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夏,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在北京景山前街
1月14日,我国著名语言学家、“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去世,享年112岁。《儒风大家》编辑曾经专程赶赴北京,采访时年108岁高龄的周有光先生。在近两个小时的交谈中,周有光先生和蔼、乐观、风趣、健谈、理性、博学、机敏,给笔者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
1986年语言界学者聚会(左起:季羡林、吕叔湘、许国璋、周有光、马学良)
□:周先生好!我们来自山东,是致力于传播与应用以孔子为核心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见到您很高兴。
■:欢迎!孔子在今天重提,是因为孔子可以纠正以往的一些错误。改革开放之前,我们在对待传统上犯过不少错误,在国家建设上出现了很大的偏差。现在重提孔夫子,重视传统文化,这是对过往的矫正。“文革”之前,就已经在搞好多运动了。我认为儒学有三大斗争,这些在我的书上都有写过。第一,是反对残暴;第二,是反对愚民;第三,反对迷信,“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学只要坚持这三点,就可以实现与时俱进了,就是真的发展了。以孔子来纠正毛泽东的错误,是挺好的。
□:您如何看待儒、释、道这三者的关系?
■:把儒释道放在一起,是中国老百姓的一种愚昧。看见菩萨就拜,说明他们对此不了解。中国的文化可以分为几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叫本土文化。本土文化以先秦文化为基础,这其中以儒学为核心。第二个时期是儒佛二元化。这个时期,佛教进入中国,和中国本土的儒学并存,所以称为二元化。
儒学是入世哲学,不谈鬼神。“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这是中国最早的无神论。佛教重视来生(彼岸),重视死(涅般),重视鬼(阴间),人的生死由众神管理。华夏文化缺少彼岸玄想,佛教填补了这个真空。
有人问我,科学这么进步,为何还需要宗教呢?我就说,科学是一步一步发展的,知识越来越多。可是,在科学所理解的已知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未知世界。对未知世界的解释,就需要宗教了。
□:那么,随着科学的发展进步,是不是宗教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小?
■:不会的,因为未知世界永远要比已知世界大。
□:可否从总体上来论说一下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
■:华夏文化长期维护中国的皇权专制制度,使农业和手工业稳步发展。培育五谷,养蚕缫丝,采焙茶叶,制造瓷器,发明纸张。此类重大创造,造福人民,惠及邻邦。近代以前,跟西欧、西亚和南亚文化相比,东亚的华夏文化毫无逊色,或许还略胜一筹。
华夏文化有强大的同化能力,以炎黄子孙为核心,经过不断地同化四周民族,形成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汉族。从宋代算起,辽金统治半个中国337年;蒙满统治整个中国457年。外族武力征服汉族,汉族文化同化外族。汉族和外族成为兄弟民族,合力推进华夏文化。
晚年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又过一次生日
□:近年来,您提出社会发展的三大规律:经济上,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再到信息化;政治上,从神权到君权再到民权;文化上,从神学到玄学再到科学。在您看来,现阶段的中国在经济、文化和政治上,分别处于什么阶段?
■:在经济方面,中国已经进入工业化,同时进入信息化,但是水平非常低。中国的工业化是廉价劳动和外包经济,这是低水平的工业化。至于信息化,我们的信息化水平也是很低的。罗斯福讲四大自由,现在我们要提第五大自由,就是网络自由。全球化时代是透明化的,苏联经不起透明,一透明就垮掉了,我们难道害怕透明吗?
政治上,民主是必由之路,但是中国搞民主是很难的,传统里没有民主思想,历史又长,包袱越大,改革越难,所以要有耐性。国外估计,中国快的话需要30年,慢的话需要150年。慢一点进步也是进步。总之,中国不可能不走上民主道路。
文化上,中国思想界如今的状况很糟糕,仍然是神学思维、玄学思维,不是科学思维。前一段发生的“张悟本事件”就说明,中国的群众还在神学思维阶段,不会思考。拿医学来说,什么西医、中医,科学没有中西之分,科学有一元性。如果承认社会科学是科学,就不能分什么阶级性,也不能分中外东西。如果走不出神学玄学,实现现代化就是一句空话。
□:在全球化的今天,您认为我们应当以什么样的心态走向未来?
■:我常提:要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我们要有宏阔的视角,看待今天的社会。要走进世界,做一个21世纪的世界公民。现在已无法再梦想世外桃源了,只有认真学习地球村的交通规则。
□:根据您一百多年的人生体验,您认为知识分子的最大道德是什么?
■:就四个字:独立思考。知识分子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盲目跟着别人走。教育最重要的责任就是要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精神。
□:据我了解,您曾经见过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我们对两位杰出人物的相见很感兴趣,可否跟我们谈一谈你们相见的情景?
2013年,周有光坐在书桌前,向记者展示如何使用他的文字处理机,他在纸上敲出“中国”两个字
■:我在美国的时候认识的爱因斯坦。有一个中国学者叫何廉,他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朋友。何廉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抗战之后,何廉去普林斯顿大学做客座教授。而爱因斯坦也正好是那个学校的客座教授。当时,刚打完仗,设备还没有齐备,何廉告诉我说:“爱因斯坦空闲得不得了,很愿意与人聊天,你愿不愿意去?”我说:“当然愿意!”我们不住在一个地方,我就过去找爱因斯坦。
我们一共聊过两次天,他的学问我不懂,我的行业他也不懂。所以,我们两人的聊天,就是普通聊天,不是学术聊天。因为是普通聊天,所以内容都忘掉了,如果是学术聊天,内容我当然会记得的。后来我的小辈听说我有这个重要的经历,问我怎么没有提及过,我说,你们觉得重要,可我觉得一点也不重要,当然没必要提了。爱因斯坦这个人很好,讲话很随便,这么伟大的科学家,一点架子都没有,好得很,人很好的。
□:尽管没有实质性收获,但这个经历真的很难得。今天,虽然您已经106岁高龄,但依然保持着清晰的思维、饱满的精神、硬朗的身体。您有何养生秘诀?
■:我们在“文革”中,大家被下放到了五七干校。还有在许多运动中,你的一些主张说出来以后,有时人家会骂你胡说八道。经历了好多运动,也经历了好多议论,这就是我的一生。总结这一生,我认为养生之道有两点:第一,不要做对身体有害的事情。比如抽烟,抽烟对身体没有好处的,所以不要去抽;饮酒要适量,喝多了是伤身体的。第二,要胸襟宽阔。遇到困难要乐观,儒家就讲:“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您现在写作一直都在用电脑吗?不再用手写了吧?
■:我不再用手写了,退休之后在家就一直用电脑写作,我已经25年不手写了。我有两台电脑,一台大的,一台小的。因为人年纪大了,写字不方便了。我用小电脑打字,我写得臭,电脑可以纠正我;我写得格式不准确,电脑也可以帮我改正掉。使用电脑,方便得不得了。所有的草稿,都是由电脑完成。
□:不论是在电视上、网络上,还是今天见到您,您总是对大家乐呵呵的。我们终于看到了“不天真时代的天真老人”,您的“天真”,真的名副其实。祝您更健康、更开心。谢谢您接受我们的专访。
■:很高兴你们来!我的讲话,是我一个人的思考。你们听我的话,也要经过思考,来批判地接收。
(文/常强,图片来源/人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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