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vin Richter
里氏之言至少提供了两个简明的信息:其一,Begriffsgeschichte是“德国货”,或曰首先是一种“德国”方法;其二,在他介绍之前,英美对概念史基本上一无所知。而从里希特介绍概念史的第一篇文章到专著中的相关章节,我们可以准确无误地获得第三个、也是更为重要的信息:“概念史”与剑桥学派的“政治语言史”走的是两条路。
里希特在专著“致谢”中还感谢波考克和斯金纳,说这两位老友为该书第六章关于他们的著述与德国概念史的比较研究而“不辞劳苦地写来洋洋洒洒又下笔谨慎的信”。斯金纳在1990年代才在文章中论及德国概念史,这是否与里希特和他的通信有关?这当然只是一个问题。对于德国概念史来说,1990年代意味着什么呢?那是曾经如火如荼的概念史研究将要落幕,诸多持续几十年、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型概念史辞书项目将要竣工的年代,那也是德国概念史开始走向世界的时候。斯金纳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太落伍。
行文至此,在某种意义上只说了一些不得不说的边缘问题,但不是可有可无,那是为了回应“斯金纳在1970年代开创概念史”之说。关键问题是,剑桥学派做的是概念史吗?这就需要对何谓概念史有一个基本了解。关于概念史的来龙去脉、理论设想、具体实践、发展变化等,笔者写过若干文章,有数万言长文,也有简要概述,另外还在一些书评中说及理论,在此不宜一一赘述。下面我要讨论的,主要是“剑桥学派”能否与“概念史”连缀的问题,在这之前还须扼要介绍一下相关问题。
西方传统的思想史研究,主要集中于考察大思想家的经典文本,即学术传统中的“正典”(canon):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奥古斯丁、阿奎那,到马西利乌斯、马基雅维利,再到霍布斯、洛克、休谟,伯克,直至黑格尔、马克思等近现代思想家。这种论述格局遭到晚近学者的非难,他们诟病往昔的研究没有证实那些大思想家的社会代表性,对常用的政治和社会用语缺乏钩稽。约在1960年前后,西方史学界分析词汇和词组的蕴涵及其认识功能的意识日趋明显。思想史在理论和方法上的不足之处,导致德国、英美和法国史学界对语言和话语分析的浓厚兴趣。
于是,德国、英美和法国的学术文化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研究方法:德国史学以“概念史”著称;英美史学界尤其是剑桥学派则倡导新的“观念史”模式;法国史学界以“话语分析”(Analyse du Discours)或“概念社会史”(Socio-histoire des Concepts)见长。三种研究模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各自为政,且确实有着不同的特色。“历史语义学”(英:Historical Semantics;德:Historische Semantik;法:Sémantique historique)是国际学界相关领域的学者熟知的一个概念。一般而论,西方的概念史、观念史或关键词研究,都可以用“历史语义学”来归纳其方法。
总的说来,“概念史”在英美世界不怎么被人看重,一直没有得到普及,而且迄今如此。剑桥学派波考克的《古代宪法与封建法律》(1957)和《马基雅维利时刻》(1975),斯金纳的《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1978)等,属于“观念史”著作,亦可称为政治思想史。鲍尔提出批判性概念史,出于一种期待,即“概念史”与“政治语言史”必须相遇,也就是两个研究方向的方法论和认识论视阈的相互融合。可是如何融合呢?斯金纳本人曾长期否定“概念史”的可能性;我想,他也不会答应把他的研究称做概念史。下面,我就围绕这个问题对剑桥学派政治思想史做一简要分析。
德国史学概念史成型的年代(比其历史更悠久的是哲学概念史),也是新的“剑桥学派”崛起之际。在政治学、史学和哲学相结合的英美观念史研究中,“剑桥学派思想史”(Cambridge School of Intellectual History),尤其是以波考克和斯金纳为代表的政治思想研究,为方法论创新奠定了新的基石。需要指出的是,波考克和斯金纳时常混用“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和“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英语学界的许多学者也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