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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鱼联文】熟人

书海鱼人  · 公众号  ·  · 2021-04-15 13:43

正文


书鱼联文
第53场

游子吟

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书鱼联文第53期-公共-A1


熟人

by 瓜西吃

限定词:孩子


山里的风没有固定方向,四面在人身上捉。 老张左右转了转绑裤子的布条,在兜里一掏,抻衣,将漏进来的风赶出去,回头望了眼粪便,一个个的,很利落,表面光滑,内中粗糙的草木根渣隐隐可见,活像马屎。
人像畜生一样吃喝,像畜生一样活着,排泄自然像畜生。
出门时女儿竟醒得很平静,问他:“你哪儿去?”
按往常他会如实回答,寻吃的,寻药,但今天不同以往,也可能他怕那些无聊且重复的话,像冤魂积在女儿身体里,他造出笑容,说:“去旅游。”他自己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我只是出去游玩而已。
“去哪里?哥哥也去?”
“也去。”
“我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好不好?”
天阴阴的,老张有些怕了。他顺着脖子上麻绳下拉,摸到小小一块,牙齿,上门牙,他用桐油润过,质地像玉。如果人死了会变鬼,儿子大概也做了鬼。这样一想,老张不怕了。他觉得儿子就骑在他脖子上,一手拿鸡,一手拿馒头。他伸手去接滴下的油,捧掉落的碎屑,放到鼻子边嗅。馒头屑沾满他的胡子。
那是一段很陡的路,走过很多人,路都磨滑了,越走,他越下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行,这时他又觉得自己像头畜生,尤其喘粗气时。此时如果有人告诉他,你是牛!他将毫不迟疑去犁地,前提草料得给足。
过了陡坡,他坐下歇息,眼睛不自觉去找青草,想啃。
他并不是没吃过那些,车前草、水芹菜、鸡儿肠,他都吃过,生吃,和谷面拌了蒸熟,煮汤,没有他没试过的。草终究是给牛羊吃的,人吃难以下咽。可今天那些东西总是在他脑袋里呈现出嫩绿多汁的香甜形态。
一定是中午吃太多。以前太饿,想吃的只是本能,今天开始追求滋味了。
再走下去基本就是平路了,绕这山腰过去,过一片林子,是一大块荒地,荒地下去是山沟间一条溪,沿溪边往上游走两里地,有个燕塘村。老张隔山远远看过去,吞了吞口水,然后目光上移,看见了一只白羽鸟。
他将牙咬起,鼻喷出气,眼神凝起来,似要用目光射下来,眼睛随它游了一阵,落在丛林中,愤怒也散了。他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气,向着四肢窜去。好冷,歇够了。起身在兜里一掏,抻衣,扫扫屁股,继续上路。
现在无论什么情绪都来得又快又猛,走得也急,也许是饿的,也许人心硬了。先头老张见飞禽都会眼红落泪,如今想的都是吃,儿子只轻轻带过。
老张的儿子叫超超,寓意超英超美。超超听人说大雁屎能吃,四处里跑去找。大雁屎拇指粗,一端青一端白,白的掐掉,烘焙干来吃,和小糕点一样。超超对此物可心过头,不小心倒栽在芦苇荡里,没等超英超美,自己先超度了。
也好。去年不死今年死,死了说不定有肉吃。当鬼比当人好,鬼就一直做鬼,人免不了变畜生,可畜生也不真拿你当一类,两头不占。真累啊。
老张时不时停下来,摸一摸被剥掉皮的树。大家现在有经验了,知道哪些树皮能吃,哪些不能,可明明不能吃的也被大片大片削去,老张就心疼。他抚摸着那些裸露的树干,光滑,凉的,像他儿的背。
他就是在这时听见林中有响动的,那绝对不是幻觉,很清晰的脚步声,他靠树站着,像一只猎物在分辨捕食者的方位。
不多久,高处走出一男人,蓬头垢面,满身脏泥,衣服长得不像话,戏服般拖着,左手拿着什么东西在往嘴里送。老张忽然又恐惧起来,他不再逗留在树边,朝着燕塘村快步走去。
他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他吃的或许是观音土。观音土白黄白黄的,淡而无味,像不粘牙的糯米年糕。这一阵走得太急,腿也跟黏土一样,软得使不上力。
老张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却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急忙顺着荒地往下,躲入荒草丛中。他双腿颤栗,嘴里发干,浑身要烧起来却流不出一滴汗。他方才明明是半蹲着的,不知何时却坐在了地上。唯一还灵敏的是耳朵,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而远去,汗水这才流到眼睛,刺得他生疼。
他依旧是坐着,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想再多待一会儿,还是身体动不了。他揉着腿,不住地想,也许自己是搞错了。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人又折了回来!
这条去燕塘的路少有人知,这个人面生,又追自己那么紧,是那伙人无疑了。这时老张又想起那人刚刚在吃的“观音土”,突然反胃了。
他早听说燕塘的人手都毒得很,有一伙专挑落单的人,杀掉割肉,多余的就丢在村子下游。他这次出来,本意是去溪边捡一点剩,他要人肉救命。
脚步声就在附近来来回回,似乎在寻找,又想是已发现他的踪迹,故意在逗他。老张想起了老鼠与猫,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的思绪竟还是偏离了。猫肉的酸味在他嘴里冒出来,细腻的老鼠肉又将它压下去。
然后他又想起有人曾笑言,老鼠是吃粮食的,我们人也吃粮食,吃老鼠肉其实就是吃人肉。原来自己早不是个体面的人了。
他想起自己敲儿子牙齿的那天。担心孩子被人挖去,他不顾妻子反对,在屋后将孩子烧了,烧之前只拔了两颗牙齿作纪念。那天好像也是这样,因为怕焚烧尸体的香味引来,他拿刀从凌晨守到半夜,一直没敢动过。
他想到自己死后,魂魄飘回家中,见到妻子躺在地上,眼球被老鼠抠去,两条腿被人卸掉。床上的女儿如一条蒸鱼,让他们剥刮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此时天色将暗,四下静得出奇,老张觉得天地间有灵力在灌进他的思想。他呼吸困难,眼睛一瞬不瞬,如弦将崩,雷将鸣,伸手拨开杂草,只见一人坐在路上。那人也很快发现了他,站身立了立,疾奔过来,嘴中还在呼喊什么。
老张忘了吞的口水从嘴里流出来,只向小跑了三步,手在兜里一掏,尖刀握在手中,向他肚子一送,先像顶在了橡胶上,绵绵的,手稍一斜,胶便崩开,刀身直滑进去。刀是早上磨的,可以杀牛。
老张和那人对视在一起。那人脸上浮肿,双眼成了一条缝,即便如此,老张仍感受到他牲口一样的天真眼神。
老张松开手,等那人委顿下去。他不敢再看那眼神,转而看向四周,警惕他同伴赶来。这时一只湿滑的手抓住他的右手,他心中一惊,再细看那手的五指,他几乎要吐出来。
小指上一个大螺帽,这是他绝不会忘记的,去年这个外乡人路过自家门口,老张为他舍过一碗稀粥。铁螺帽碰碗的声音,这双手握住他手的感觉,他不会忘记。
“对不起……”他流出泪来,蹲下身,仍不敢去看外乡人。对方依旧说着他不太懂的方言,但他这次多少听明白了一些,大概是说,别往那边去,有人杀人来吃,他看见过。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女儿吃糠馍馍,屙不出屎,肚子要炸掉了,他们说吃人肉可以润肠子,积在肚子里的东西就能拉出来。我只想去找一点肉。”
老张跺着脚,分明感觉对方注视着他的目光在黯淡下去。
他再也无法忍受,爬去一旁,扑倒在地,咬着草叶大哭,哭到呕吐,仿佛要把这一生的辛苦都吐出去。
这是老张一生出过最远的门,走了一些没想过的路,看了一些没看过画面。即使环地球一周也没有这么远,这么久。
老张哭到浑身无力,又重新长满力,天已黑得不见五指。但老张似乎看得见,他跪回外乡人身边,将超超的牙塞进衣领,拔出刀子,解开对方长长的衣裳。



★★★★

评阅语:

评阅语:A,饥荒的故事。恐怖的氛围写得十分到位!冷汗直冒。瓜老师的文章总不会让人失望。剩下的评论交给瓜老师的迷弟迷妹啦~

对月: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末世废土文 ,虽然没有什么异形的描写,但是严密的细节构筑出异常恐怖的气氛。同时看了瓜老师的文学到了很多,我经常容易把联文写成3000的角色人生大纲,但是瓜老师这篇文,在限定字数内写出了老张一家四口的故事,老张出门的一路上,哪个回忆片段在哪里插入都非常讲究。(非要说的话,这真的是旅行吗,捂脸,怕怕的❤) [瓜西吃回复: 谢谢对月老师评论。我觉得被当成末世废土文来看,对我也是一种肯定,即拿掉历史背景,这个故事也有成立的可能,能够吸引别人读下去。然后对月老师最后的质疑也很准确,我就是先有了故事,再拿它向这个主题靠的,交稿时我也很心虚,这分明不是旅行!学习什么的就不敢当了,没什么水平,大家共同进步! ]

浅七:这瓜保熟,这人也熟。这趟旅行展现了饥荒、饿殍、人吃人的景象,真不寒而栗。 [瓜西吃回复: 谢谢浅七老师!咱俩老熟人了! ]

77:答楼上的对月朋友,这是真实历史啊,在我们家乡,这个历史的阴影到现在都挥之不去。 (对月:感谢。很抱歉,因为我对这部分历史不太了解,等我去学习一下TAT) [瓜西吃回复: 多谢七七的热心解答! ]

乱点鸳鸯锅:典型的瓜式风格文章,煮汤那一段看饿了,原来看别人吃草也这么香。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大概是本能大于情感,我也不清楚就这么一揣测,在末尾愧疚心泛滥的时候情感还是厚重了些,一刀就刀到底,本刀子精发言。发散思维如果把末尾的“熟人”烹饪完毕真的变成“熟人”对应题目会不会更好呢?相信聪明的小瓜心中已有答案。 [瓜西吃回复: 这就是心有灵犀吗?“熟人”这个题目本来就是一语双关的,暗示(几乎是明示)了老张对尸体的处理。至于说愧疚心泛滥,我是这样理解的哈,首先为了这次远足,老张吃得比较饱,其次,老张是一个对“维持体面”抱有幻想的人,他一定要给自己找够理由去消解杀人的罪恶感,其实他也许只是在为自己而嚎哭。还有球球了,不要再用“瓜式风格”这种评价了,有本事老老实实详详细细写出这种风格的特点! ]

(kdl) [瓜西吃: 来将可留姓名?! ]

茹八一 唉。 的发挥 涛声依旧 文笔细腻, 构思 精巧 ,完美抓住了 饥荒年代的 黑暗荒谬 以及令人绝望的 时代氛围 看到他杀了的是 曾经他施救过的人的时候 心一颤 吃人的 旧社会,能把好人生生逼成坏人 我们再也不要那样的社会

金森:好残酷,也有杀气,难以写出长评,太震撼了 [瓜西吃回复: 谢谢金森老师!“有杀气”这个评价我喜欢。另,学到了,以后懒得写长篇可以套您这句话。(没有说您偷懒的意思。 ]

梅知雪:瓜味十足,看得我后背一凉,瓜老师,yyds [瓜西吃回复: 谢谢梅知雪老师,不过你们经常说的瓜味究竟是什么味儿?! ]

海带猫:瓜老师写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个时期真的人不当人。观音土,树皮,还有绕不开的吃人,毛骨悚然。一切不可抗力逼的老实人变成了畜生。瓜老师yyds。 [瓜西吃回复: 谢谢海带猫老师评论。写的确实是三年自然灾害,用“超超”名字的寓意也带了一下。但我对那段历史其实了解不多,也没做过多调查,搜了一篇天涯的回忆贴就开写了,所以可能写得不是很好。 ]

挑兮达兮:(可恶!你们这群刀子精在我的甜文题里都写了些甚么!)是我太久没看瓜了吗(捂脸),我怎么觉得这篇和瓜之前的日系风很不一样,有些朴实和粗犷的现实文学味道了,看了锅老师评才知道的双关也很妙,没想到瓜老师写这种风格也很厉害,期待更多作品! [瓜西吃回复: 谢谢兮兮老师!泪目。我这次是有意想换一下风格来着,虽然也换得没有很成功,看到你这么评价还是很开心!甜文其实也有写了一篇,没写完……下次一定! ] (岁玥仑:什么?这次的题目是挑挑老师出的甜文题吗!连我这甜文常客都没写甜文……)

天天红烧肉顿顿女儿红: (写啊,等什么呢?) ?怎么还催上了,我在想起什么马甲名。 (我看着会给你压力?那我不看了) 慢走不送。首先来回答一个仅代表个人观点的问题——什么是瓜味儿,瓜哥的文看了不少了,文干净清淡,会掺杂很多“私货”,让人很有代入感。这次你第一次尝试这类现实主义题材,觉得耳目一新。前半部分仍然是瓜老师缱绻、细腻、充满想象力的描述,后半部分逐渐引出背景和剧情,让人沉浸其中,结尾沉重,是一篇不错的转型文章。但是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个人觉得稍微有点头重脚轻,前半部分可能太过沉浸其中,篇幅略多。 [瓜西吃回复: 写作天才您来啦?谢谢老师对“瓜味儿”的认真回答,“干净清淡”这种评语是我能免费得到的吗?可以给你转钱吗?(不是,没钱,别当真。我是感觉自己的东西一片混沌,松乏沉冗,收到这种评价,虽然觉得恭维成分多 (没有,不爱拍马屁) ,但还是忍不住高兴,也谢谢你对这次“转型”的肯定。头重脚轻真是一针见血,不过我倒觉得问题不是头重,是写到最后太懒了,草草收了尾,脚太轻了。(原本还有个我不知算不算狗血的结局,也没写上去,不知算福算祸。)再次感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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