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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海音寺潮五郎【日本】:老狐物语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 公众号  ·  · 2018-02-07 00:1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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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音寺潮五郎 (1901-1977) ,日本小说家,历史小说创作成就尤为突出。著有《天正女大战》《武将列 》《恶人列传》等。

比传统的志怪小说多了点内容:故事讲完了,故事背后的历史真相开始露面。


老狐物语

秦岚|译

有过但马守太田雄宗这一号人物,他是加贺藩初代藩主前田利家夫人芳春院松子的弟弟。但马武艺高强,曾领兵打过仗,因姐姐的缘故臣事前田家,到了第二代前田利长的时候,已经食禄二万石。但马作为家老颇有威势,有一段时间连食禄一百二十万石的家都一手处理。这样一个人物,庆长七年五月十七日竟在金泽城被利长处罚,死于非命。

处罚,死于非命。

那原因,据说是狐祟。

前一年夏天,但马携鹰出去狩猎。是打到了不少猎物,心满意足地走在傍晚回家路上的时候,一行人从一个斜山阴经过的当儿,被牵着的狗突然活跃起来,东闻闻西闻闻,那兴奋劲儿如着魔了一般,颇不寻常。

这惹起了但马的好奇。他命令说:

“把狗放开。”

脖子上的绳圈一解掉,狗就几乎鼻子贴着地面地横穿过满是茂盛夏草的斜坡,一路向前。这可不一般,一定是发现罕见的玩意儿了。但马这么想着下了马,把立在自己拳头上的鹰交给随从,拿出火枪来,紧追在狗的后面。

狗斜着向上跑了几十米,在一座高崖前停下,像是等着但马追来。但马吹着火绳,架起火枪,喊道:

“好了!”

狗一跃而起,跳进面前可疑的草丛。突然,一只茶褐色的大兽箭一般跳了出来,但马扣响了扳机。那兽跳起有六尺高,好像被谁狠狠地掼下来似的,落到悬崖之下的红土上。

狗扑上去,按住了猎物。

是狐狸。身上着枪,已经死了。一只母狐狸。

“好好好,真不错……”

但马夸奖着,让狗放开了猎物。

狗摇着尾巴眼中满是得意地抬头看着主人的脸。可是,只一瞬,这猎狗马上又兴奋了,鼻子又左右地闻起来。

“嚯,还有?”

狐狸一般是一公一母,一出一入。这回一定是公狐狸。但马立刻给枪添上弹丸,之后观察狗的样子。看了一会儿,他明白了。离刚才那只狐狸跳出来的草窠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横生着虎杖和茅草的地方,狗围着那里来回地转着嗅着,不离左右。

这会儿,随从们也跟上来了。

“哦,是狐狸呀。真漂亮。”

他们夸着。

“好像还有一只。看,就是那小块地方……你们从那边往这边赶一下试试。”

但马在这边,脸贴着火枪,屏息等待。

随从们分开草丛开始大声驱赶。不一会儿,三只猫崽儿大小的小狐狸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狗,嗖地扑上去,完全没有留出可以阻拦的时间,一口气就把小狐狸们一个一个地咬死了。

就在这时,一个随从手指山崖上方大喊起来:

“啊,看那儿啊——”

在五六丈高的陡崖之上,有个什么动物一直俯视着这边。一定是那只公狐狸了。那实在是一只很大的狐狸,毛茸茸的,有一般狐狸的一倍半大小。但马脸贴着枪托开了枪。但是,因为这狐狸是突然进入视野的,没有打中。弹丸呼啸着射到山崖顶部偏下一点的地方。和着枪声,被弹丸崩碎的石渣簌簌地落下。

狐狸一副明知不是敌手的样子,可它还是一直看着,最后,长嘶一声,转身消失了。

“啊,真是做了一件冷血的事。”

但马心中产生一阵哀怜和悔恨。可是,那时候武士通常是不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的,哪怕有一丝被看出来,随从们就一定会认为自己的主人心太软。

暮色深沉,但马一行才到家。带回来的狐狸让但马家所有人觉得珍奇。那些下层女佣用半好奇半恐怖的眼神远远望着死狐狸,很想向随从们打听打听这死狐狸的事情。

但马洗过澡,觉得神清气爽,开始喝起饭前酒,打猎的事已经画上了句号,对狐狸的哀怜——那一瞬的心情,现在,想也不再想了。一天的疲劳和酒力一道发作,他很快就醺醺然了。突然,他听到远远地从什么地方传来一片吵嚷声,正想听个仔细的时候,随同打猎归来的一个随从一路小跑过来:

“殿下,出大事了!”

随从简直就是在喊叫,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是哪里打架了?但马想。

“狐狸!狐狸!狐狸作祟了!”

即便是一身刚气的但马,心中也是凉意骤起。他盯着来人低声说:

“镇静点儿!到底怎么了?”

狐祟这种事,在现代用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是可以做出充分解释的,但那个时代,无论谁都相信狐祟,丰臣秀吉活着的时候都说过宇喜多秀家的家里被狐狸附体的话儿。那位秀家的夫人,是从前田家嫁过去的。正因为和主家有关系,但马才记得特别清楚。

“走,去看看。”

他从刀架上拿起刀带在腰间。那刀长二尺八寸,鲨鱼皮鞘,美浓州锻刀名人关之住二代兼定所作,是他带着上过几次战场,用惯了的宝刀。

他领先一步走进了厨房。

宽敞的厨房中,麇集着男男女女的下人和武士,多数人都屏声静气、远远地围在窗旁灶龛边。被狐狸附了体的下女,光着上半身坐在灶龛的大锅锅盖之上。那坐姿非比寻常:大盘着腿,贴着两手,头直直地伸着,与稻荷神社神殿前的狐狸雕像一个样子。她不时地转头伸向灶龛去咬食什么,仰着脸闭着嘴,但看得见她的嘴在动。原来是那里有几尾干鱼。她的脸瘦瘦的且苍白,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尖着嘴,活脱脱的狐狸神态。

人们没有一点声音,都被恐怖和好奇攫住了。发现到来的但马,大家让开了一条道儿。

但马停下来站在前面,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听说是在厨房做事的,当然但马印象中不可能有这个女人。女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浅白色的身体偏瘦,乳房看上去还没有发育完全。因为是盘着腿,和服的前怀大敞着,整个阴部都看得一清二楚。阴毛很稀疏,却也依稀可见。

女人专心地吃着,闭着嘴不停地嚼,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但马的到来。可是嚼着嚼着,突然,她面目狰狞地盯住了但马,眼睛里闪出一道寒光,横叼在口中的干鱼簌簌地掉下来。她霍地一跃而起,叫道:

“好你个太田但马!残杀我妻我子!这仇如何能忘!我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那声音尖细锐利,如锥穿耳。她头发哗啦一下滑落,遮住了半个脸,弯着小腰,两手缓缓地动着,比划成狐狸头的形状。

人们惊恐地叫起来。

但马没有怕,他凛然怒目对视道:

“就凭你个畜生,还想向我太田但马作祟吗?!你这么说,我倒要让你听好了:我马上出猎到那座山,把你们一窝一铺一个不剩,连根杀绝!”

他说着,拔出刀,一个横劈。

因为并没有砍人的打算,所以刀只是带着风声,紧贴着女人的头皮顶儿掠过,刷地一下又收进刀鞘。

女人大叫一声,从大锅盖上滚下来,长长地横倒在地,没了气息。

“附体的狐狸应该已经逃了。把她带走,让她好好睡一觉。”

但马吩咐完就回去了。

女人被抬回下人住的小屋,恢复了呼吸,沉沉地打着鼾昏睡起来。第二天早上女人如常地睁眼起来,如常地做活,只是从前泛白的面孔多少有点透青,不过也只是稍微青那么一点点。问起昨天的事情,她完全没有什么记忆。

“真讨厌。莫编这种话来愚弄我。哪有这种事。”

谁一问她,她就这么害羞地说。

看来狐狸已经走了。

“是吧。我说到那座山去猎断了它们的根,那可不光是吓唬它,它大概明白,我是真想那么做。狐狸走了是好事,它的命也得了救,我也省事了。”

听到下人的报告,但马笑着说。

可是到了晚上,那女人又开始狂乱,大呼小叫对但马的深仇大恨。但马出去一吓唬,马上又昏过去,然后进入昏睡状态。一夜睡过后,第二天又恢复正常。

这样反复了几天。

但马火了,向藩里告了假,带着全家到山上出猎。奇怪的是各种各样的走兽没少打,狐狸却一只也没有。次日、再次日,连续在附近的山上寻找,打到的也都只是其他走兽。

与此同时,那个下女怎么样了呢?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刻,她就疯了一样狂说乱喊。

“你怎么猎也猎不到修炼了千年神通的本大爷!等着瞧!就要到了,我报仇雪恨的日子……”

她说的,大概都是这类话。

这事情自然也会传到外边。金泽城下,不论哪里都在谈论这件事。

但马没了办法,只好喊来下女的父亲,多给了些银子让他把人领回去了。

那之后,消消停停,几个月过去了。

“本来嘛,作祟呀、附体呀这种事,找的都是虚乏之人嘛,气蛮性勇的是绝不会摊上的,邪物想上身也会叫那威风压住啊。太田但马殿下就是这样的人哪,想上身都没有可乘的缝隙啊。可不是这么个理儿嘛。”

外边这么议论了一阵子,渐渐地,传闻就消失了,连但马家人也很少想起来这档子事了。

日子如流水,新的一年来了。

那会儿,藩主利长有一个宠爱的女人。那是他两三年前去京都时看上的京都町人的女儿,就从她父亲那里买了带回来的。这位京都美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很得利长欢心,他特地在城外备置了房子养起她来,时不时地到那里快活。

一个春意朦胧的夜晚,利长又去了那里。走到大门前,下人打开门进去,却没有人出来迎接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他一到,那京都美人早就和下女一起喜迎出来了。

“这么不用心!打盹睡着了?”

利长停住了高喊,径直走了进去。

从玄关沿回廊走过四五个廊柱,在转角的地方,女人一手持烛迎了出来。平时极其娴雅的女人,这会儿显得匆忙而惊惶。

在回廊,她跪坐下来行了一礼,细细的指尖对得很齐。

“怎么了?睡着了?”

她鬓角的头发有些纷乱,手中的烛光从下照上去,纷乱的发丝像是飘起来一样。

“没有,哦——怎么说呢,觉得特别困,就——”

娇羞之色溢在女人脸上。

“这么热的天,可不让人昏昏欲睡嘛。可是你也太不上心了,我那么大声喊,都没个人出来!”

利长像是尽量压着声音,边说边走。走到刚才女人拐过来的转角处,有个人影从正对面走廊轻轻地跳进了庭院中。利长不由得吃了一惊。

庭院中洒满朦胧的月光,院中央盛开着的两三棵嫩樱像是飘浮在那里。跳进庭院的人躲入了花荫。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利长觉得自己看到的那男人像是身材高大的太田但马,可毕竟是晚上,光线不那么好,利长不敢确定一定就是太田但马。

“怎么了?”

女人向盯着那丛樱树不动的利长问。

在那微仰着的端正丰满又白净的脸上,在那清澈的黑瞳中,有的只是纯真的疑问,怎么看都那么纯真。利长想知道这种表情背后掩藏的是什么。一种强烈的焦躁在他心中涌起。想用手卡住、勒紧那优美的白脖子的念头,鼓动得他手都在颤抖。他控制住了自己。

“没什么,我在看樱花。开得正盛啊。”

他冷静地回答着,挪动了脚步。

进了素常使用的房间,说了三四十分钟的话,喝了女人倒的茶,回家。

这个夜晚的记忆一直堵在利长的胸口,每次回想起来都涌起不快。

尽管利长自己觉得可耻,但还是忍不住会突然去女人的住处。那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不用说,利长对但马也多了一份注意。可是他看不出但马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那一年春末修缮金泽城。但马和同为家老的横山大膳一同接受了修缮监督的活儿,做得非常热心。

“是我看走眼了?”

利长开始这么想。

可是,那年入秋,利长再一次在女人那里看到了但马的身影。

那天晚上,利长让随从走前门,自己走后门。他忽然听到院子那边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利长灵机一动,闪身躲进门边的小树丛偷偷察看。脚步声过来了,院门被推开了——出来一个男人。初秋满月前两三天的明月夜,男人的模样清清楚楚,一点不错:太田但马!

利长愤怒之极。他手握刀柄从树荫中跳出来,立于明月之下。

“啊!”

但马好像叫了一声,转身跃过墙垣逃进院子,院中的树被带得哗哗响。眼见那六尺高宽大的身躯像一只巨鸟,翻墙而去。

听着另一条街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利长呆呆地立在那里。

“惩罚他!”

就在那个夜晚利长下定决心。

可事归事,却不能胡乱对人讲。但马可是有刚勇无双英名的,处理不好的话,可能出大事。这个时代的武士和江户中后期的武士不同,所有的评价中武勇是在最先的。哪怕是犯了最应当受到惩罚的罪,也不能就那么束手就擒,要拼命反抗,尽自己的勇武之后再死,如此才能被认为像个武士。不用说,如果能杀出重围,那自然是要冲出去的。

前田利长,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大名

利长用心计算了几天,召来了和但马同等资历的家老横山大膳,避开人讲了实情。

横山一直和但马不和,这一点也在利长计算之中。正像预想的那样,横山一句话都没问,干脆地说:

“这简直不像话。请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横山应命后退下了。

第二天,横山带着同族的胜尾半左卫门登上了金泽城。胜尾是三百石俸禄的小武士,但其剑术却是得到有越后名人之称、天下闻名的越后守富田重政中条流嫡传,也是获得公众认可的人物。

横山坐在利长起居间边上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拿出了修城的账簿,反复地核查着。核查了一阵,他对胜尾说:

“半左,能否给你添个麻烦,到工地把但马喊来?因为殿下有过询问,我才来这里查账,确实有一点儿不清楚的地方,想问问但马。”

胜尾出去,不久就和但马一起回来了。

“怎么,听说账簿上有不清楚的地方?”

“是呀.是呀。殿下询问过修缮费用的事情,我就来拿出账簿查了一下,确实有一点不清楚,所以把你喊来。”

“什么地方不清楚?”

“这儿,就是这地方有一点算错啦。”

横山翻开账簿递过去。

“哎,应该不会有错呀。哪里哪里?”

但马靠近前来,一条腿半立着开始点检账簿,心无旁骛。

突然,横山一只腿半立起来:

“奉上命……”

话音未落,拔出的刀已经从正面斩来。

“原来如此!”

但马说着,就那么一条腿半立地一伏身,横山的刀劈空了。就在这同时,但马拔出腰刀横劈过来。这是凝聚但马这样的男儿一击必杀之势的刀。刀分毫不差砍在横山的胸口。可是,横山运气太好,那刀正砍在横山一直揣着的铜镜上。横山里面穿的两层单衣和怀纸都被切断了,怀纸啪地飞扬起来,散落一地。

胜尾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横山是自己一族的首脑,按照当时武士的做法,这种时候,不管谁是谁非都要帮自己一族的人。听到横山最初“奉上命”的喊声,他就利用带但马来后坐在但马身后的有利位置,一边高喝“抗命吗?!”一边劈头斩下去。可但马的刀比他还早挥了过来,刀锋锐利地斩过胜尾的右肩和双腕,胜尾的刀因此失去了气力,只伤到但马的右肩头。

但马知道这间房在利长的起居间边上。

“为什么处分我?!太无情了!”

他一边绝叫着,希望利长能够听到,一边跳起来拼杀。可是他的运气太坏,自己踏住了衣服的下襟,噗地,横倒在榻榻米上。横山立即砍上两三刀,胜尾也蹿上砍起来。

到这个时刻但马也没有屈服。他拼着性命水车般抡圆了刀,坐起来。

这时候,利长从起居间提着除了鞘的长刀跑出来:

“背着主人做缺德事的家伙!”

他骂着,端起长刀刺进但马胸中。

但马摇着头想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咚地,倒了下去。

就这样,赫赫有名的太田但马死了。不用说,他的一族一个不剩地被杀掉了。

与此同时,利长的京都爱妾也被杀掉了。

有关处罚但马的理由,当时并没有明说,可过了一段时间,世间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所以,利长就公布了处罚理由。

于是,那天晚上,高山南坊提出了拜谒利长的请求。

高山南坊以前叫高山右近大夫长房。在贱岳之战中,柴田胜家方面的佐久间玄藩允盛政发动了猛烈的夜袭,中川濑兵卫的栅垒陷落,濑兵卫壮烈战死。高山的栅垒就在邻侧,可他却不战而退。尽管是出于战亦无益徒增牺牲的判断做出的选择,但还是招致了秀吉的雷霆之怒。他被没收城池,成了浪人。高山为了寻找恢复名誉重兴家业的机会,托赖于前田利家为客,在九州征伐和小田原之战中都从征并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因为他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不为秀吉所喜,最终也没有被允许回迁。高山就这样直到今天仍出仕于前田家,领一万五千石的俸禄。

“他说是什么事情了吗?”

利长好像不太想见的样子。

“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要面见您。看上去是铁定了心的。”

“没法子,见吧。带他进来。就在这儿好了。”

高山马上就被带了进来。陈过突然拜谒非常失礼等客气话后,他请求利长退去左右。

“退去左右?为什么?”

“我有非常的机密想陈奏于您。”

“是国政方面的吗?”

“不。”

“是战事?”

“不。”

“那么,没有退去左右的必要。你说吧。”

高山很为难的样子,启齿说:

“诚惶诚恐,是对殿下您非常不利的事情。”

“没关系。如果是对我不利的事情,一定是纠正我错误的谏言了。那样的话,在大家面前不留情面地说出来,才更对我有益。没关系,讲吧。”

高山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

“那么,谨此奏闻。实际上,关于今天您所发布的处分太田但马殿下的理由,我有所陈奏。七月十三日夜,殿下您说在那所房子里见到了但马,但七月十三日夜从傍晚到五更,他都在我的家中。”

利长吃了一惊。

“那怎么可能!你记错日期了吧?”

“没有。确实是七月十三日。殿下您那边是否把日子记错了?”

“不不,确实是七月十三日夜。可是,你说的是真的吗?没错吗?”

“没错。那天晚上,我喊但马殿下喝茶。但马殿下月亮初升的时候来到我家,确定无疑是一直呆到了深夜更鼓响过。如果殿下您在那个地方见到了可疑的人影,那应该是别人,不可能是但马殿下。”

利长一脸茫然,盯着高山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高山也已经不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利长。

起居间的角落里,端坐着四名年轻的近侍,他们也像冻僵了一样默然无声地看着。

正是北国的晚秋。虫声已杳。夜寒缓缓浸上肩来。

过了好一阵,利长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我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自己看错了。如果是看错了,那究竟是为什么呢,一次又一次的?”

语调中满是深切的痛苦和烦恼。

近侍中的一个说:

“诚惶诚恐。”

利长转脸看着他。

那位年轻人两手伏地陈奏说:

“我想,是狐狸设的圈套。”

“狐狸,和狐狸有什么关系?”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

年轻人把但马携鹰打猎归途打到母狐和三只小狐狸的事情、但马家厨房的下女被公狐狸附体说的许多可怕的话等等事情以及那时市井的谣言都讲了一遍:

“这样看,一定是狐狸做的圈套。”

他下结论说。

在座的所有人都直点头。

利长说: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确实,去年有过那样的流言。原来如此。这么看,也只能说是妖狐的圈套。令人悔恨的是我决断下早了。如果作了充分调查之后再处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了。像但马那样的武士,太让人惋惜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啊……”利长深垂下头去,泪水扑簌簌滴落下来。

可是,关于这段故事后来还有别的说法。

但马因这个缘故被杀的事传到江户,家康听到后微微一笑说:

“但马那样的武士如此轻率地被杀掉,我就知道,加贺中纳言①已无得天下之望了。”

这句话又传到加贺,利长听后脸色骤变:

“完了!”

据说当时他那一声是悲叹。

是从但马死于非命算起两年前的庆长五年冬天,也就是关原之战后两三个月的事情。

但马秉承利长之命到江户,为的是陈贺关原之战的大胜利。

但马有一位兄长,名叫土方勘兵卫雄久,这也是个以武勇著名的武士。勘兵卫最初出仕织田信雄,后来出仕丰臣家,从关原之战起改仕德川家,当时食禄一万五千石。

但马到江户后,就住在这位兄长家中,然后去到德川家的。从但马和家康第一次见面起,家康就对但马表示出非常的好意,给予了他不该有的越级待遇。

祝贺仪式完毕,在另一所设了应酬酒席的房子,家康亲自出席,一边劝酒,一边向但马问起浅井啜之战的事情来。

浅井啜之战是在北陆地区发生的一次战斗,是关原之战的前哨战之一。

在关原之战中,前田家作为东军的友军与上方为敌,为了同东军合流后大战西军,发兵金泽。

当时,对于加贺而言,距离金泽七里地的小松有丹羽长重,再四里的大圣寺有山口正弘,都是站在西军一面的力量。这两个地方都在行军路线上,照理应该一个一个击破后再走。但是,小松城修得很结实,长重是勇将,士卒也多是五郎左卫门长秀以来的勇土猛卒,进攻的话恐怕会很费周折。所以前田家避开冲突从东方远远地迂回而过,去进攻了大圣寺城。

猛攻了两天,山口父子战死,大圣寺城陷落。前田军乘胜进入越前。但是,这一天收到了身在大阪的利长妹夫中川武藏守光重入道宗半的急信。

“上方的军队交战取胜,江户内府逃到了三州吉田(丰桥)。为此,上方气势颇盛,跑来投奔者不可胜数。我从大阪逃出来本意前往贵处,怎奈抵敦贺道路已被封锁,不得前往。眼下,气比海面(敦贺湾)集结了多达几百艘的船只,据说为抄海路侵犯贵国,不日即将出航,万望多加小心。”

信中这么写着。

这封信是西军的智将大谷刑部少辅吉继让宗半写的。宗半从大阪逃出后,奔往加贺,在敦贺为大谷所擒,被迫写了这封信。但是,利长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情况,因为确切无疑是宗半的笔迹,故读罢,大吃一惊,遂决定回军。那么,丹羽家会怎样行动?可以想象,他们肯定会封锁道路的。

于是,利长取迂回之道而领先走掉,留下六队殿军在本街道堂堂正正地经过。

可是,本街道是非常危险的道路,因为大约有半里地左右两面都是湖沼,中间只有一条细长的田埂路可行。如果敌军堵住前路同时在左右驾船以火枪横击,那简直就没有对应之策了。尽管他非常了解这份危险,却仍然走了这条路,这完全是出于武士的勇气。

“前田家势力大,丹羽家势力小。我们去的时候为了避免交战绕路而行了,回程如果同样绕路,如果别人说我们害怕丹羽家,我们不是就没有任何可以抗辩的了吗?”

原因就在这里。

果不其然,丹羽的军队发动了袭击。那是拂晓前天还黑着的时候。他们袭向了前田军后阵的长连龙部队。天黑路险,长连龙部队马上陷入混乱。那是一场死伤者频出的苦战,乱军之中,长连龙之子好连的马鞍前部都被火枪打穿了。

走在长连龙前边的各部都想回身相救,可因为是在为湖沼所狭的细长田埂路上,不得施展,乱成了一锅粥。

前田军从这番苦战中得以脱身要归功于但马。但马部当时正处于长连龙部队正前方,所以没怎么费力气就回过了军锋。但马和手下的勇士们奋勇作战,把敌人挡在了土桥上。看到敌人露出怯意,他又组织数十把火枪瞄准其后阵连射,最终拦截住敌人的追击,在几乎全军覆灭的危机中,救出了深陷敌阵、只剩二十几个喽罗护卫着的长连龙父子。

家康向但马询问的就是这一战的故事。这是凭着自己的拼杀才使全军免于毁灭的战斗,但马当然自豪。

但马注意地尽量保持以不自负的态度,详细地介绍了战斗经过。

“值得佩服,值得佩服。指挥方法都合我意。”

家康极口称赞。

不仅如此,但马滞在江户期间,从战马到刀再到茶器,家康几乎每天都有礼物送到。

就这样,但马在江户尽享尊崇后回到了加贺。然而,家康这样优待但马,其实是施下了离间利长和但马的毒计。利长正中了这计策。但马回国后把家康如何郑重恳切地招待他的事情做了报告,利长好像就很不高兴。

加贺藩士,室鸠巢的得意弟子之一青地礼干在所著《可观小说》卷六记载了狐祟一事,在卷十六这样写道:

“东照宫(家康)格外恳意加恩,询诸浅井啜之战事。且设越格之宴席,别赐给刀物等。瑞龙公(利长)闻此,做何感想乎?是以此后命横山大膳杀之者。”

也就是说利长中了家康的计策,产生了但马已经被家康笼络、对自己怀有二心的戒备,最后假借狐祟的名目杀掉了但马。

要而言之,这个故事中,利长即狐狸,至于家康,更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剩下的问题是利长是否有一取天下的野心?但马是否真的是让家康不得不戒备和对付的英杰?

我们先从利长这边看。

利长根本不是能夺取天下的人物。早在关原之战开始前三个月,为了证明自己对德川家没怀二心,他就把生身母亲芳春院松子作为人质送到了江户。

但是,做为俸禄一百二十万石的天下第一的大名之身,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有力量的。当时家康还没有当上大将军。家康当上大将军是庆长八年,也就是但马被杀后第二年。在大阪,丰臣氏还在。前田家的实力,对于家康来说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此外,还有这么一桩故事。是利长最初去江户的事情。当时家康已经隐居,自称大御所,秀忠(家康第三子)后继当了大将军。秀忠听说利长到来,亲自到板桥出迎,态度极其郑重。但几天后在江户城中正式见面的时候,秀忠在地板高出一层的房间俨然威坐,利长被安排在地板低一层的房间里,座位上君臣之分峻别。据说利长为此泱泱不快,回到加贺后把家主位子传给了儿子利常,就隐居了,余生再未履江户之地。可以说那一刻,利长的内心,一如灌满了油,如果加热点火,肯定会燃烧起来的。

接下来再看但马。

《可观小说》中,青地礼干关于但马是这样评价的:

“但州亲署的文书两件,今在江州今津甚四郎家中。笔力之健,惊目拔群。”

还有,加贺藩资料《御夜话集》中的《象贤记略》,记载关原之战前一年,家康进驻大阪城西丸,开始摆出一国领袖的姿态理天下之政。当这一报告传到加贺时,有如下记载:

当时,利长召来但马和横山大膳,商谈该如何对应。其时但马说:

“在下认为应当抓紧时间率领人马奔赴京都。”

横山说:

“唔,这个时候,领兵奔赴京都,在下不认为是好主意。”

也就是说,但马是积极派,横山是消极派。

但马气盛地说:

“嘿,大膳,被太阁殿下委任为秀赖辅佐的大纳言(利家)辞世后,今天大阪城就这么被人夺取,你不觉得遗憾吗?如果现在率领全军奔赴京都与上方合为一处,诸国大名跟我们走的一定过半,应当率领他们与内府一战。尤其是殿下之母芳春院殿下和御台殿下(利长夫人)也都在上方处,这可是您应当想清楚的大是非呀!”

尽管但马如此激烈地劝说采取果断行动,但利长犹豫不决,事情拖了一天又一天,最终丧失了时机。

可以说,最器重但马的还是家康。至少他认为,但马是可能给利长加油和点火的人物。

①官名,此处指前田利长。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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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文娟

校对:静远

终审: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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