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耳边的古怪噪声还是没有停止,像是有鞭炮在耳边炸响,噼——啪——哗啦啦——吱吱——喳喳。这无法形容的声响业已陪伴了我好多年,原本它仅仅是一阵从远方倏忽而来的幻听,而我则是一只误入陷阱的野兽,注意力一步步被它吸引,最终被它所俘获。
很久之前,我还是个简简单单的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与其他任何你在学校见到的傻小孩没有任何不同。我在一家补课班——或者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叫培训机构——里上课。在那里,教室设在一栋大楼的深处,没有窗户,除了一面靠墙的白板外,其他部分都是半面贴着贴纸的玻璃。每周六,我就在这么一间教室里上课,课程有语文、数学和英语。老师们的面孔我差不多已经忘记,只有语文老师的脸还很清晰地刻在脑子里:苍白、消瘦外带一丁点神经兮兮。
语文老师是把这声音带给我的起因。在教室里上课时,他经常会忽然停下来,双眼无神,侧着脑袋,像是在倾听着什么。我原本以为他是思路断掉,在回忆自己想要讲的内容而已,直到有一次,我很不幸地知道了他在听什么。
那是个雨天,下课后我留在教室里等待母亲来接我,他闯了进来,双眼满是血丝,眼球瞪着得简直要凸出来,他惊恐地望着我,问我有没有听到‘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我问,因为教室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空气像是个被封住了嘴的孩童,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声音。
他状若疯狂,抓住我的肩膀,大喊,你怎么能没有听到?你不可能没听到的!
我被吓了一跳,用力挣脱他的手臂,却见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痛苦地抱着身子蹲在地上,身子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似的瑟缩着,牙齿咯咯打颤,嘟囔着说,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出于好奇或是恐惧,我屏住呼吸,试图捕捉到他嘴里的奇异声响,使劲儿用耳朵倾听——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它们……它们在天花板里……我的老师虚脱般地躺在地上,解释道。
我抬起头,头顶的那一块一块的白色天花板中,有一块被揭开了,露出黑黢黢的一块影子。我走到缺口下,闭上眼。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没有声音,但随着眼前的黑暗逐步延展,耳边确乎隐隐约约有悉悉索索的回声传过来,我像是在黑夜中见到了火苗,猛地扑上去,把这声音据为己有——它听起来像是电视广告的回声,有个口齿不清的人在说话,话语背后有着吱哇难听的背景音乐。这段声音不断重复、重复,顽固得像是厕所里陈年的污垢。
我感觉到有些无趣,就睁开眼,这声音也就消失了。我的老师已恢复正常,他站起来,随手抹抹额头的汗水,像是什么都发生似的,背对着我,想要走出教室。
喂!我喊了一句,这声音……究竟是什么?
是墙角鱼,他回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此,他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那声音却再未从我的脑子里消除,它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出现,偶尔是之前听到的那段奇怪背景音,偶尔是钟表转动的滴答滴答声,偶尔是虫子悉悉索索爬行的回声……
它们从墙壁里传出来,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在空气中浮动着。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有办法摆脱这神秘的噪声,我无法睡觉无法读书无法听课无法吃饭,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安静像是白天的月光般踪迹全无。
后来——后来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作为一个特殊的病例来治疗,他们给我用各种各样的镇定剂、稀奇古怪的治疗方法,但都毫无效果。相反地,我开始逐步听懂了噪声的含义,它们真的是一群鱼,在墙壁里来回游走,在我催促着我,催促着我离开这里,去另外一个地方。
是哪里?我问。墙壁里的声音指引着我的方向。
我按照声音的指示,顺利离开医院,一头钻进城市里最阴暗的角落。在那里,我以阴暗为食,倾听着墙壁里的声音,像是木偶似的走着,浑浑噩噩地闯进一栋烂尾楼里。我顺着失去扶手的楼梯向上走,一直走到了最顶层——一栋只有两面墙的房子里。
我在这里安了家,白天躲在建筑的影子里,晚上从房子里四处游走,试图找到一个能躲避噪声的地方。
噪声却愈发疯狂,尤其在这三天里,几乎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时间,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麦克风,鲸吸水般吸收着从墙壁里传来的怪声,我逐步感到神智在离我而去。
而就在刚才,外面下起暴雨,雨滴击打在墙上,噼里啪啦的回声居然一时之间盖过了耳边折磨我的噪声。我长出一口气,却听到房子外传来一阵扣门的声音——嘭嘭嘭!一个人影从房间的缝隙里溜了进来,青白色的电光一闪而过,露出了一个男人的面孔。
你是谁?我问。
你不认识我了吗?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散漫、带着磁性,他摘下帽兜,轻轻松松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我的语文老师,让我和这墙中的恶魔扯上关系的男人。不过我失去了质问他的力气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弯曲大拇指,敲敲身边的墙,是它们告诉我的,是墙角鱼告诉我的。
那声音就是墙角鱼?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嗯,他答应了一声,从房间另一侧找了一些散碎的木料,堆在一起,用不知道哪里找到的打火机点燃,让火光延伸到房间里,他招呼着我在火堆旁坐下。这时外面的雨变得小了一些,可奇怪的是,那噪声居然开始减弱,减弱到我轻松就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是偶然间得知它们的存在,我的老师就像是在上课一样,悠悠然然地说着。我是从一本古怪的书里找到的,接着就对它们上了瘾,无法自拔。但我很孤独,希望能让别人也知晓它们的存在……唔……啊!
他大叫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脸上肌肉抽搐起来,让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显得极其狰狞,我盯着他看,疲惫早已失去了对恐惧的感觉。
他的声音变得冷漠而疏远,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呼啦啦嘻嘻哈哈,墙壁……墙里真舒服……狭窄、狭窄,很暖和!啦啦啦啦嘻嘻嘻嘻呀!
这阵疯狂的话戛然而止,随性的声音又被换了回来:对不起,它们总是想通过我说话,但它们还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它们是谁?我又问。
墙角鱼,它们是墙角鱼,从人类开始有房子,它们就存在,直到现在……
他的声音再度被扭曲,嘶吼起来:变成我们!一起来……一起来……永恒的快乐!快来……快来……尾音里夹杂着金属摩擦和水流涌动的声音。
我看着我的老师痛苦地弯下了腰,嘴里止不住地流出一股液体来。
你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想拉住他,但他甩开了我的手,瞪着我说,你知道怎么抓墙角鱼吗?
我摇摇头。
要到墙壁里去抓!他大吼一声,接着身子猛地一颤,再也不动了。我呆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关口,墙里的声音蓦地增大,如同有人调大了音量,我的理智就像是被洪水压垮了的堤坝,迅速崩溃,只有视觉还有一丁点的感知:我看到老师尸体的脑袋开始颤抖,接着爆炸,在血肉模糊的肉块中,我看到了一个怪物,它似鱼非鱼,身体扁扁的,却生着腿,飞快地钻进黑暗的阴影中,消失不见了。
我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太阳已高高悬挂在头顶,眼前是一具死相凄惨的尸体和一堆燃尽的篝火。
我试图爬起来,挣扎的时候碰到了尸体,一本书从口袋里滑落出来,我打开看了看,是上面满是胡言乱语,上面说用木头搭建成某种图案,再把它点燃,就能变成墙角鱼。
我呸了一声,可耳边的鸣叫又猛地响起来,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回过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黑夜,眼前又点燃了一堆篝火,它的搭建方式和书上说的一模一样。
我是在做什么?我问自己,然而身体并不受我的控制。
随后,一阵剧痛过后,我就成了‘它们’的一员,舒舒服服地游荡在那熟识的夹壁中,如果你们在黑夜里听到墙里的声音,那大概就是我在其中游曳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