婆婆这么一说,李宝莉的火头一下子蹿了出来。李宝莉说,你说得轻巧,你赔钱。你这千把块钱赔什么赔?地板多少钱?鞋多少钱?小宝的衣服多少钱?我装修房子费工费力多少钱?你有钱,有钱就自己买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公公见李宝莉说话如此蛮狠,也发了火。说你当这房子是你买的?这是我儿子的屋,我们比你更有资格住这里。
李宝莉说,笑话!你有没有搞错?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财产。你儿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奸,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离婚,他分分钟就得走人。这房子除了我跟小宝,哪个都没有资格。婆婆急道,你瞎说什么?你莫污蔑我儿子!李宝莉说,到厂里去问一下。好好的厂办主任怎么不要他当了?你儿子在厂里丢脸丢得大!就凭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给我滚得远远的。
马学武的爹妈立即变了脸色,声也不敢吭。李宝莉有几分得意,心想我连你们两个老家伙还镇不住?想罢又说,我老实讲,你们想要我不甩你们儿子,想要你们儿子孙子好生过日子,最好走得远些,回老家租个房子住,我贴点钱都可以,你们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鸡犬不宁,弄得我们过不下去。
李宝莉说完,开始收拾家里。她找出拖布,把房间里里外外拖了两遍,又拿了几条干毛巾,试图把渗进地板里的水吸出来。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样子,李宝莉边干边骂,仿佛骂一声,便吐出了一口恶气。积攒了三个月的恶气,真得骂一阵子。就这样边干边骂,忙了个把小时,也没忙完。马学武的爹妈先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之后便悄然离去。
马学武下班回家,见李宝莉跪在地上给地板吸水,家里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问,出了什么事?李宝莉没好气道,你问你的爹妈呀!都是他们干的好事!马学武在两个房间看了看,没有见他的父母,说我爸爸姆妈呢?李宝莉说,我晓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你看到没有?地板都泡变形了!
马学武说,你是不是骂了他们?
李宝莉说,我骂他们打鬼呀,我骂他们的儿子还差不多。
马学武说,那他们怎么不在屋里?
李宝莉说,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出门,我管得着?他们又不跟我打报告。
马学武掉头便走。刚放学回家的小宝跟了上去。小宝说,爸爸,我也要去找爷爷奶奶。马学武说,小宝乖,爸爸一下子就回来。李宝莉走过去一把揪住小宝,说回来!他找他的爹妈,关你什么事!小宝狠狠地瞪了李宝莉一眼,大声说,我喜欢爷爷奶奶,我就要找他们。李宝莉气得举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宝莉说,你个小杂种还跟我犟嘴?小宝呜呜地哭着,回到房间。
马学武像个没头苍蝇,在汉口毫无目标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来,满街的路灯,瞬间点燃,到处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马学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里。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里都如同夜色。
马学武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他的父母时,已是晚上11点半。容颜苍老的爹妈相互依靠着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打盹。马学武心头顿时涌出万千的酸楚。眼泪也如水库开闸,止不住,哗哗地往外流。马学武这辈子还没有像这样流过眼泪。
七
吵架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过小菜一碟。尤其李宝莉这种人,遇上麻烦,暴喊一通,图个发泄。发泄完了也就到此结束。就像屙大便,稀里哗啦,屙完后人就舒服。一舒服,什么事都不会往心里去。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还在睡着,李宝莉爬起来去外面买早点。买完早点,放在厨房,怕凉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温在电饭煲里。自己就手抓个馒头,拎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门口喊了一声,姆妈,今天有点冷,你跟爸爸出去打转要多加件衣服,给小宝也加件外套。
马学武穿好衣服下床时,李宝莉业已啃着馒头,出了电梯。马学武的心情很不好。尽管李宝莉早起出门,走到门口又踅回床边替他掖了下被子,马学武却没有半点感动,倒是冷冷地想,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没心没肝。昨天那么凶恶,今天又来卖乖。想完后,打字员温柔的神情浮出脑海。自打出事后,他跟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马学武鬼使神差,上班时,站在路边电话亭给打字员拨了个电话。打字员说,你莫来撩我。我老公晓得了,会打死我的。
马学武说,是我害了你。我只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打字员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也没有怪过你。
马学武说,不过我蛮想你,我听一下你的声音也好。
打字员说,你莫这样说,我受不起。马学武说,那好,我挂了。马学武刚想挂机,打字员突然说,喂,你晓不晓得那天警察怎么跑来的?
马学武说,不晓得。
打字员说,是有个女人电话报案,说206房间有色情交易。我朋友以为是旅馆老板出卖我们,专门过去骂人。结果旅馆老板娘说,那天有个女人紧跟我们后面进去,说是亲戚,约好来送东西,她就把我们房间号告诉了她。那女人离开只半个小时,警察就来了,而且一来就直接查206房间。
马学武大惊,说有这回事?
打字员说,老板娘讲,十有八九是这个女人找的茬儿。你说,会不会是你的老婆?
马学武说,不会吧,她一点都不晓得我们的事。再说,她也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打字员说,那你说会是哪一个?
放下电话。马学武想想觉得不对劲。他没有去厂里,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间仙境”旅馆。才过去不足一年时间,“仙境”自然还是老样子,马学武却觉得自己已然过掉了一生。
马学武刚进门,老板娘便认出了他。说你一个人?
马学武说,听说那天有人给警察打了电话?
老板娘说,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从来都没来找过我的麻烦。独独那天来了。我表弟说,如果没得人打电话,哪个会来管这些事?
马学武从口袋摸出钱包,钱包里装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宝遮住,让老板娘看李宝莉。老板娘一见就叫了起来,说就是她。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这几个月,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涂,都是她害的。她是哪个?你老婆?
马学武没有再听老板娘后面的碎言碎语,他揣着钱包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马学武想,原来你李宝莉居然有这一手;原来你李宝莉对我使下阴招,在厂里在家里却还能装得像个善辈;原来你李宝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原来你李宝莉心狠起来,不输于世上任何一个人。马学武觉得心里从来也没有这样刺疼。
马学武迟到了,打卡机都被收了起来。副厂长正在厂门口守点,见马学武叹了一口气。俩人本是老同学,一直说好携手共进的,结果马学武一跟头跌下来,成了这样。马学武面无人色,径直朝厂里走。副厂长走过去,拉了他一把。马学武跟着他,走到路边僻静处。副厂长说,学武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厂里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岗人员,可能有你。
马学武怔住,说凭什么要我下岗?副厂长叹了口气,说你也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还就只你一个。几个局领导也对你恼火得很,你想厂里哪里还能留你?
马学武顿时心头如堵。他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又被人摁进了水里,完了还被人拎出来扔到炉膛里烧烤。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下一步路该怎么走。烦躁像虫一样,在他全身上下窜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能说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可以一说呢?
马学武掉头即朝厂外走,副厂长跟了几步,说学武,你到哪里去?学武,你要想开一点。马学武越走越快,副厂长的声音很快在脑后消失。马学武想,是啊,马学武,你要到哪里去?马学武,你要想开一点。想开了,这世上哪里都能去。想开了,这世上什么路都可以走。
马学武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工厂。
李宝莉中午正在吃盒饭,突然看到马学武工厂的副厂长。李宝莉说,找我还是买袜子?
副厂长苦笑了一下,说找你。
李宝莉说,有什么事?
副厂长说,你跟我一起到厂里去一下。李宝莉怔了怔,说未必又跟那个女人搞上了?
副厂长没有回答她。
进到厂里的接待室,里面真的坐了两个警察,一个警察手上还拿着一件衣服。李宝莉一眼就认出那是马学武的外套。李宝莉心里怦怦地跳得厉害,私底里却在暗骂,好哇,你马学武居然又干这种事,去了一回局子,丢尽了脸,还要搞个二进宫。想到即问,我屋里马学武是不是二进宫了?
副厂长非常客气,让李宝莉坐在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李宝莉说,到底是什么事?一个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说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
李宝莉说,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这件。两个警察便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李宝莉说,他人呢?
一个老一点的警察语气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报一下。今天早上,一个中年男人跳了二桥,这件衣服是他留下来的。
李宝莉正在喝水,听到这话,水杯从手上掉了下来。李宝莉瞪圆了眼睛,说跳桥?哪个跳了桥?
年轻点的警察说,我们检查了这件衣服,里面有一份遗书和一个钱包。钱包上的身份证写的是马学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宝莉呆掉了,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厂长。半天才说,他跳桥做什么?
老一点的警察说,你老公跳桥自杀了,尸体一时还没有找到。
副厂长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学武的爹妈还不晓得。
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这时的李宝莉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如刀绞,痛得好厉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痛惜马学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别的。但这别的是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在眼眶打着转转。警察帮助李宝莉从马学武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就是马学武的遗书。
李宝莉好一阵定睛,才看清楚。遗书很短,只有三行字:
人生是这样的痛苦。有些事情,我无法面对。
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还要求你们帮我照顾好小宝。
小宝,对不起。以后的算术题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马学武的笔迹李宝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这样的字给她写过许多情书。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经一次次让李宝莉感动得落泪。她抚摸着那些字因而认识到世上有一种最美好的东西,它叫爱情。
现在呢?马学武在他最后的文字中,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李宝莉。
李宝莉手上的遗书顿时变得冰凉。这冰凉通过李宝莉的指尖一直传达到她的内心。她心头的痛立即硬化,眼泪也凝固成冰。
李宝莉眼眶里的泪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没有流出来。但旁边的人都被她的脸色所吓着,以为她要疯掉。其实她的内心刹那间只剩下了一个内容,就是怨恨。
马学武的尸体在三天后找到。李宝莉没有看。大家也不让她看,因为水泡过后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厂里本想开一个追悼会,李宝莉说,不用了,这样个死法,也没什么好悼念的。厂里觉得也是。厂方和同事都认定马学武的自杀,是因为承受不起自己下岗这一事实。如果一个人因为下岗而自杀,厂方若还悼念,后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难做了。李宝莉的说法,为厂里解了围。厂长大松一口气,立即表示要给马学武的抚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宝莉带着小宝去了火葬厂。李宝莉的爹妈也去了。他们寸步不离李宝莉,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李宝莉说,爸爸,姆妈,你们放心,我不得像马学武这样窝囊。马学武的几个朋友还有副厂长也去为马学武最后送行。马学武的爹妈没有现身。他们俩人一获悉马学武自杀的消息,齐齐倒下,被送进了医院。
遗体被白布蒙得很严,在被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小宝突然叫了起来,他高喊着爸爸,不准工人送马学武进火化炉。几个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扯开。小宝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这份凄厉的悲伤令旁边陪着的大人个个落泪。但是李宝莉仍然没有哭。她咬着唇,盯着炉子,一言不发,也不劝小宝。小宝哭着哭着,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李宝莉身上一阵暴打,嘴上且说,赔,你赔,你赔我的爸爸!
小宝的话,李宝莉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旁边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抚小宝。李宝莉望着小宝,只是冰冷着脸。副厂长满怀歉疚,走过去说,嫂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小宝,对不起学武。我不该把他下岗的事先跟他说,让他没得思想准备。我该先……
李宝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李宝莉说,这跟你没得关系。他要死,是他的命。这世上下岗的人有几多?哪个不难过?哪个不伤心?一难过了伤心了,就都去跳桥?都去寻死?长江里的水是用来喝的还是用来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哭。他光顾自己的感受,却一点也不替别人想。他有没有想过爹妈这么老了,他甩手一走,他们怎么受得住?他有没有想过儿子这点小,以后没得亲爹来疼,他又怎么受得住?我倒无所谓,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这把生活我总是得扛。再累再难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蛮多人需要我。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日子。我不能让我一屋里的人为我担心为我操心,更不能让他们为我伤心。这世道,男人不晓得讲责任了,我们女人要晓得讲。
李宝莉的母亲说,讲得好,不愧是我的姑娘。这世道,好事坏事,一半对一半,摊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摊到坏事就跳河去死。都学这样,这世道哪里还成世道?
副厂长听得发呆,觉得眼前这两个女人的两番话说得实在是大义凛然而且话浅理深。一时问,他竟无语。李宝莉的腰被母亲狠狠撑了一把,心想,是我学了姆妈的为人,还是姆妈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凉如水。公公婆婆都在医院里输液。两个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不时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哭,声音凄厉哀伤,如剌如刀,每一声都将李宝莉坚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这样声音中的李宝莉,突然觉得自己虽然对马学武怨恨入骨,但对两个老人家却是罪孽深重。这样的丧子之痛不当由他们风烛残年的人来承受。李宝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宝,那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起,李宝莉打了个寒噤。她情不自禁,蓦地在两张床之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学武这样走了,你们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责任。现在我心里也不好过。爸爸姆妈,请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保证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们,我当是赎自己的罪。
没有人对她的这番话作出回应。
李宝莉想,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按我的去做。
八
万小景跟几个朋友到九寨沟玩去了。回来时,给李宝莉带了条藏族风格的披肩。路上还跟朋友说,这个李宝莉欣赏品位最俗,随便买什么,只要颜色鲜亮就说好看,真是拿她没得办法,万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着给李宝莉打电话,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却听李宝莉的老板说了一通她家里的变故。
万小景吓得心惊肉跳,拿话筒的手都打抖。话也没有听完,甩了电话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带。万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宝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
万小景赶死赶活地赶到李宝莉家,却见李宝莉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调整房间。李宝莉说,你来得正好,搭个手。我让公公婆婆住大房间,我带小宝住小间就可以了。
万小景说,装个什么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没得事?
李宝莉说,我能有什么事?他死了,我们还得过。我不当英雄当什么?当个狗熊趴在路边哭脸讨饭?
万小景说,放你妈的屁!他怎么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莫透露那个事,你怎么就守不住?
李宝莉冷笑道,他要想死,还用得着那个事?只不过他们厂里让他下岗,他就撑不住了。
万小景怔了怔,说就为这?
李宝莉说,要不然我怎么哭都不想为他哭呢?
万小景说,汉口下岗的人成千上万,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
李宝莉说,当了几天干部,真把自己当了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看重,这种人,他能看重什么?我告诉你,这屋里,有他过得,没有他更好。我要这个狗日的马学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岗的,我一个人,照样能把一家老小养活,让他们出门,照样不失体面。
万小景见李宝莉说得咬牙切齿,知她是伤在心底深处了,不禁自己一边哭了起来。万小景说,宝莉,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可是日子过起来难呀。
李宝莉说,万小景,你收起眼泪。我屋里往后第一不准的事,就是不准哭。
万小景说,宝莉,你莫说狠话。前一阵马学武要离婚。你还拿他当个宝,哭得黑天黑地,现在又何必这样?
李宝莉说,前一阵是前一阵,现在是现在,心情都换了。
万小景还是哭,说你也要有点良心,想想马学武对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说这话会遭天谴的。
李宝莉说,我用他以往对我的好,来对他的爹妈。这也算我在报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没得什么好说的。是哪个对不起哪个,天知地知,我知他知。
万小景说,还有咧?还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晓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岗,都得去死。
李宝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缩。她先是手在发抖,后来腿也抖了起来。紧跟着,她的舌头和嘴唇都开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宝莉想让自己稳定,却是控制不住。最后连她的心也疯狂地颤抖开来。
万小景看出她的恐惧。这恐惧比她心里的伤痛更深更重。她抹干眼泪,轻轻抓住李宝莉的手,帮助她镇定。
万小景叹说道,马学武应该不会晓得。要我说,他为下岗去死,还是你的运气。万一哪天他不是为下岗,而是为别的,比方那个事?你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李宝莉瘫软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边哭边说,就算他不晓得那个事,我也晓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杀人没有带血,也没有眨眼。
万小景陪着李宝莉哭。李宝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为万小景知道,哭过这一场后,李宝莉就再也不会哭了。她没有了哭的心情,也没有了哭的力气,甚至根本就没有了眼泪。
两个女人这天就哭了个够。
副厂长用厂里的小车,把马学武的父母从医院接回到家。
李宝莉让两个老人在沙发上坐好。马学武的父亲一脸麻木,马学武的母亲却死死盯着李宝莉。李宝莉扑通一下,再一次跪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们。过日子的钱由我出去赚,我会顶替学武,孝敬你们,让你们晚年幸福。
马学武的父亲没说话,马学武的母亲说,儿子死了,我们晚年哪里还有幸福?你莫跪,我们担当不起。
李宝莉没有介意他们的态度,继续说,学武不在了,你们还有小宝。小宝跟爷爷奶奶最亲。我和小宝都会尽量让你们过得好。爸爸姆妈,学武对我的好,我会记得。我会用他对我的好,来报答你们。再说,往后小宝还得请爸爸姆妈多加管教。爸爸姆妈都是老师,水平高,小宝成才也得靠你们两个老人辛苦。
马学武的母亲说,我的孙子怎么培养,我晓得。用不着你多说。不是你,我学武也不得去死。李宝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马学武的母亲继续说,成天吵来吵去,是头猪也得去跳江,莫说是个人了。李宝莉咚咚跳着的心,又缓了下来。
马学武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都是一家人,跪个什么。你婆婆是太伤心了,才说气话。你也莫在意。学武是自己想不开,哎,下岗就下岗,几大个事呢?
婆婆说,我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我的孙子。他是我们马家的命根子。李宝莉说,我晓得。婆婆又说,学武不在了,这房子房主要过户,你得过在小宝名下。
李宝莉心里咚了一下,她有点不爽,觉得这事不归婆婆来操心,但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儿子的房子等于是她的房子。李宝莉说,我都依了你们。只要二老心里高兴,叫我怎么做都可以。说着她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
晚间,李宝莉的母亲买了些营养品来看望亲家。李宝莉的母亲拉着马学武母亲的手,哭哭又说说,说说又哭哭,几番这样下来,倒让马学武的母亲止了悲哀,回过头来安慰李宝莉的母亲,说这事不怪宝莉,是我们学武太小气了。下岗的人多了去,别个没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们没有教好。李宝莉的母亲说,我们宝莉也是心粗脾气硬,要是晓得学武心情不好,少吵几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这样呀。将来苦是苦哪个呢,还不是苦她自己。马学武的父亲也说,不关宝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们丢了儿子,是伤心,但是也气他呀。可怜我们小宝,这点年龄就没得了爸爸。学武怎么也不想一下呢?
李宝莉待在小房间里。她将马学武的衣物全部收进一个包袱。看着这些旧物,李宝莉有伤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却更有恐惧。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马学武到底知不知道她报警捉奸的事呢?还是真的只因为下岗?这个念头盘旋在她脑袋里,久久不去。
李宝莉的母亲走之前,过来看李宝莉。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公公婆婆提了个条件,他们想让小宝住到他们房间里。李宝莉说,那怎么行?我的儿子,他得跟我住才是。
李宝莉的母亲说,我看过去也好。儿子死了,两个老人心里空,有个小宝在身边,贴肉贴骨,他们也好过点。再说,你往后忙起来,哪里顾得了小宝?
李宝莉犹豫着。她想起小宝在火葬场用拳头打她的事。而且这一连几天,小宝对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马学武的死,让她和儿子之间有了一点伤。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宝说说话,多给他一些关爱,来弥合他们之间的这点伤痛。这是她的机会。李宝莉说,姆妈,我……
李宝莉的母亲没等她说完,抢下她的话。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只给你一个字,那就是忍。除了这个字,别的都没得用。忍吧。什么都得忍下来。
当晚,李宝莉便将小宝的小床摆在公公婆婆的大床边。小宝看着她做了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看得心发抖,忙说,小宝,你莫以为我不亲你了。是爷爷奶奶想你住过来。他们会蛮好地照顾你,还能帮助你的学习。
小宝说,你不要我也没得关系。
十岁的小宝这句话,让李宝莉心里刺疼。她没有解释。
在沉沉的暗夜里,李宝莉躺在床上,想着母亲给的这个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穷要忍,烦也要忍;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伤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连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马学武,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于你马学武,因为我也毁了你的人生,我还是得忍。万事万物,除了忍,又还有哪个字对我更加有用呢?
李宝莉想了一夜。她把这个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当第一缕白光落在窗台上时,李宝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着远处一线的长江水。李宝莉对自己说,马学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们扯平了。从今往后,我要当你没有存在过。我要当以前的日子根本没有来过。我要当我自己今天才来到这个世上。我要开始我从来都没有经历的生活。我要让你晓得,我李宝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让你晓得,你背叛我,你不该,你跳江,你不值。李宝莉要响当当地做给你看。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看你再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人。
九
万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绒大衣,结果刷卡时,发现里面的钱不够。衣服没有买成,脸面也丢了。气得万小景打电话给她老公,让他划点钱进她的卡里。结果老公的手机关了机。
万小景一肚子的苦没处诉,不顾李宝莉刚刚丧夫,急吼吼地把李宝莉找来家里,跟她哭诉。
李宝莉说,不是说你老公资产上了千万吗?你未必连这点钱都没有?
万小景说,他一个月只给我几千块,哪里够我花?丫头吃喝玩乐,上学打的,手机像换洗衣服一样地换,都找我要钱。我每个月的伙食费营养费保姆费美容费健身费,还要看戏看电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钱的。
李宝莉说,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穷。真是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
万小景说,我每个月都过得紧紧张张的,说句丢人的话,我还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头宽。
李宝莉说,那你还死绑着他?
万小景长叹道,说白了还是为了钱。跟你说句恶毒的话,我只有跟他离婚,手上才会有钱。
李宝莉说,那就离吧。万小景说,就这样随便去离,亏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财产一转移,我连哈欠都得不到。
李宝莉说,你好像算计得蛮清楚的。万小景说,那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忍受这种花心男人?因为我有其他的东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万小景的话像是一阵小风,给李宝莉的心里吹进一些清新的空气。李宝莉说,我姆妈前几天也给我一个字,就是忍。
万小景说,就你这脾气,忍得下来?我忍,是因为我的目标清楚,我把他的钱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么可以支撑你的忍劲?
李宝莉想了想,说我有。就是小宝。我要指望马学武的爹妈把我的小宝教育成人才。所以,他们再怎么样对我,我都忍得下。万小景说,就为这?
俩人同用一个忍,各揣一份心。李宝莉没有心思跟万小景扯闲,便要走。走出门万小景问李宝莉,你往后怎么办?还去批发袜子。
李宝莉说,那一点钱,只够一家人喝水。
万小景说,那你要做什么?
李宝莉说,我在想。
万小景说,干脆,也去摆个摊,做点小生意。
李宝莉说,这个我也做不得。
万小景说,为什么?
李宝莉说,做生意得靠时间磨,我现在根本没得资格跟时间耗。屋里老小四口人,现兑现地要钱吃饭,我要的是现钱。一天一结账最好。
万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梦吧。那只有汉正街的扁担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万小景的话,倒让李宝莉心头一亮。
李宝莉到汉正街辞工那天正下雨。雨点蛮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
李宝莉的老板说,真的不做了?
李宝莉说,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我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