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梦境意味着绝妙的技术媒介,也是你将读者引入新颖科幻奇观中的契机。梦境的意义是否在于它与记忆及历史之间的隐喻关系?请你谈一谈为何会选择“梦”为切入点?
伊格言:牛生下来就会走路,鱼生下来就会游泳;所有动物幼儿中,人类幼儿是最为孱弱的——一个婴孩,不可能在缺乏照顾的状态下存活,但人类却是此刻地球上拥有绝对优势的物种。这代表很多意义,其中之一是,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的孱弱,其实恰恰给了所谓“文明”一个介入的机会。
于小说中,我试图以此类物件(你所说的“技术媒介”)建构整部小说的隐喻世界,希望它们能进一步诱发思索──如我曾表述:“科幻并不仅仅指向未来;事实上,有艺术价值的科幻,必然也同时指向过去与现在”——这恰恰适于我们重新思索,人类发展至今的精神遗产究竟是什么?
记者:小说中的注释非常特别,达29则,近4万字,自成体系,构成了一系列“伪知识词条”,实际上可以算作细节的一种敷衍,但在你和作家骆以军的对谈中,你说过自己不是个着迷于细节之人。
伊格言:事实上我非常着迷于细节──至少针对我自己认定为有趣的那些细节(在与骆以军的对谈中,我准确的意思是我并不特别着迷于物质)。我相信小说爱好者中,与我同样着迷于细节者不在少数。这是长篇小说独有的乐趣之一。然而若细节太多,则可能拖慢情节进展,伤害故事本身带给读者的阅读快感。左思右想,我大胆采取了在小说中加入长批注的做法──读者可以暂且略过批注不读;但如果对此类伪知识的创造有兴趣,那么29则批注充满了奇思、脑洞,几乎类同于29篇短篇小说。我不仅是个着迷于细节的人,我想,我同时也是个贪心的人——我希望喜欢细节的读者有细节可读,我希望喜欢故事本身的读者有故事可读;我希望两种读者同时在《噬梦人》中获得满足。
记者:你的小说语言冷冽舒缓兼有,很难忽视弥漫其间的古典浪漫情愫,骆以军称为“抒情性”,你也引用昆德拉的话,“小说家是从自己抒情世界的废墟上生出来的”。
伊格言:我认为:必须抒情,而后将之摧毁成为废墟──这是我对昆德拉那句话的理解。文学作品抒情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也必然为作品中那些美丽忧伤的瞬间所触动。事实上,这也是众人对文学习以为常的想象。抒情同样也可能带有智性的深邃与尖锐,而某些深邃与尖锐却必须建立在抒情的被摧毁上。我所说的“被摧毁”,并非意指作品中不存在抒情,而往往是,曾于作品中确实存在过极其瑰丽的抒情,而后被摧毁,重新开展出某种新的境界。举个例子:大观园之后,是空寂无色,是身披大红袈裟向一切遥遥拜别,“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之后,便是不同作者(或读者)的自由发挥了。
这是我所构想的,某种可被简写为“抒情—抒情之毁灭—新世界之诞生”的辩证过程。是以,笔法的冷冽或温热,尖锐或抒情,正是此种辩证过程之必须。我必须拥有变化自身笔法的能力,于该冷冽时冷冽,该抒情时抒情。我希望我做得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