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在书中,你反复提到人类面临的一个可怕悲剧,就是过度沉迷于自身的苦难,尤其是在面对敌人时,我们失去了理解他们生活的能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对面的以色列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契机促使你展开这样的思考?
萨里·努赛贝:
可以说,我是在民族主义的氛围中长大的。我的父亲从事政治工作,我的母亲、叔叔以及我的朋友们都是政治人物,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以色列是如此可怕,仿佛它的威胁无处不在。
我们的房子位于约旦和以色列的边界上,我常常站在自家花园望向以色列。1967年六日战争爆发,这场战争主要是在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进行的,以色列在短时间内获得了包括西岸、东耶路撒冷、加沙地带、戈兰高地等领土,阿拉伯世界再次失败了。那时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宣称如此强大,却仍然输掉了战争?花园对面的力量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失败?后来我跨过花园的边界,走向以色列一侧。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我想更靠近另一侧,去理解它。
事实上,在1967年之前,有一位名为Sabri Jiryis(萨布里·朱里斯)的巴勒斯坦作家写了一本关于基布兹的书。在我的认知中,基布兹是斯巴达式的斗争场所,有着我想象里可怕的以色列士兵,但当我真正去了基布兹,发现一切都不是那样的。“农场人”是人道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的典范,但至少在1967年之前,我们几乎不存在于这些优秀之人的脑海,他们以为阿拉伯人在二十年前就被清除了。这是因为“看不见就想不到”,冲突的核心不是什么邪恶企图,而是无知。他们的人道主义从来没有面对过我们。
1985年,萨里·努赛贝和三个儿子一起在约旦河西岸地区远足(来源于《故国曾在》,出版社供图)
界面文化:《奥斯陆协议》被认为是巴以和平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式事件,你虽没有直接参与该协议的谈判,但你是其公开支持者之一。知名的巴勒斯坦学者爱德华·萨义德长期以来以知识分子和活动家的身份关注巴以冲突,但他并不支持这份协议。你如何看待他的观点?
萨里·努赛贝:
我在美国读书时,萨义德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我经常去听他的讲座,他是一个重要的学术偶像,他在《东方学》中探讨过西方如何通过知识体系和政治力量来支配“东方”,认为这种霸权也体现在西方对巴勒斯坦问题的态度上。他在BBC上发表的“对权力说真话”的理念是极具影响力的。
他对《奥斯陆协议》持反对态度,我并不认同他的看法。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并不融洽,他认为我是阿拉法特的人、是投降主义者,而我觉得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认为《奥斯陆协议》并没有真正改善巴勒斯坦人民的生活条件,没有触及难民返回、耶路撒冷地位的问题。尽管协议并不完美,但你必须照顾人们的实际需求,你在国外时可以抱有美好的想象,但我在圣城大学教书时,每隔一两周就有学生突然消失,一两年后才从监狱回来,或者在没有罪名和审判的情况下直接消失。
签订协议时,以色列外交部部长佩雷斯交给阿拉法特一封信,承诺说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机构在过渡时期不会遭遇任何麻烦。和平协议不是一场派对,你可能无法实现所有的目标,但至少可以阻止局势的恶化。所以,我听到《奥斯陆协议》达成时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能够和平谈判了。
当地时间2023年8月21日,约旦河西岸,以色列民众在一个山泉池中游泳。《奥斯陆协议》点燃了巴以和平的希望,30年后巴勒斯坦人普遍认为,这些过时的协议是失败的,因为以色列仍然控制着每一滴水。(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文化:《奥斯陆协议》到现在已经30年了,很多人觉得这个协议是失败的,长期以来你的和平立场被巴勒斯坦人认为是叛徒,也受到以色列人指责。你为何一直坚持这个立场?
萨里·努赛贝:
很多年前,我关于难民回归权的观点掀起很多讨论。难民回归权指的是难民和后代有权返回原居住地。对于巴勒斯坦难民而言,这意味着在1948年阿以战争和1967年六日战争后,他们在被迫离开故土的情况下能够返回自己的家乡和土地。当时我说巴勒斯坦难民只能返回巴勒斯坦国,而非进入所有地区,这一观点引起了很多难民的愤怒。这些人的家在半个世纪前被炸毁,而他们现在还拿着家里的钥匙。
有一天,他们打电话给我说:“萨里,我们想讨论你这些可怕的言论。”他们希望我参观伯利恒附近的难民营德黑舍赫(Deheisheh),难民营指责我是叛徒的传单满天飞,我让他们丧失了夺回家园和土地的权利。我思索了很久——如果不去,我晚上一定睡不着;但如果去了,可能会面临枪击。
实际上许多巴解领导人在
私底下也在讨论类似的事情,但他们认为放弃难民回归权是一个战术问题,以色列人会对数百万阿拉伯人越过绿线十分害怕,这个问题因此可以成为我们的王牌。来谈判的以色列人已经知道我们将放弃大批难民返回原境,唯一不知情的是我们的难民,这些人有权知道我们的立场。
最终我还是去了,我走进那些活动人士的房间。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讨论,许多人走到我面前说:“虽然我们完全不同意,但我们尊重你表达你所相信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相信我,诚实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