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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最好的文学不该只停留在抒情上 | 访谈

文学报  · 公众号  ·  · 2017-11-10 17:30

正文


作家伊格言


许多年后,这样一个时代也许会到来:人和生化人同处一个世界,并且难以辨别。人们感受记忆的方式也随之变化。那时,我们的未来会展现怎样的图景?


台湾地区新生代作家伊格言在其最新小说《噬梦人》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与想象:两百年后,一座庞大而迷幻的城市中,人和生化的疆界不断模糊,直至以梦境为唯一区别,但梦境可以被提取、移植甚至篡改。因此,“当梦境成为人类主体的判断标准时,真实与虚构、梦境与记忆便产生了无限的辩证意义”。


选择梦境作为叙事的切入口,大概是因为在伊格言看来,“梦是最幽深神秘的领域”。童年时的梦境如藤蔓缠绕在身,也许是伊格言写下《噬梦人》来反思梦境与现实、未来与历史的初衷。


《噬梦人》中的主角K阴郁深沉,是个没有身世的生化人,没有身世就没有故事,恐慌与哀愁如影随形,他踏上了一段错综复杂的追寻之旅,求索“另一种人生”。这一路充满秘密、谎言、幻觉与记忆。从这个意义来看,《噬梦人》其实是一个朴素且真实的、关于自我追寻的故事。这便回到了文学叩问生命存在的母题上。


除了身份认同的求索,伊格言同时试图以大量的“伪知识词条”,建构一座未来图书馆,促使读者思考应该对未来担负怎样的责任,尽管这个思考过程充满艰难与迷茫。


问答

见习记者  袁欢  本报记者  金莹



记者:新作《噬梦人》以梦境为核心讲未来故事,请谈一谈最初写作这部小说时的构思与动机?


伊格言:我常说:我喜欢科幻,因为科幻最极端——在一般写实状况中,你无法、或极难换掉一个人的记忆;但在科幻中容易得多,因为只要你的设定能自圆其说,“换掉一个人的记忆”本身就是写实的。


“换掉一个人的记忆”干吗呢?写“生化人VS人类”干吗呢?当然是为了探索最极端的问题:人是什么。这近乎单刀直入了,我喜欢那单刀直入的过程。王晋康老师说:“科幻已经离现实太近了,近得超乎想象。在从前你或许不这样觉得,但在此刻,当我们看见AlphaGo的棋局与柯洁的眼泪,我无法再想象有人会认为科幻不够近。”为何科幻的设问如此极端、如此惊心动魄?我想那是因为,那是人终将真实面对的问题。


记者:正如你所言,你试图探讨“人是什么”的终极问题,而承担使命的主角K很容易让人联想至卡夫卡《城堡》的主人公K,两者都存在一种迷惘无措的情感。


伊格言:人,“突然决定”(或“逐渐领悟”),自己该是何种性别?何种样貌?——正暗示着“人如何认识自己”之命题。我所写的,正是一个人精神上的、内在的卡夫卡迷宫。自我追寻其实是每个人的课题,那可能是愉悦的、充满好奇的,但更有可能是令人迷惘、痛苦,甚至血肉模糊的。



记者:梦境意味着绝妙的技术媒介,也是你将读者引入新颖科幻奇观中的契机。梦境的意义是否在于它与记忆及历史之间的隐喻关系?请你谈一谈为何会选择“梦”为切入点?


伊格言:牛生下来就会走路,鱼生下来就会游泳;所有动物幼儿中,人类幼儿是最为孱弱的——一个婴孩,不可能在缺乏照顾的状态下存活,但人类却是此刻地球上拥有绝对优势的物种。这代表很多意义,其中之一是,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的孱弱,其实恰恰给了所谓“文明”一个介入的机会。


于小说中,我试图以此类物件(你所说的“技术媒介”)建构整部小说的隐喻世界,希望它们能进一步诱发思索──如我曾表述:“科幻并不仅仅指向未来;事实上,有艺术价值的科幻,必然也同时指向过去与现在”——这恰恰适于我们重新思索,人类发展至今的精神遗产究竟是什么?


记者:小说中的注释非常特别,达29则,近4万字,自成体系,构成了一系列“伪知识词条”,实际上可以算作细节的一种敷衍,但在你和作家骆以军的对谈中,你说过自己不是个着迷于细节之人。


伊格言:事实上我非常着迷于细节──至少针对我自己认定为有趣的那些细节(在与骆以军的对谈中,我准确的意思是我并不特别着迷于物质)。我相信小说爱好者中,与我同样着迷于细节者不在少数。这是长篇小说独有的乐趣之一。然而若细节太多,则可能拖慢情节进展,伤害故事本身带给读者的阅读快感。左思右想,我大胆采取了在小说中加入长批注的做法──读者可以暂且略过批注不读;但如果对此类伪知识的创造有兴趣,那么29则批注充满了奇思、脑洞,几乎类同于29篇短篇小说。我不仅是个着迷于细节的人,我想,我同时也是个贪心的人——我希望喜欢细节的读者有细节可读,我希望喜欢故事本身的读者有故事可读;我希望两种读者同时在《噬梦人》中获得满足。


记者:你的小说语言冷冽舒缓兼有,很难忽视弥漫其间的古典浪漫情愫,骆以军称为“抒情性”,你也引用昆德拉的话,“小说家是从自己抒情世界的废墟上生出来的”。


伊格言:我认为:必须抒情,而后将之摧毁成为废墟──这是我对昆德拉那句话的理解。文学作品抒情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也必然为作品中那些美丽忧伤的瞬间所触动。事实上,这也是众人对文学习以为常的想象。抒情同样也可能带有智性的深邃与尖锐,而某些深邃与尖锐却必须建立在抒情的被摧毁上。我所说的“被摧毁”,并非意指作品中不存在抒情,而往往是,曾于作品中确实存在过极其瑰丽的抒情,而后被摧毁,重新开展出某种新的境界。举个例子:大观园之后,是空寂无色,是身披大红袈裟向一切遥遥拜别,“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之后,便是不同作者(或读者)的自由发挥了。


这是我所构想的,某种可被简写为“抒情—抒情之毁灭—新世界之诞生”的辩证过程。是以,笔法的冷冽或温热,尖锐或抒情,正是此种辩证过程之必须。我必须拥有变化自身笔法的能力,于该冷冽时冷冽,该抒情时抒情。我希望我做得够好。



记者:你的创作涉及短篇小说、诗歌、文学评论、长篇小说等多种形式,你比较偏爱哪种?你上面其实也提到了长篇小说的一些重要价值,比如说“辩证性”;再如你一直阐述的“万花筒价值”,可否详细谈一谈?


伊格言:不同创作形式带给我不同的乐趣和痛苦。最极端的对比,可能是我的长篇小说与诗集之间的对比。很坦白地说,以写作的疲累程度而言,当然是长篇小说最累。这可能是因为长篇小说是最注重“结构”的文类。而且由于《噬梦人》有一严整精密的推理架构,这代表在创作过程中,光是确保此一“环环相扣”在叙事上的精准有效,便必须经历无数次检查。


长篇小说(近乎)独有的价值有二,其一是“辩证性”,其二是所谓“万花筒价值”。正因其篇幅之长,是以能容许相异的世界观不断博弈,重新定义彼此;亦正因其篇幅之长,是以能容许作者凭一己之力拟造原本并不存在的世界,拟造此一世界之名物、人物、环境,甚至构造逻辑,万花筒般镜映之。我在《噬梦人》中特意书写的29则长批注,即是以“万花筒价值”为基底发展而成;但最终,它们像是自有其生命、自有其命运的怪物,终究也展开了自己的“辩证性”。这正是《噬梦人》想做到的。


记者:《噬梦人》是你科幻三部曲的首部,可否谈一谈目前的写作状态?分享一下接下来的写作计划?


伊格言:我认为我们对文学的热爱与信仰,与前辈并无二致;这表示所谓“写作状态的本质”是一样的。基于我对文学本身的热爱与信仰,大部分时候我像个农夫、花匠或手工艺人——做功课,搜集素材,规划整体,而后专注于每个细节的弹性、材质及其曲折。我爱举(且每每因之而得意万分)的例子是,《噬梦人》有一份笔记,这份笔记记载了小说当中的场景原型、人物设定、情节构想、推理谜题等创作过程的原材料与废弃物。这是《噬梦人》的生痕化石。这份笔记以word内建功能计算可达八万字——可以单出一本书了。


当我写完《噬梦人》首部曲的瞬刻,我便知道那不会是结束;但我同时也知道,接下来的两部曲将极其艰难。艰难是我自己给的——因为我是个极端厌恶自我重复的人。是以,接下来的挑战必然是,我还能够翻出什么全新的视野?


新的视野是什么?在第二部曲,第三部曲尚未被我完成前,我没有能力直接说明——小说原本就不是答案,而更趋近于一个不同价值体系尖锐对峙的辩证过程。我只能说,我知道那与艾萨克·阿西莫夫于《基地三部曲》中假想的“心理史学”有关。心理史学:一门测算人类整体心智倾向并以之预测未来的学问。以此刻流行说法,这也是“大数据”与“算法”吧?


由于《三体》的带动,中国科幻似乎掀起一阵热潮。我喜欢《三体》,尤其喜欢其中的《黑暗森林》。事实上我的梦想正是构造一部“内在精神世界的三体”——我不知我能否办到,或许我终将力有未逮;但总之,在小说艺术的道路上,在探索人类精神文明的道路上,我知道我的探问远未结束。



评论

当下的很多科幻文学远在一些“纯文学”之上,比如《噬梦人》,立足的“全人类观”和“全世界观”,而这一点,也必将是“纯文学”的又一启示和生长点。


入梦

从伊格言《噬梦人》引出的几个话题

文 | 徐则臣


我是个科盲,从小到大理科都在拖后腿,但这不妨碍我爱看科幻文学。我要看的不是科幻文学里那些硬邦邦的科学知识,而是科幻中的文学精神,和在科幻的外衣下对人类核心问题探讨的路径及可能性。简单地说,还是在所谓的纯文学的诉求下,从类型小说的叙事资源里汲取营养。就像从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奇幻小说里寻求源头活水一样。事实上,漫长的文学史中,各种文学形式之间一直在相辅相成。冯内古特、多丽丝·莱辛都曾写过相当数量的科幻小说。探究人类科学技术的空间肯定不是莱辛们的初衷,他们要做的,是想在一种沉滞臃肿的现实逻辑之外,看看人类诸多方面的可能性。纯文学,尤其是其中的现实主义创作已经面临巨大的困境,部分困境源于自身发展的瓶颈,既有的方法和资源差不多已然穷尽,在新的突围和疆域拓展之前,必须东奔西突救亡图存;另一部分困境来自难以抗拒的现实掣肘,很多行之有效的路径被封堵之后,必须寻求更加灵活、暧昧的方式,以期四两拨千斤地实现有效表达;还有一部分困境,来自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带来的人类世界观的改变,这种变化也呼唤一种相契合的新的表达方式。凡此种种,纯文学迫切需要外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幻文学以其自身的特点,给纯文学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科幻文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我看来对纯文学将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补济:科幻文学必将成为纯文学的一个新的生长点。


科幻电影《机械姬》


也是基于此,我格外关注伊格言的《噬梦人》。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两百年后,那时候人类和生化人更处在同一个世界上。生化人是人类由“梦境植入”的方式生产而成,生成之后,他们在自身的逻辑里成长,逐渐成为了一支可与人类对峙抗衡的力量。人与生化人外表上很难判断,必须使用“水蛭试剂法”鉴别血液才能把两者区分出来,因为人类在制程中强制赋予他们混合了水蛭基因的第11对染色体。但生化人借着自体演化,成功地模仿了人类的血色素结构,也就是说,当生化人的第11对染色体与人类的不再有差别,那么,他们的DNA与人类也就毫无分别,生化人就全然变成了人。生化人解放组织(生解)在人类生产过程中,用“原始者弗洛伊德”的方法替换了既定的梦境,生成了第三种人,也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K。与众不同的K穿梭于人类与生化人中间,他将何去何从?他如何面对人与生化人的身份、认同、情感、伦理、生死等问题?


伊格言在这部小说里创造出了第三种人。就目前而论,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众多“第三种人”,这个第三种人并非小说里意义上的那个第三种人,而是指在常规的逻辑、伦理、情感、精神状态之外的一个或多个我们在文学和日常生活中尚未正视和认真关照的群体。如果说,科幻文学的确能给纯文学提供一个或某些生长点,这个“第三种人”就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当然,也只有科幻文学才能自由可信地创造出这个“第三种人”。


单从人物的设置和题旨看,《噬梦人》就无法局限于类型文学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它已经无限逼近所谓的纯文学,或者说,它解决的就是纯文学的课题,不过是在方法论和外壳上使用了科幻的元素。


梦境是小说的切入口。


在纯文学中,涉及梦的作品不在少数,或可说,梦境已经是个被消费过度的叙述策略。梦境是一个安全的空间,可以涵纳现实和现世中诸多“非法”的情感、故事、结论和想象。梦像某个一望即知的符号化的春秋笔法。


对梦境的描述多半变成了审美的逃逸之术,即便复杂到如博尔赫斯《圆形废墟》中的那个梦境,在后来者的文学里也被反复修炼成了套路。在纯文学的空间里,梦境从来都是个附属品,临时停靠的站点而已,充当主体背景的替补和花瓶。无法在梦境中开掘出更辽阔长远的阵地,这大约也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局限之一。


对《噬梦人》中的人类和生化人来说,梦境是个前所未有的完整世界。“进入梦境”就是进入一个具体的现实存在。进入梦境和梦境本身都可以选择和修改,它成了一个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比肩而立的第二世界,具有相当的客观性。这是一个新的空间和次元。完全可以想象,被各种现实逻辑捆缚的纯文学作家面对这样一个洞天别有的新世界时的艳羡。而这一方在《噬梦人》中获得了主体性的全新阵地,该怎样自由地进入纯文学领域?


如此论述《噬梦人》与纯文学之有无,并非刻意要将《噬梦人》远离“纯文学”,而是为了强调科幻文学的独特属性,更清晰地看清两者在路径和资源上的差异,以此标示出科幻元素对于“纯文学”之生长点的意义。事实上,当下的很多科幻文学远在一些“纯文学”之上,比如《噬梦人》,立足的“全人类观”和“全世界观”,而这一点,也必将是“纯文学”的又一启示和生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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