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23年四月二十五,李存勖于魏州牙城之南升坛,拜天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国号大唐,也就是我们约定俗成的后唐。
此时后唐有十三节度、五十州,以魏州为兴唐府建东京,于太原府建西京,以镇州为真定府建北都,这仨李存勖兼领的节度使都被升格为了都城。
你可能该疑问了,幽州呢?他不是从周德威那抢过来了吗?
此时的幽州风雨飘摇,契丹没完没了的祸祸,那机灵鬼大人肯定不再兼领了,丢了没法担责,登基前一个月就命李存审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去顶锅了。
哪怕此时李存审已经卧病在床了,表态扛不住北边再去造了,依旧被安排强行上路了。
(无何,契丹犯燕蓟,郭崇韬奏曰:“汴寇未平,继韬背叛,北边捍御,非存审不可。”上遣中使谕之,存审卧病羸瘠,附奏曰:“臣效忠禀命,靡敢为辞,但疴恙缠绵,未堪祗役。”既而诏存审以本官充幽州卢龙节度使,自镇州之任)
登基了,天子了,但估计眼下的李存勖是高兴不起来的。
这已经是他接班的第十五个年头了,此时他手中的将星凋零殆尽,精锐一年比一年少,粮草和给养也跟不上了,这些年按理讲胜仗没少打,但越打敌人越精神,北面的契丹如同利剑一样悬在头顶,眼前的卫州已丢,潞州叛变,泽州虽然在守将裴约的坚守下未降,但被朱友贞派骁将董璋攻打甚急,如果契丹再南下一次还顶得住吗?如果泽州丢了后梁在李继韬的带路下猛插太原自己还支援的过去吗?如果支援了魏博再丢了怎么办?
李存勖也在午夜梦回时千万次的问,几年前我饮马黄河,意气风发!朱温老贼死前想起我都得哭!局面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郓州将卢顺密来降带给了李存勖一个情报:天平节度使戴思远这些年一直带兵屯于杨村,此时郓州守兵不满千人,且巡检使刘遂严、都指挥使燕颙这俩失众心,可袭取也!
郭崇韬等都认为悬军远袭,万一不利白白损失数千人,卢顺密之言不可。但李存勖又想赌了,他梭哈一辈子了,随后密召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前来谋划——此时沙陀军界仅次于他和李存审的三号人物,胡柳会战中有负于他的李嗣源。
李存勖说:梁人此时志吞泽潞,东方兵力已经被抽干净了,郓州无备,不可失也!
(帝召李嗣源谋曰:昭义阻命,梁将董璋攻迫泽州,梁志在泽、潞,不虞别有事生,汶阳无备,不可失也)
李存勖表达了态度:泽州不要了!我跟他一换一!
李嗣源也终于等到改变领导态度的机会了,表示如今用兵日久,生民疲弊,非奇计不能取胜,臣愿独当此面!必定报答陛下!
李存勖鼓励后,闰四月二十八,李嗣源率所部精兵五千人偷袭郓州,大军渡河至杨刘时天已入夜,阴雨道黑,将士们不想走了,前锋高行周激励士气道:此天助我也!贼兵必无备!当夜行至郓州城下,郓兵浑然不知,李从珂先登杀尽守城士卒,开城门纳外兵进入随后进攻牙城。
闰四月二十九早晨,李嗣源率军全部入城攻拔牙城,刘遂严和燕颙逃奔大梁,李嗣源禁焚掠,抚吏民。
李存勖听说后大喜,夸李嗣源奇才,朱友贞听说后大惧,斩刘遂严、燕颙于闹市,罢戴思远招讨使降为宣化留后,并在敬翔的推荐下以王彦章代戴思远为北面招讨使,以段凝为副。
这个王彦章是朱温当年的帐下骁将,常持铁枪冲坚陷阵江湖人称“王铁枪”,这些年一直是跟晋军黄河拉扯的先锋官,是后梁版“李存勖”,相当猛,让正版的李存勖本人都慨叹“此人可畏,当避其锋”,甚至李存勖本人被王彦章的救援吓跑过。
(晋王尝曰:“此人可畏,当避其锋。”一日,晋王领兵迫潘张寨,大军隔河,未能赴援,彦章援枪登船,叱舟人解缆,招讨使贺瑰止之,不可。晋王闻彦章至,抽军而退,其骁勇如此)
朱友贞召问王彦章多久可破敌,王彦章说三天,左右群臣都搁那乐。
三天夺回郓州确实不可能,但问题的关键在郓州吗?
王彦章出大梁后两天驰至滑州,五月二十六,置酒搞战前总动员,暗自派人准备小船于杨村,当夜命六百甲士持巨斧,带着冶炼工匠,准备了吹火用的皮囊和炭顺流而下。大酒还没散场呢,王彦章假装起身更衣,实际上自己率精兵数千沿着黄河南岸直扑德胜南城。
(彦章受命而出,驰两日至滑州,置酒大会,阴遣人具舟于杨村,命甲士六百人皆持巨斧,载冶者,具鞴炭,乘流而下。彦章会饮,酒半,佯起更衣,引精兵数千,沿河以趋德胜)
天当时有小雨,德胜守将,李存勖的苍头家奴朱守殷没设防,随后舟中士兵烧断了铁锁,用巨斧砍断了浮桥,王彦章随后也赶到了引兵急攻南城。
浮桥断,南城破,此时正好三天。
朱守殷以小舟载甲士渡河去救,但已经来不及了,随后王彦章进攻潘张、麻家口、景店诸寨,皆攻拔,梁军声势大振。
李存勖遣宦官焦彦宾急赴杨刘与镇使李周固守,命朱守殷弃德胜北城,拆了房屋做木筏载兵械沿河东下助杨刘守备,徙德胜北城的数十万粮草薪炭于澶州,由于时间紧任务重,近半的物资储备直接就被毁掉了。
(令朱守殷撤德胜北城屋木攻具,浮河而下,以助杨刘。是时,德胜军食刍茭薪炭数十万计,至是令人辇负入澶州,事既仓卒,耗失殆半)
王彦章也拆了刚打下来的南城房屋做船沿河而下,双方就这么互相溜达着走,每次走到黄河拐弯的地方就搁中流开打,飞矢雨集,动不动就整船覆没,一日百战,互有胜负,等军至杨刘时,亡失士卒也近半了。
(朱守殷以所毁屋木编筏,置步军于其上。王彦章以舟师沿流而下,各行一岸,每遇转滩水汇,即中流交斗,流矢雨集,或全舟覆没,一彼一此,终日百战,比及杨刘,殆亡其半)
五月二十六,王彦章和段凝以十万之众攻杨刘,四面八方都是主攻一块打,昼夜不息,连环了九艘巨舰横于河津以绝援兵。杨刘城多次眼瞅要被攻克,全赖李周及时补防,李周与士卒同甘苦,跟哆啦A梦一样拿出各种各样的道具把王彦章击退。
王彦章最终没能轰开杨刘城,退屯城南,连营十余栅准备围城打援了。
(梁军昼夜攻击,百道齐进,竟不能下,遂结营于杨刘之南,东西延袤十数栅)
瞅瞅人家后梁这是啥国力啊!再来段时间真就耗死你了!
杨刘方面向李存勖告急,请求日行百里来救,李存勖则信心很足,表示有李周呢!怕啥!慢慢悠悠日行六十里,在路上还照常打猎。
六月初二,李存勖军至杨刘,李周那确实倒是还活着,但人家后梁军此时已经修筑了重重营垒,你根本过不了河了。
李存勖忧了,也不打猎了,问郭崇韬有啥办法没。
郭崇韬回答说:现在王彦章据守渡口,他不过是想坐取郓州,如果大军不渡河,那么郓州就难以坚守。我请求在博州东岸登陆开辟新的滩头阵地!只是担忧王彦章的探子发现我们的计划,如果我们城还没修好贼军就来了咱这计划也不成,所以请陛下募敢死之士去每天袭扰牵制梁军,如果给我三四天时间咱的壁垒就可以修好!
(崇韬启曰:“段凝阻绝津路,苟王师不南,郓州安能保守!臣请于博州东岸立栅,以固通津,但虑汴人侦知,径来薄我,请陛下募敢死之士,日以挑战,如三四日间。贼军未至,则栅垒成矣)
黄河东出虎牢后津渡众多,无论是眼下争的杨刘渡还是之前的麻家渡还是德胜渡还是此时临时备选方案博州东岸的马家口登陆点,能登陆的渡口可太多了!也是慨叹“梁晋争霸”这段剧情有心了,沙陀神将们帮黄河下游补齐了此前历朝历代都没出现过的旷日持久的国家级拉锯战履历。
李存勖最终派郭崇韬率万人连夜出发兼程进奔马家口(博州与郓州间黄河津渡口,今东阿东北),渡黄河后昼夜不停修筑营垒。
李存勖随后在杨刘与梁军展开登陆抢滩袭扰,企图牵制敌军主力,但人家王彦章很快就听说了,郭崇韬修城的第三天就迎来了王彦章的数万大军,梁军继续十余艘战船连起来放到黄河中间断绝后唐援兵。
当时马家口城垒的板墙刚修好,而且城墙很低小,修墙用的沙土质量也不高,至于望台等守备设施更是还没修好,阻击难度极大,郭崇韬慰劳将士,身先士卒,四面抗战,同时遣使向李存勖告急。
李存勖从杨刘也率大军赶来了,在新城西岸摆开阵势,城中士卒望见援兵来了后斗志倍增。
王彦章看到打不下来了,收回了战船,李存勖那边刚要渡河,王彦章就撤除了包围退屯邹家口(也是黄河渡口,今东阿县东北)。
七月初五,李存勖引兵向南,王彦章等弃邹家口又杀回了杨刘。
七月十六,李存勖遣骑将李绍贻直抵梁营,擒其斥候,梁军益恐,王彦章又听说李嗣源自郓州引军将至,七月十七,解杨刘之围,走保杨村,唐兵也又回屯了德胜北城。
(遣骑将李绍贻直抵梁军垒,梁益恐。又闻李嗣源自郓州引大军将至,己未夜,梁军拔营而遁,复保于杨村。帝军屯于德胜)
至此能比较清晰的做出这梁唐最后一次黄河拉锯战的评价了。
1、王彦章方面思路很清晰,扫除你唐军在黄河以南的登陆点,先打掉了德胜南城,防止你南下偷袭大梁,随后直扑杨刘,打掉登陆点后李嗣源则成为了瓮中之鳖,最终因为黄河南岸登陆点实在是众多,还是被李存勖支援过了黄河,随后又回屯了距离大梁直线距离最近的杨村防止李存勖掏心。
但是,王彦章作为总司令从战略层面来讲并不够格,因为他在拉锯过程中漏了一堆必死点,他没被挂在耻辱柱上完全是沙陀兄弟们优良的黄河大区匹配机制。
2、李存勖方面一直被王彦章牵着打,他要是把演戏唱歌那功夫多用来看看《孙子兵法》应该不至于在如此巨大的地利优势下被“致于人”到这个地步,此战他至少浪费了三次赛点。
第一次赛点,是王彦章打完德胜南城引大军东进去打杨刘的时候,此时李存勖其实是有机会直接掏心开封府的!你把杨刘放给他打!你南扑开封,围汴救郓,以逸待劳等王彦章回援。
这局面要是让司马老贼看见得乐出屁来!敌人定都距离边境那么近!你想咋玩他都行啊!他没有任何选择的必须回援啊!李存勖你这些年明明能活活调动死他的!司马老贼办这事就带了四万人一个季度就搞定了,人家数千里之外就想好这事怎么办了,你公孙渊弃城预走是上计,天寒地冻没法跟你耗,你要是坐守襄平此成擒耳!因为围绕你边境线的国都打仗那可实在是玩法众多!整个《孙子兵法.虚实篇》一句一句拆出来能当教学赛打,活活调动死你!
第二次赛点,是郭崇韬登陆成功吸引走王彦章后,李存勖其实能直接全力进击杨刘诸寨,完事从南岸包抄王彦章的。你以实击虚嘛!
第三次赛点,是李存勖登陆博州东岸后,王彦章又东打杨刘去了,此时李存勖还是有机会掏心开封府的。
从战略角度来讲,郓州和杨刘都应该是你的战略吸引点,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把梁军主力给吸引过去,而且黄河渡口是如此众多!你插他啊!
沙陀神将们的真实战略水平很快将在最后一次灵魂对话后山水大现露出真身!
我们的很多费解很快就该揭晓答案了。
这次拉锯在折腾一遛够后,后梁被偷袭了郓州,后唐失去了德胜南城,暂时休兵了。
照这么个局面下去,李存勖真的招架不了几回合了,但有的历史时间段真的是青铜档,有比你还烂的,后梁真的是国祚到头了,开启了一系列自爆。
首先是王彦章先生李怀光附体,恨赵岩、张汉杰乱政,当了招讨使后对其亲信道:等我功成回朝非杀掉全部奸臣以谢天下!
(王彦章疾赵、张乱政,及为招讨使,谓所亲曰:待我成功还
,当尽诛奸臣以谢天下!)
这话是能说的吗?
不仅仅是奸臣们哆嗦了,朱友贞听说后也得哆嗦,他爹当年就满嘴朝里都是奸臣。
这话很快传了出来,赵岩和张汉杰听说后商量道:我们宁愿死于沙陀!也不能被王彦章所杀!
随后权臣们达成共识,全力祸祸王彦章,那边军队的副手段凝也一直妒忌王彦章的带兵才能,私下谄附赵岩和张汉杰,在军中与王彦章各种不对付,百般阻挠王彦章的军事部署惟恐其有功,天天记录王彦章过失给朱友贞那打小报告,每捷奏至,赵岩和张汉杰全部归功于段凝,总之在领导那,王彦章啥功都没有。
等王彦章退归杨村时,朱友贞一方面觉得你也没有功,另一方面
“犹恐彦章旦夕成功难制”
,随后征还了大梁让他率兵会合董璋攻泽州。
李存勖这时候终于有空去搭理下裴约来自泽州的一次次求援了,八月初一,派了北京内牙马步军都指挥使李绍斌去救援裴约,但未至城陷,裴约战死,李存勖据说深惜之。
泽州的拿下让朱友贞欣喜若狂!泽潞打通了!晋阳不远了!他觉得自己反手将死李存勖的机会到了!
朱友贞随后谋划了四路大军准备反推李存勖!董璋率陕虢、泽潞之众趋石会关入寇太原;霍彦威统关西、汝、洛之众自相卫北上入寇镇、定,切断河北入援河东的路线;段凝和杜晏球领大军在黄河边拖住李存勖;王彦章和张汉杰统禁军夺回郓州,约定十月展开此雷霆万钧计划!朱友贞这个计划想的相当全,由于担心四面出击去掏李存勖的心导致开封府守备不足,于是朱友贞为了打这把大牌缺了顶级大德,于滑州决开了黄河,东灌曹、濮、郓三州以限唐兵。
(自河津失利,段凝、彦章又献谋,欲数道举军,合董璋以陕虢、泽潞之众,趋石会关以寇太原。霍彦威统关西、汝、洛之众自相卫以寇镇定,段凝、杜晏球领大军以当陛下,令王彦章、张汉杰统禁军以攻郓州,决取十月内大举。又自滑州南决破河堤,使水东注曹、濮之间,至于汶阳,弥漫不绝,以陷北军)
这个畜生啊!
此后的黄河历经整个五代都没修好,修了决,决了修,饥荒还拉到了北宋,不仅动不动就决堤,还产生了很多新河道,单纯仁宗朝时就有冲决澶州商胡埽(今濮阳东)向北奔大名,经聊城西至今河北青县境与卫河相合入海的“北流”;还有在商胡埽下游今南乐西度决口,分流经今朝城、馆陶、乐陵、无棣入海的“东流”。
上面短短一段话看着平常,但每条新产生的改道,背后都是万民涂炭。
一次顺境后,通过事实证明了朱友贞也不是啥大材料,前面这些年一直被现实压着只能低头苟着,刚局面有起色,他这也赌上了!而且是丧良心的赌!拍马屁的段凝在执行大会精神的时候将这淹死黎民苍生的人祸决堤称之为“护驾水”。
(凝乃自酸枣决河东注郓,以隔绝唐军,号“护驾水”)
不愧是朱温之子啊!随啊!
而且朱温跟他儿子比,他身上的人命债那都不能叫个东西,你杀能杀多少,黄河这决一次堤那得淹死多少!后面的传染病,没有食物,没有粮种间接又得死多少!更不要说从此黄河后面百年的习惯性决堤那又得每年收多少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