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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到我,很激动,不是疯子的那种激动,是一个正常母亲的情绪。
她说她要去告状,说她女儿死得不明不白的,警察也不调查,她说那不是自杀。
」
所有人仍在沉默。
「我想起她本来是个疯子,所以就安慰了她几句,放下水果就要走。
她拉住我,说了很多话,我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跟崔凌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那么大,那么圆,像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
「她说话颠三倒四,说崔凌是被人害死的,她让我去告诉老师,告诉校长,叫警察去抓人,我只好答应她,说等我回了学校就去告诉老师,告诉校长,叫警察去抓凶手,她才肯放开我。
袁颖一边说,一边抚着自己的胳膊,好像崔凌妈妈的手依然抓着她。
没过几天,我就坐上火车,去大学报到了,没再见过她。
」
「那件事过后没多久,她就进了医院,疯人院。
」赵智接着说,「受了刺激,整天胡言乱语的,小区居委会的人合力把她送去的。
」
「她说她女儿被人强奸,被人害了,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又说不出名字。
」
「你们干吗都看着我?
」 赵智一脸无奈,「我当时才十七岁。
」
韩柳笑出声来:
「十七岁足够犯罪了。
」李浩成还在添油加醋:
「你在物理课上偷偷看黄书,我都看见了。
」
「你还要跟我借呢。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李浩成还在哧哧地笑:
「就崔凌长得那个样子,多安全。
她妈肯定是脑子有病,胡思乱想。
」
韩柳去了卫生间,这次出来,她把妆都卸干净了。
章玉说她困了,想回房间睡一会儿,韩柳也要回房。
袁颖一句话把她们俩全留住了,她说:
「崔凌跟我讲过她被人强奸的经历,我想这是真的。
」
「什么意思?
她身上那些伤,不是她妈妈打的?
」
「我不知道。
」袁颖闭了闭眼睛,她没去过现场,但是看过报纸上的照片。
那个年代的媒体,还不流行给死者打马赛克,那一期的报纸早早就卖光了,因为上面印着少女的遗体。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 有人说,「自杀是她自己的事。
」
「她失踪的前一天下午,是个星期五,放学后我们俩一起去甜品店。
她有话想跟我说,吞吞吐吐的,直到临走,才说到她可能是被强奸了。
」
「可能被强奸?
」韩柳失声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
「就是说,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方面的知识,她一点也不懂。
」
「这也太荒唐了。
那人是谁?
」
「她不肯说。
我猜,她打电话给我,也许是想告诉我那个人的姓名。
」
「是熟人?
是我们身边的人?
」章玉本来懒洋洋地蜷着,此刻突然直起身来。
「有统计,大部分强奸案都发生在熟人之间。
」赵智说,
「我们杂志做过有关的专题,女性专题。
」
「我也不知道。
那天,我跟她说,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说出真相,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她一起想办法。
」
「结果你去和罗翰约会了?
」韩柳用一只手指搅弄着她的长卷发,轻飘飘地问。
「那不叫约会。
」罗翰辩解,「我们俩就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坐着聊天,哪儿也没去。
」
「初恋啊,初吻啊。
」章玉用一种戏剧化的夸张腔调说,「是不是今天接亲的车队路过的那个花坛,长满了美人蕉的?
好有纪念意义啊。
」
「我应该接她电话的。
」袁颖的声音很低沉。
「谁会强奸她呢?
她长得那么安全。
」即使是韩柳,也觉得李浩成的态度太不严肃了:
「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李浩成笑着摸摸自己的头顶,他不光胖了,还有脱发的苗头。
「她不肯说。
我猜是我们认识的人。
同学?
老师?
」
「会是教物理的许老师吗?
我看见她哭着从教师办公室出来。
」赵智胡乱地猜测。
「那怎么可能?
许老师不是那种人。
」章玉说,她对那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物理老师印象很深,「高二那年,就听说他结婚了。
」
门铃响了,章玉立刻跳了起来,似乎急着找借口离开这张桌子。
刚才来过的服务员站在门口,殷勤地问屋里温度是否合适。
章玉回来时,手里又托着一盘水果。
「这酒店的服务真不错。
」她说,「谁要苹果?
」没人答话。
袁颖说:
「问题在于,她不确定那算不算强奸。
她描述得很不清楚,而且那时候我也不懂。
她只是说,她很害怕。
」
「边缘性行为?
」乱用术语,或许是赵智在杂志工作养成的习惯,袁颖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她连性行为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更不懂边缘在哪儿。
」李浩成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就算没有生理知识,人的本能总有吧。
她为什么不报警?
」
「她很害怕,也很迷惑。
她问我,男的对女的做这种事,算不算喜欢的表示?
」
韩柳轻轻地惊叹:
「我的天哪,我们小时候有多傻啊。
」
「说了半天,那个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章玉有些不耐烦了,「袁颖,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咱们非得聊这个吗?
」
「也是崔凌的忌日。
」这个忌日,是警方根据尸体变化的程度推算出来的,在她失踪的第二天。
「她离家出走的第一天,去干什么了?
」
李浩成把烟灰磕进桌上的玻璃缸里。
韩柳开始抽不知道第几支烟了,她烟瘾很大。
罗翰说:
「那天是星期六,毕业班周六还有半天课。
我中午回家的时候,她在我家楼下等着。
」
「警方把那天算作她失踪的第一天,当时她妈妈还没有报警。
」袁颖说。
「不会又要表白吧?
可怕。
」韩柳仍然是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
「她说想跟我聊聊,但是我想回家写作业,那一周的作业特别多。
哦,对了,我拿出物理课的一张试卷,问她能不能帮我讲道题,就在我家楼下的长椅上,她给我讲明白了。
崔凌在物理方面真的有点天赋。
」
「你没问问她为什么来找你?
为什么没来上学?
」
「没有。
她看起来有点怪,再说我也没注意到她没来上课。
讲完题后,我说家里还有事,就上楼了。
」
「你可能记错了。
」章玉幽幽地说,「我想你是记错了,搞混了时间,报纸上说,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看见她在山里,穿着校服的女孩,独自闲逛,好像在哭。
看见她的人是住在周边的村民,这些人现在都拆迁搬走了,这地方建了酒店。
」
罗翰迟疑着说:
「有可能,有可能是我记错了。
」
袁颖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肘,像被烫着似的,立刻弹开了。
李浩成说:
「我猜,有没有可能是在山里被陌生人强奸,然后她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
「反正我妈妈从来不让我一个人往山里跑。
」章玉说,「就算是像你说的这样,也是她自己瞎跑的下场。
」
韩柳说:
「我看,她就没受过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教育,应该怎么样跟人交往、注意安全、保护自己,她妈妈从来没教过她,出了事就知道闹。
」
赵智说:
「等等,我怎么觉得咱们在说两件事。
一件是崔凌被不知名的人用不知名的方法侵犯了,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强奸;
第二件事,是她死后的身体上有伤痕,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
「崔凌是自杀的,警方一早就定性了。
」
「说是自杀,是因为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她妈妈也证明了,女儿情绪不稳定,离家出走,在郊外的野山里,用一件校服衬衫上了吊。
」韩柳说,对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她自己都感到有点诧异。
袁颖说:
「你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这些细节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试图忘掉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切,照片,文字,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
「谁看见那张照片都不会忘的。
」李浩成说,「真是太恶心了,那时候不流行打马赛克?
」
「打了马赛克,就没有那么多销量了。
」赵智的语气里带着专业的沉稳与洞察,「读者都有猎奇的心态。
现在肯定是不行了,时代在进步嘛。
」
「你记错了,那她去找你,到底是哪一天呢?
」袁颖还没忘记罗翰刚才的话头。
「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小事。
」罗翰很快地回答。
如果不是小事呢?
袁颖想,如果不是小事呢?
房间里又开始燥热起来。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章玉说,开始发挥她从电视剧里得来的对人性的经验,「有没有可能,自杀是因为一刹那的恍然大悟?
」
「什么意思?
」李浩成问。
「比如,她被一个熟人强奸了,但是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不是强奸,她很害怕,又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网络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她无从了解这件事。
然后,她就一直被困扰着,直到那天,她才明白,强奸就是那么回事。
因为,」她停了一下,「她跑到山里散心,结果第二次被人侵犯了。
游荡的男人遇见孤身少女,临时起意。
平时,家长都不让我们往那边去。
」
「她长得那么丑,」李浩成说,「这不至于吧。
」
韩柳的语气几乎是愤怒的:
「这跟长相没关系,女人就是会遇到这种危险,不管高矮胖瘦。
章玉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
「你和章玉居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袁颖说,「可见大家都没把她忘掉。
」
赵智早就不摆弄那些茶杯和茶壶了,桌面上一片杂乱,他盯着那里,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寓意:
「还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必死的理由。
」
「某种心理上的安慰突然坍塌了,我知道,我懂那种感觉。
」说这话的是韩柳,她的神气与刚才完全不同了,不那么轻快活泼,显得有些沧桑。
这些年,韩柳独自漂在上海,她有什么样的经历呢?
袁颖想,她们不是密友,她无从得知,但人要长大,总会有些坎坷,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欢喜悲愁。
也许,她与前男友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比如呢?
」章玉追问。
「比如,你喜欢一个人,全身心地喜欢,即便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在乎。
这种状态持续着,你对他的喜欢一点也没减少,反而越来越着迷。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喜欢的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想象中的幻觉,他本人根本不可爱,甚至是可恶的、下流的,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跟着灰暗了。
」
「你的意思是说,强奸她的是她喜欢的人?
」
「那算什么强奸?
对方是喜欢的人,她应该很乐意吧。
」李浩成口无遮拦,没有人搭控,甚至韩柳也没有责怪他。
上学的时候,课间休息,班里乱哄哄的,片刻间突然安静,然后大家都被这莫名其妙的安静给逗笑了,纷纷地说,有妖怪路过。
最后,还是袁颖打破了沉默,她说:
「这是猜测,没办法证实。
」
韩柳点头同意:
「对,是瞎猜,全是瞎猜。
」
「她哭着从物理老师的办公室跑出来,很多人都看见了。
」赵智说,显然,他没意识到谈话的走向即将失控。
章玉突然说:
「我困了,我要上楼去睡一会儿。
」刚要站起身,又对韩柳说:
「你过来跟我住,好不好?
我不想一个人睡。
」韩柳答应了,两个女孩一起上楼,她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二楼的房门打开,马上又关上了。
「她妈妈后来怎么样了?
」李浩成问赵智,袁颖忽然松了一口气。
赵智说:
「不清楚,好像后来又去上班了,在一个什么工厂,她那个病,疯一阵好一阵的,找不到太好的工作。
上次回来听我妈说,那家工厂倒闭了,不知道她现在哪里工作。
」
袁颖说:
「你们聊吧。
我也困了,昨夜几乎没睡。
」罗翰跟着她站起来,陪她一起回到房间。
袁颖开始收拾过夜用的洗漱用品,连同那件真丝睡衣都塞进一只正红色的漆皮手提包里。
这只包是为了收礼金而特意买的,典礼结束后,礼金都拿出来交给罗翰的妈妈。
「今天我太累了,」袁颖说,「我想一个人睡,韩柳那间屋空着。
」
「他们还在外面,你就这么走过去?
」罗翰说。
他的白衬衫依旧笔挺,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鬓边微微有汗。
不知怎么,袁颖忽然不想违背他了,甚至觉得,他很有道理。
今晚是新婚之夜,她就明目张胆地告诉朋友,她不愿跟老公睡一间房?
未免太不给面子。
她坐在床上,宽大柔软的床,床单触感细腻。
两个人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赵智和李浩成的脚步声和房门开合的声音,她又说:
「我想一个人去睡会儿,就一小会儿。
」用着商量的语气。
这次,罗翰没有反对。
傍晚,整幢房子都静悄悄的。
袁颖躺在另一间卧室的床上,韩柳的东西都拿走了,房间空空荡荡,因为整洁而显得格外冷清。
楼上有人轻轻地走动。
这间卧室靠近别墅的大门,窗帘放了下来,室内一片漆黑。
她听见有人用房卡开了门,感应门锁发出轻轻的一声「嘀」,随之而来的脚步声有些沉重。
服务员一般不在这个时候来打扫,可她就是来了。
袁颖听得见她在收拾桌子,摆上新的干净茶杯,把用过的餐具一样样地收走,擦抹窗台、电视柜和木质的沙发扶手,用夹着一块毛巾的拖把清洁地板。
她弯着腰,穿着印有酒店名字的米色制服,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耳边露出白发。
袁颖翻身下床,踩上那双搭配红色敬酒服的中式绣花鞋,走到门前,伸手一拉,发现房门从里面锁着,两道锁,连她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下意识地上锁。
她走出房间,看见服务员正在系一只垃圾袋的袋口。
听见袁颖开门,她转过身来,露出职业的微笑,一张已过中年的陌生脸孔。
袁颖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她感到一阵困倦,真正的睡意袭来的那种困倦,不再是躲避什么的借口。
她再次关上房门,回到床上,踢掉那双绣花鞋,软缎做的后帮被踩平了,显得很难看。
今天用到的所有东西,衣服、饰品、鞋子,统统都是一次性的,而婚姻将会长长久久—罗翰那么好,那么帅,当年人人都喜欢他。
十七岁,足够犯罪了。
她闭上眼睛,尽力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荒唐念头,在满室的黑暗中,崔凌妈妈的绝望神情不断地浮现,一半是因为悲伤,一半是因为她自身固有的疯狂。
无论如何,有个人至今逍遥法外,而她和罗翰已成眷侣。
她翻了个身,不再刻意对抗沉沉的睡意。
累死人的婚礼终于结束了,明天,他们将去热带岛屿享受蜜月,两个人都向往了许久。
她买了好几条大花的裙子、草帽、轻薄的艳色披肩和塑料的鸡蛋花发卡,决心用九宫格的美照占领所有人的朋友圈。
不管怎么说,嫁给罗翰,是一件让很多老同学唏嘘不已的事,是她前半生一场稀有的胜利。
以后,他们会日日同床共枕,然而今夜,只有今夜,她想要一个人度过。
天黑了,雨后的山谷湿润而安宁。
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东南亚的小岛,干燥,暴晒,蓝天白云耀眼,细沙热得发烫。
她想象着,罗翰露出脊背,在海水里缓缓地游动,像一条不知名而巨大的、没有牙齿的鱼,而自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阳光灼热,蓝到发绿的海水却是凉的,有片暗沉的影子围绕着她,正当她害怕起来,想要尖叫时,一个人的双臂从背后围过来,像保护,也像束缚,她猛地惊醒,原来是梦。
胸前松松地搭着两只手,其中一只手上戴着戒指,那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袁颖帮他戴上的,素面白金,里头暗暗地镶了半圈碎钻。
她手上自然也有一只同款,交换戒指的时候,她父母哭得稀里哗啦,觉得是把女儿交出去了。
罗翰侧身抱着她,他的额头和鼻尖轻轻顶住了她的后颈,用嘴温柔小心地探寻。
她还在梦境的边缘恍惚着,有一刹那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被酷烈阳光照耀下的阴影给攫住了。
她轻轻地挣扎,腾出一只手来,小声地说:
「我累了。
」
他抱得更紧了:
「你是我老婆啊。
」
袁颖闭上眼睛,他说得没错,结婚之后,冥冥之中,他就拥有了某种权利,对应地,她也有此义务。
天理昭彰,反驳不得。
「我累了。
」
「那我抱着你睡。
」
袁颖心里一松。
当然,他们早不是第一次了,一起出外旅行住酒店,也是常有的事。
今天不知怎么了,她打心眼里反感。
累了,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
结婚太累了。
她闭上眼睛,直到听见罗翰的呼吸变得平稳,才再度蒙眬睡去,身体仍然紧绷僵硬,盖着被子也感觉不到温度。
夜深了,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刺耳,袁颖醒来时,听见真真切切的叩门声。
她一动,罗翰也醒了,两个人都没睡深。
袁颖说:
「有人敲门?
」
罗翰说:
「没有。
」
「我听见门外有响声。
」
「不是门外,」罗翰低声地安抚她,「门外没人,是屋顶。
」
天花板上,传来细碎的响声,可是袁颖确定她听见的不是这个声音。
罗翰说:
「山里老鼠多,有时候,它们钻进空调的通风管,找不到出路,就困死在里面。
」
敲门声没有再出现。
过了一会儿,她就接受了罗翰的解释,是老鼠,它们在黑暗曲折的管道里来回奔跑,直到失去全部的力气,喘息着倒毙。
两个人都醒着,黑夜团团地围裹着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