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 体 咒
马拉
李坦用一只左肾换了一个老婆。他的左肾，如果按市场价来算，顶多也就值五万，即使再翻一倍，也不过是十万。区区十万，恐怕连老婆的一只胳膊都买不到。他老婆是博士，读的是医科，现在是海城最著名的外科医生。老婆长得很瘦，却并不干，是苗条的那种瘦，全身看上去都很匀称。至于李坦，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仅长得普通，学历也低，他读的那学校，说出来简直没脸见人。至于混得如何，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学毕业十六年了，要房没房，要车没车。在外人看来，李坦能讨到老婆已属侥幸，讨到那么好的老婆，说上辈子没做好事，简直没人信。
必须感谢那场车祸。那场车祸，不仅撞没了李坦的一只左肾，还给李坦撞来了一个老婆。李坦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情景。天气很好，浅蓝的天空飘着白的云，李坦开着一辆车去苑城。本来，李坦是不用开车的，他属文员岗。但那天，公司的司机都出去了，而苑城的货又必须在下午四点前送到。办公室里的文员多是女的，剩下两个男的又不会开车，送货的任务毫无意外的落在了李坦身上。经理让李坦去一次苑城时，李坦还有些不情愿。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天意。
草草吃了一个盒饭，李坦开车出发了。一路上都很顺利，车快进入苑城时，经过一个岔道，他要拐一个T字形的弯。就在那会儿，他听到了一声响，那响声如此巨大，以致他觉得他的身体爆炸了。听完那声响，李坦就失去了记忆。等他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在病房，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又在医院呆了半个月，他知道，他出车祸了，身体别的部位问题不大，但他的左肾是彻底的废了，只能摘除。知道这个消息时，李坦的第一感觉是完了，彻底完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知道肾对男人的重要性。他还没结婚，却已经三十八岁了，无车无房，现在，他还少了一只肾，这意味着他的未来已经没了。
出了院，公司还算仗义，不但报了全部的医疗费用，还给了他三个月的假。经理说，如果三个月不够，那就再多休息一段时间，总之，等身体好了再来上班。休假的那几个月，李坦没一天过得舒服，他担心他的肾。现在，他只有一只肾，经常无由来的感觉腰酸背疼，摸着左腰那条切口，他想，我现在只能算半个男人了。他有过一个女朋友，跟他一起呆了五年。凭的不是别的，他有两只强健的肾，生活中的狼狈被床上的欢乐取代了。即便如此，女朋友还是跟他分手了。他难以想像只有一只肾的生活。手术后六个月，李坦发现他从未勃起，更不要说梦遗，这让他觉得恐惧。洗澡的时候，李坦努力想让它起来，像往常一样，却觉得力不从心。即使略有勃起，跟以前比，也是天上地下了。
回到公司，李坦发现同事看他的眼光也不一样了。以前，即使少，也有人替他介绍女朋友。现在，没了。偶尔去仓库帮忙，同事也变得体贴了，不让他搬重物，顶多让他拿着个登记薄计数，这以前是女同事干的活儿。下班之后的酒局，也没什么人喊他了。就算他主动去了，摆在他面前的永远是一杯果汁，或者白开水。这他妈的算什么日子。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李坦觉得全身都不舒服，一想到他的身体内少了一只肾，他就精神不起来。去看医生时，他告诉医生，他觉得不舒服。说完，拉开衣服，指着左腰的伤口说，我出过车祸，我的左肾被切除了。医生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以后，很多事情要注意一点。其实，一只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基本生活还是没问题的。放下病历，医生说，你最好找一下当时摘除你的肾的主刀医生，他对情况会比较熟悉一些。
医生的话让李坦愣了一下，然后，他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是啊，一个人摘除了他的肾，他救了他，同时也改变了他的生活，他说什么也应该知道他是谁。李坦拿着病历说，不好意思，我怎么找他？医生又翻了一下李坦的病历说，王珉王医生，你出去问一下就知道了。
找到王珉医生时，李坦有点意外，他没想到王珉是个女的。站在王珉面前，李坦说，王医生，你摘了我的肾。王珉抬了一下头，看了李坦一眼，我？李坦说，嗯，去年我出车祸，你把我的左肾摘了。王珉又看了李坦一眼说，我不记得了，每年做那么多手术，谁能记得那么多事儿。说完，对李坦说，你去照一下，看情况怎样了。照完把片子拿过来给我看看。
等李坦拿回B超照片，王珉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说，你的？李坦点了点头。王珉把照片扔给李坦说，你是不是很无聊？我很忙，没时间和你开玩笑。李坦看了看王珉，也急了，我怎么无聊了？我怎么就无聊了？你把我的左肾摘了，你现在说我无聊了？你知道吧，啊，你知道吧，我的左肾没了，我天天腰酸背疼。我酒也不喝了，烟也不抽了，我还没结婚，这辈子也完了。王珉看都没看李坦一眼说，你两个肾都好好的，没事回家，别闹了。王珉一说完，李坦瞪大了眼睛。两个肾都好好的？这怎么可能，他的左肾明明是摘掉了。李坦赶紧把病历递给王珉说，王医生，我不骗你，真的，真的，我左肾真的摘掉了，不信你看，你看嘛，上面都有写的，你查查我的资料，你一看就知道了。说完，又拉开衣服，露出左腰的伤口说，你看伤口都在呢。王珉看了眼李坦的左腰，仔细看过李坦的病历后。王珉说，你跟我来。王珉带着李坦直接去了B超室。看完B超，王珉对李坦说，你先回家吧，晚点我打电话给你。
大约下午六点，李坦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接通时，王珉的声音传了过来，王珉说，晚上有空没？一起吃个饭，我请你。约好时间地点，李坦洗了个澡，梳了一下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王珉约的是一个西餐厅，桌子和椅子都是木质的，有舒缓的音乐。李坦赶到时，王珉已经坐在那里了。见到李坦，王珉朝李坦招了招手。李坦闻到了王珉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脱掉了白大褂，王珉看起来亲切很多。坐在王珉对面，李坦发现，王珉其实挺好看的，脸色红润，头发又直又黑，她有一条天鹅一样的脖子，颈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链子，顺着链子看下去，隐约可以看到王珉身体内部嫩白的皮肤。
王珉要了份牛扒，问李坦要点什么，李坦说，一样，也来份牛扒吧。王珉说，叫瓶红酒吧，这儿的红酒挺好的。李坦脸色一下暗了下来，我不喝酒。没事的，少喝点就行。牛扒上来了，酒也上来了，王珉往李坦的杯子里倒了点红酒。李坦本来想阻止，想想就算了，一杯酒嘛，喝就喝了。再说，他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也想喝一点。王珉和李坦碰了下杯说，真奇怪，我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李坦摇了一下杯子，怎么奇怪了？王珉笑了起来说，李坦，你说我把你的左肾摘了，但我看B超时，你确实有两个肾，完好无损。李坦的嘴巴张成了“O”字形。王珉接着说，我查了你的资料，你的确是做了手术，我后来想了想，我是做过这么一个手术。看着李坦，王珉说，李坦，你是个奇迹，我没办法给你解释，但你确实有两个肾。跟李坦碰了下杯，王珉说，明天你有空到医院来做个全面检查，我再仔细看看。干杯。
第二天，李坦又去了医院，抽了几大筒血，做了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检查。等检查完，一天也快过去了。看过检查报告，王珉说，李坦，你真是个奇迹，你身体的各项检查数据都很好，简直接近完美。从医院回来，李坦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又去了几个医院，所有的医生都告诉他，他有两个健康的肾脏。拿着一叠检查报告，他相信了，他确信他又有了两个健康的肾脏。这是一个简单的检查，他相信一个医院可能会搞错，但不可能所有的医院都搞错。李坦觉得，所有的力气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精神抖擞。在确信他有两个肾脏的那个晚上，李坦在水龙头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他的身体，他看着它勃起，射精。然后，又勃起，又射精。躺在床上，李坦觉得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王珉一直保持着与李坦的联系。刚开始，王珉也不相信李坦真的摘除过左肾，她觉得他不过是在无理取闹，那样的患者，她见得多了。但后来，她不得不相信，李坦的确摘除过左肾，但他又长出了一个全新的，更具生机的左肾。这是个奇迹，医学所不能解释的奇迹。作为一个医学博士，王珉相信科学，她知道肾脏和指甲不一样，是不具备再生能力的。在她面前，一个奇迹正在呈现。
他们的联系多了起来。如果下班没有别的安排，王珉会给李坦打个电话，一起吃个饭，或者逛一下街。王珉三十九岁，还没结婚。她谈过恋爱，好几次都接近结婚的边缘，却始终没有勇气结婚，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恐惧或者抗拒什么。李坦是个普通的男人，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显眼。但现在，她对李坦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兴趣，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只左肾，一只难以解释的左肾。
至于他们结婚，不管是李坦还是王珉都没有想到。他们一起在李坦家吃过一次饭。李坦的房子是租来的，收拾得还算整齐，桌子、椅子擦得干干净净，连灶台都见不到一点油渍。李坦炒了几个菜，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就那样吧。王珉喜欢干净的男人，看着李坦在房间里忙进忙出，她觉得舒服。
吃饭时，他们喝了点酒。收拾完餐具，又在一起看了两张碟。看完碟，说了一会话，就两点多了。王珉没有走的意思，李坦也没有睡的意思。李坦说，要不，我们再喝点酒吧？王珉说，也好。酒让他们都放松下来，沙发上的两个身体越靠越近。跟王珉碰了一下杯，李坦说，要不，你就睡我这儿吧，挺晚了。王珉没说话。李坦把手伸了过去，搂住王珉的腰说，别回了。王珉往李坦怀里靠了靠，李坦放下杯子，把王珉搂在了怀里。
完事后，李坦看了看床单，又看了看王珉。王珉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第一次。李坦的头一下子大了。王珉笑了笑，怕了？李坦连忙说，不是，不是。王珉又说，挺意外吧？李坦点了点头。接着，李坦听到王珉说，李坦，我们结婚吧，你不小了，我也老了，都该结婚了。
李坦用一只左肾换了个老婆，他感谢那场意外的车祸。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李坦还是个光棍。结婚快三个月了，每次半夜醒来，看到躺在身边的王珉，李坦都会感叹，生活也太他妈不真实了。李坦很少见到上班时候的王珉，没事他不去医院，即使去医院等王珉，他也是在医院门口等，这辈子，他不想去医院了。
和李坦领证后，王珉说，你到我那儿住吧。李坦还有些不好意思，王珉拉了拉李坦的手说，结婚了就是两口子，别想那么多了。第一次走进王珉家，也是他未来的家时，他感叹到，人和人的区别真实太大了。他毕业十六年，什么都没有。王珉读完博士，出来不到十年，房子，车子什么都有了。和王珉躺在床上，李坦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真疼。他确信他不是在做梦。他有了一个博士老婆，不用租房了，谁说这时代没有爱情，没有奇迹，扯淡！
生活中的王珉温柔，和善，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一结婚，王珉就把工资卡给了李坦，王珉说，以后家里就归你管钱了，我不爱管钱，也管不好。李坦有些不好意思。王珉又说，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两个人在一起过得开心就行了。李坦连连点头，他不可能说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李坦在床上很卖力，他想，他能报答王珉的也只有这个了。面对李坦的激情，王珉不拒绝，也没有特别享受的意思，即使到了紧要关头，她的反应也只是皱皱眉，咬着嘴唇。李坦一边亲王珉的脖子，一边说，你叫啊，你可以叫出来的。王珉不吭声，等做完了，王珉说，我不好意思。
他们的婚姻生活和别人的婚姻生活没有太大的不同，至少李坦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按时上班，下班。不同的是他有了一对健全的肾，还有一个博士老婆。公司的同事聚在一起时，也会跟李坦开开玩笑，老李，你还上个鸡巴的班，回家伺候老婆不就行了？也有猥琐的凑过来，老李，博士搞得爽不爽？李坦就笑，不说话，他懒得说。
从认识王珉，到和王珉结婚，前后的时间不到五个月，按流行的概念说，这叫闪婚。李坦觉得无所谓，闪就闪吧，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谁和谁结婚呢？有人不是说过吗，婚姻就像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坦觉得挺舒服，倒不是因为觉得占了便宜的缘故，他就算再落魄，也是个男人，不至于贱到这个地步。李坦一直喜欢知性女性，以前，他没好意思说，就他那条件，还知性女性，简直是扯淡。现在，一个典型的知性女性就站在他面前，给他的茶杯里倒水，躺在他身边，让他爬上去。他知足了。至于王珉本人，他觉得有些看不透，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雾，缺少热情，但每一个动作又让人无可挑剔。那种礼貌，或者体贴里，透着生分。李坦有过女朋友，他知道，如果一个女人真的爱一个男人，她总会撒撒娇的，总会有孩子气的时候。王珉没有。想到这儿，李坦心里略略觉得有点不舒服。他希望王珉和他结婚是因为爱情，没有这个理由，婚姻显得荒谬。没错，他快四十岁了，王珉也不小了，他们需要一个婚姻。如果仅仅是需要，他们并非完全没有选择。时间还长，李坦想到了床上那朵红色的花，她可能还不会爱，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解决这个问题，这是可以解决的。
一晃一年就过去了，李坦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失望的是王珉不肯怀孕，她说，她年龄太大了，而且，她不想生孩子。李坦是喜欢孩子的，一个家庭，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总显得残缺。每次和李坦做爱，王珉都会准备好安全套，仔细的给李坦戴上。即使李坦做足了前戏，王珉的身体已经起了反应，她依然会在李坦进入之前给李坦戴上安全套。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做手术。有时候，李坦会央求王珉，这次就不戴了，安全期，没事的。王珉依然摇头，她说，我是医生，我比你懂。李坦说，那快射的时候再戴吧。王珉坚决地说，不行。
大概是三月的某一天吧，天略略还有点冷。李坦下班回到家，王珉还没有回来。他看了一下日历，王珉不值班。他正想给王珉打个电话时，听到了钥匙插入的声音，李坦赶紧过去开门，王珉提着一大堆菜站在门口。见到李坦，王珉说，你帮我拿一下，累死了。李坦看了看，有虾，螃蟹，还有一条黄鱼，都是李坦喜欢的。李坦说，什么日子？买这么多好菜？王珉笑了起来说，也不一定非得什么日子，想买就买了。李坦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肯定有事儿。王珉说，算你聪明，是有事儿。李坦把菜放到厨房，说，说吧，有什么事儿？王珉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晚餐的气氛很好，他们喝了点红酒。好像有很长时间，他们没有在家里喝酒了。王珉的脸上略略有点红，看起来更漂亮，李坦的心里动了一下。吃完饭，坐在沙发上，李坦搂着王珉说，现在可以说了吧？王珉侧了个身，靠在李坦身上说，我有点事儿想求你。李坦摸了一下王珉的脸说，傻瓜，两口子有什么求不求的？王珉抬起头望着李坦说，李坦，你到底爱不爱我？李坦说，爱，当然爱了。王珉说，那是不是我要你干什么事情你都愿意？李坦说，只要你不是要我死，我都愿意。王珉亲了李坦一口说，我就知道你愿意的。李坦笑了笑，绕这么大弯子，现在可以说了吧？王珉坐正了身体，一只手摸着李坦的脸说，李坦，我从来没求过你。你知道，我求你肯定是大事儿，特别大的事儿。王珉的表情很严肃，让李坦有些紧张，他说，你说吧。王珉放下手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是这样，怎么说呢？你知道周市长吧？李坦说，知道，海城就这么几个市长，哪能不知道。王珉说，你应该知道的，周市长是主管医疗线的，跟我们医院联系特别密切。李坦望着王珉，王珉平时很少跟他谈业务上的事情，也不过问他业务上的事情。王珉说，李坦，我真有些不好意思说。李坦说，没事，说吧，说吧。王珉咬了一下嘴唇，说，是这样，周市长的肾坏了，要摘掉，移植一只新的肾。说完，看着李坦。李坦的头皮一下子麻了，他像是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他头上罩下来。尽管如此，李坦还是强作镇定地说，他的肾坏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王珉说，我对比过你们的资料，你们的肾配对非常成功。李坦看着王珉说，那你想怎样。王珉垂下眼睛说，我不逼你，你自己想想。李坦叫了起来，什么叫你不逼我，那是一只肾啊，你知道吧，肾啊！那不是阑尾！王珉瞟了李坦一眼，刚才还说什么都肯做，还没做就开始叫了。李坦猛地往沙发上一靠，他有点绝望。
一直到上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空气异常的阴沉，像是随时会有一场大雨扑头盖脸地浇下来。上了床，李坦突然转身压住王珉，猛烈的亲吻她，他像野兽一样撕下了王珉的睡衣，又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快要进入时，王珉伸手想去拿安全套，李坦压住了王珉的手说，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王珉一边挣扎一边说，李坦，你疯了，我说过我不要孩子。李坦骑在王珉身上，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你明白吗？王珉看了李坦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同意了？李坦俯下身压在王珉身上，他感觉王珉的身体变软了，双腿慢慢张开。李坦赤裸裸地进入了王珉的身体，射精时，李坦觉得鼻子一酸。
进入手术室，快要打麻药了，李坦朝王珉招了招手。王珉走了过去，用力握了握李坦手说，放心，你是我老公，我不允许出现一点差错。李坦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跟你说这个，你说的话要算数。王珉点了点头说，算数。李坦扭过头说，开始吧。
出了医院，李坦觉得特别虚弱，全身没有力气。他的右边有了一道伤痕，和左边的完全对称。王珉半天上班，半天在家里照顾李坦。她说，李坦，你放心，手术很成功，不会有事的。就算只有一只肾，也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我还是你妻子。李坦摸着伤口说，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王珉说，我记得，等你好了，我们马上就要。李坦说，上帝是公平的，你不要以为每次都有奇迹发生，现在，我只有一个肾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王珉亲了李坦一口说，你别这么绝望，你既然能长出一只左肾，那么，应该也能长出右肾。李坦勉强笑了笑说，你真乐观。
做完手术，每隔半个月，李坦去医院复查一次，这是王珉的主意。她说，我要你好好的，你不能出任何事情。到了第四个月，王珉拿了一张B超照片递给李坦说，看到了吗？李坦说，看到什么了？王珉指着照片上一处蚕豆大的光斑说，这里，它长出来了。李坦愣了一下，我的右肾？王珉说，是的，如果不出意外，它应该是你的右肾，现在还太小，再过几个月就知道了。又过了两个月，王珉指着B超照片欣喜地说，我说了，它还会长出来，你又会有两只健全的肾，它们还是全新的。李坦心里没有一丝喜悦。是的，他又有了两只健全的肾，他又和以前一样了，除了右腰的一条伤疤。这次，他宁愿这个该死的右肾不长出来。
李坦的肾长出来了，王珉的肚子一如既往的瘪着，没有一点怀孕的迹像，她的月经像日历一样准时，规则。王珉说，李坦，我年龄大了，要怀孕很难了。李坦没有再戴安全套，但没用，他的精子像水一样流进王珉的身体，又像水一样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李坦的右肾长出来后不久，他觉得他的肝开始疼了。这次，他坚决拒绝了王珉的建议，不肯去看医生。他说，我宁愿死了，也不去看医生了。我知道，你们会把我的肝也切了。王珉说，李坦，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生病了，就应该去看医生，上次是个意外。李坦望着王珉说，我觉得像个阴谋。王珉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是你要明白，你是我丈夫，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李坦说，我不管，我不能让任何人切除我的身体，它是我的，我有这个权利。王珉说，那好吧，我随你。
疼痛一天比一天强烈，李坦觉得这是报应，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你一个身体，那么，你得尊重它，身体不可以用来交换。剧烈的疼痛让李坦的腰都直不起来，他用手按住肝部，他想，他的肝估计是坏了。坚持了两个月，李坦妥协了。他不想死，他才四十岁。李坦瞒着王珉去了另一家医院，化验结果表明，李坦的肝坏了，同时坏了的还有他的胆。医生说，胆还可以摘除，但肝就没有办法了。拿着化验单，李坦知道了什么叫绝望。他听说过太多肝的故事，一般来说，如果肝坏了，那么这个人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回到家，李坦把化验结果递给王珉说，我的肝坏了，我的胆也坏了，我快要死了。王珉看完化验单说，李坦，其实我们可以试一试。李坦笑了起来，他指着王珉的鼻子说，你的意思是把我的肝和胆都切了？你见过切掉肝还能活的人吗？你以为肝是阑尾？你以为肝也有两个，切了一个还有一个？王珉说，我不这么以为，但如果不做手术，你一点希望都没有。而且，王珉停顿了一下说，既然你能重新长出两个肾脏，那么，你也有可能长出一个全新的肝。李坦大声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大声，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可笑的笑话。王珉放下化验单严肃地说，我觉得你可以试一下。
又撑了一个月，李坦被王珉强行推进了手术室。在手术室里，王珉切除了李坦四分之三的肝脏和完整的胆囊。做完手术，李坦在医院住了整整四个月。那四个月，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即使半个月后，他能够起身走动了，他也懒得动一下，一个多么巨大的玩笑，上帝给了他一个可以不断被切除的身体。他已经知道，他的肝和胆已经开始生长，如果不出意外，半年后，他将重新拥有健康的肝和胆。王珉告诉李坦这个消息时，脸上的表情是兴奋的。她说，李坦，我现在可以确认你的身体具有强大的再生功能，这意味着你不用惧怕任何疾病。当然，为什么会这样是一个谜，如果能解开这个谜，你知道吗？你会拯救人类。李坦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拯救人类，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身体，正常的活着，正常的死。
李坦辞去了工作，他整天窝在家里不想出门。辞职之前，公司里已经有风言风语了，他们说李坦是个卖肾的，他有一对切了又长的肾。既然有这么一对宝贝肾，还上个鸟的班。这种说法让李坦抬不起头来，他觉得没脸见人。他从来没有卖过肾，但人言可畏。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是无聊的。透过家里的窗子，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偶尔有鸟儿飞过去，树顶都在脚底下。家里有电脑，他可以上网，还可以打游戏。但他对这些没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出门的人，知道那么多信息一点用都没有，他甚至不需要酒后的谈资。至于游戏，他年轻的时候就不喜欢，而打牌，下棋那么高智商的活动显然又不适合他。他和王珉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这并不是说王珉不理他了，实际上，王珉的话越来越多，她给李坦讲医院的故事，讲她看到的新闻，同事之间的八卦。她的这些努力都没有用，李坦很少回答她，他关心的是，他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身体？而这个问题，王珉还不能回答。
他想，他和王珉之间大概快完了。还是在家里，李坦站在阳台上看风景，远处有山，有暗淡的河水。听到门铃声时，李坦以为他听错了，这个时候，一般是没有人会到他家里来的，王珉下班还早呢。门铃又响了一次，这次，李坦确信是他家的门铃响了。他打开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门口问，这儿是王珉家吗？李坦点了点头，小伙子塞给李坦一个快递，又递给他一直圆珠笔，麻烦你签收一下，谢谢。李坦签上名，又关上门。收完快递，李坦给王珉打了个电话，我帮你收了个快递。王珉说，我的快递？李坦说，嗯。王珉说，什么东西？李坦说，不知道，没写。王珉说，奇怪，好像没人给我寄东西。李坦说，要不我帮你打开看看。王珉说，行，你看吧。我忙着呢，晚上回家再说。
李坦拿了把剪刀，剪开信封，里面除开十本杂志，什么都没有。李坦翻了一下，全是英文，他看不懂。在目录里，他看到了“Wang min”，他想，大概是王珉发了篇文章吧。好奇心让李坦翻了翻王珉的文章，文章的英文太专业了，李坦看不懂，他打开了电脑。过了三个小时，李坦大约明白了，他的脸一阵阵的发热，没想到，真没想到，他觉得他要疯了。他查了一下“The Lancet”的意思，柳叶刀，进一步查询的结果告诉他，《柳叶刀》是世界最顶级的医学杂志。李坦摸了摸他的腰，又摸了摸他的肝部，他觉得疼。
王珉回到家时，李坦正坐在沙发上，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李坦听到了王珉开门的声音，他坐在沙发上没动。王珉进门打开灯，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李坦说，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看了看李坦，王珉说，你怎么了？李坦指了指茶几上的杂志说，我看了。王珉迅速的扫了一眼杂志，没有说话。李坦望着王珉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王珉挨着李坦坐下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坦叫了起来，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怎么想了，你知道我怎么想了？王珉咬着嘴唇。李坦往沙发上靠了靠说，王珉，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我？王珉摇了摇头说，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坦指着杂志说，那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王珉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应该告诉你，我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我怕你接受不了。李坦说，那我现在就接受得了？李坦按了按太阳穴说，王珉，我挺难过的，真的，特别难过。我觉得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研究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是为了研究我才跟我结婚的。王珉抓住李坦的手说，不是的，我是爱你的。一开始，我没想过要研究你。只是后来——，李坦打断王珉的话说，你还是在研究我，是不是？说完，李坦看着王珉，恶狠狠地说，王珉，我的肝和胆是不是你故意弄坏的？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中，是不是？你太可怕了。王珉还想说点什么，李坦说，你别说了，什么都别说，我不相信。
李坦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以前所不确定的爱情，现在看来都是狗屁。这个女人可能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一点都没有，他在她的眼里，只是一只有特别意义的小白鼠。就是她，亲手摘除了他的两只肾，一只肝还有一个胆。如果不是因为这本杂志，说不定有一天，他的胃，他的脾，都会被她切掉。这太可怕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陷阱，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王珉请了假，在家里陪他。王珉说，我们出去散散心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旅游吗？李坦说，我不去，我想死。王珉说，别傻了，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是的，日子还长，但这种日子李坦不想再过了。他的身体感觉告诉他，他身体好得很，但绝望。以前，看到那些切掉胆，或者切掉肾的人，他会想，如果切了还能长出来，那该多好。这个以前看起来荒谬的想法，在他身上一一实现，他并不觉得欢乐。两个人在家里呆了半个月，王珉忍受着李坦的坏脾气，说话小心翼翼，害怕一不小心就伤到了李坦。他们很少出门，家里的食物没有了，就打电话给楼下的超市，让他们给送上来。其实，他们吃得很少，每次吃饭都像是一个不得不进行的仪式。两个人都明显的瘦了，王珉的颧骨突了出来，盆骨显得更加宽大，腰就更细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王珉说，李坦，我明天要上班了，我们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总得干点什么。李坦转过头，看着王珉，像是考虑了很久一样，慢慢地说，王珉，我求你个事情。王珉有点意外，李坦和她说话了。王珉往李坦怀了靠了靠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答应你。李坦摸了摸王珉的脸，她又瘦了。李坦说，你肯定可以。王珉说，要是你想出去散散心，我再请一下假。李坦说，不是这个。说完，捧起王珉的脸，严肃地说，我想请你把我的心也摘了。李坦刚说完，王珉就哭了，她说，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我错了，你别这样好不好，我难过。李坦理了一下王珉的头发说，傻瓜，你想多了。我只是想知道，没有了心我还能不能活。王珉一边摇头一边说，我不要，李坦，我们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以前的事就过去了，好不好？李坦说，我想试试，而且，如果你的手术成功了，你会创造一个奇迹。王珉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李坦抬起头，看着窗外说，除非你答应把我的心给摘了。
这是第几次走进手术室，李坦懒得去想了，他现在只想把他的心给摘了。主刀依然是王珉，她熟悉李坦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躺在手术台上，李坦感觉到安静，那种感觉久违了。手术室的灯光很明亮，李坦看到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王珉，她的腹部微微凸起。这一年来，李坦都在为王珉的肚子而努力，现在她的肚子终于大了，里面有一个生命正在生长。怀孕期间的王珉一次又一次把李坦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相信李坦能感觉到里面的胎动。她说，李坦，我们不做了好不好？李坦坚定的摇头，他说，如果你不把我的心给摘了，我就把我的动脉切了，我不相信一个人流尽所有的血还能活着。王珉说，你这又何必呢，你看，你现在有了一个孩子，我们可以过得很好。李坦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心是不是也可以摘掉。李坦朝王珉招了招手，王珉走了过来，俯下身对李坦说，我们不做了好不好？李坦把手放在王珉的腹部说，我再摸摸它。小家伙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李坦笑了起来，它真好动。说完，闭上眼睛说，开始吧。
作者简介：
马拉，197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虚度光阴文化品牌联合创始人。在《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诗集《安静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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