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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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Johnny:年近80的老嬉皮,在印度的森林里生活了47年

行李  · 公众号  ·  · 2018-10-13 08:15

正文


这是关于印度曙光城系列报道的第二篇,第一篇详见:

印度曙光城:人类大同的实验场


曙光城约章


“曙光城不属于任何特定之人。曙光城属于全人类。但是要居住在曙光城,她/他必须是神圣意识心甘情愿的服务者。
曙光城将是个永续教育、持续成长、青春不老的地方。
曙光城希望成为过去与未来的桥梁。运用内在与外在的探索发现,曙光城将勇敢地跃向未来的体悟。
曙光城将是一个物质与灵性研究的场所,其目的是有生命力地示现人类之大同。”


Johnny穿着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南印格子裹裙,扎着头巾,眉毛花白,若不是蓝色的眼睛,模样和当地老农夫别无二致。他在房前忙着修理自行车,见我来便起身拥抱,在社区的公共厨房捣鼓了一会,端着两杯浓浓的奶茶走了出来,装在不规则的手陶杯子里。厨房铺着西班牙风格的马赛克地砖,屋顶则是泰米尔传统的茅草编制技艺制成。因为没有年轻人继承,这门手艺已经快要灭绝了。

我们啜着茶,Johnny洪亮的嗓音偶尔爆发出轰隆的笑声。身后的森林传来一浪一浪的虫鸣,偶尔有一两只鸡到身边啄食。这个将近80岁的老嬉皮住在森林里,讲起无人机时,激动的表情像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在跟人分享他的火车玩具。他给我展示自己发明的可拆卸房屋——在四根一米高的水泥桩上,由金属条和木板搭起来的简单结构。房间不足20平米,陈设简单,窗户格子上的各种工具显示着主人手艺人的身份。

Johnny是曙光城“臭名昭著”的反对分子:他是绿色环保阵营的元老级人物,总是质疑市政厅的城市规划是否符合环保和人文标准。两年前,社区中发生了一次反对某个豪华住宅项目的游行示威,主题歌就由Johnny创作;最近十年,有一群孩子在Johnny身边组成了一个没有固定教室、注重实际技能多过知识学习、在自然中彼此陪伴的“学习社区”,Johnny和孩子们自编自演的话剧也无不在讽刺市政厅的官僚主义和城市规划者对环境不管不顾的态度。然而,在社区几十年的服务也让他备受尊重,即使意见不同的人提起他时,声音也会带上一份提起老朋友的温柔。对于他来说,这也是曙光城和主流社会不同之处----意见再不一致,仍然可以彼此爱和尊重。

Johnny作为掌舵人的社区名叫“Fertile(富饶)”,是曙光城最大的森林社区之一。最近一些年,曙光城的社区已经越来越像是Johnny所说的“公寓文化”——社区成员在别处上班,回到社区只是睡觉,并无过多的交集。而“富饶”社区则还保持着初创期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的社区文化以及更加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二十个人的小社区,成员各有自己的小屋,但大家一起吃饭,耕作,收获果实和木材。社区在能源、建屋、孩子教育和垃圾处理上都极大程度的自治和自足。为了和更大的社区连接,几十年来,富饶社区每周末进行一次对所有人开放的百乐餐(Potluck),大家各自带一道菜,共同呈献出一桌大餐来和彼此分享。这个周末的定期活动是社区成员、志愿者和来访者彼此认识交流的难得契机。

采访中途,Johnny的女儿过来告诉我们,刚刚又有人到树林里来偷木头。我们决定去检查下被偷木材的人破坏的树林围栏。我们在林间小路上走着,时儿并排时儿前后,谈话有一搭没一搭,时不时被录音背景里双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盖住。Johnny讲起曙光城引以为傲的森林重建经验:耐旱的澳大利亚金合欢是理想的先行树种,它们成长的过程帮助减少地面径流,防止土地进一步板结,并将水分留在土壤中,为之后更丰富的树种存活提供条件。有了树便会吸引到鸟类,而鸟类会带来其他树木的种子,于是更丰富的本地原有树种就得以在先行树木的荫凉庇佑下成长。五十年里,几近荒漠化的土地已变为一片成熟的热带干旱常绿林。在英文中,先行树种和曙光城的先行者是同一个词——pioneer。这些在曙光城一无所有时,为了人类大同的理想离开故土来到北纬12°的热带荒漠的先行者,和金合欢一样,耐得住匮乏和艰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如今,社区的物质愈发丰富,先行者的精神是否还在社区中有所发扬?随着越来越多和主流社会的来往,曙光城是否仍葆有初心?在社区扩张以及城市化的过程中,Johnny这样的先行者又有何样的感受和体悟?


虽然年近80岁了,Johnny还是那么精神奕奕,一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斗士的样子。曙光城47年的滋养(磨炼),使他完整地演绎了一个真正的嬉皮士的人生: 嬉皮生活的根基是勤劳的工作,而不是飞叶子和听世界音乐。

行李&Johnny

行李:现在有二十多个人住在富饶社区?

Johnny:十年前才五个人,最近几年人突然多了起来。我觉得现在这个数目比较好。人多的好处是总有人干活、总有人做饭。比如现在是菠萝蜜成熟的季节,每天早上我们社区所有的人都一起收割菠萝蜜。要去森林里砍树,你只需要打个响指,就会有两三个人一起去做。社区也很久没有种这么多菜了,现在成员里有好几个人愿意照料菜园。我们每个星期开一次社区会议,这样大家能很快地了解彼此面临的困难是什么,并且可以一起解决。


行李:社区的钱从哪儿来?

Johnny:我们每周末会去农夫市集上卖自己的农产品。除此外,还有卖木材和帮别人盖房子的收入,澳大利亚的家人也会给我一些钱。社区成员每月支付3000到5000卢比的贡献,作为集体使用。每个人可以负担的不一样,比如说有一对伊朗来的夫妻经济上很紧张,那它们给的贡献就少一些,大家都以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方式贡献。

行李:社区里的人一起吃饭吗?

Johnny:我们有个中央厨房,大家会一起吃午饭,一个星期里的五天,一个当地阿姨帮我们做饭,晚饭和早饭有人吃有人不吃,喜好也不同,所以没有统一安排。


行李:食材大多来源于社区的菜地里吗?

Johnny:多数情况下是的,比如今天午饭吃的菠菜、西红柿、南瓜、生菜,都来自菜园,我们没有种大米,但是用自己生产的花生酱从其他的农场交换谷物。

行李:这个社区历史比较长,生活方式也更接近初创期的状态。
Johnny:曙光城是一个践行自给自足生存方式的绝佳之地。最开始的时候,社区就是一系列自治的小社区,富饶社区就尽可能做到自给自足:有太阳能板、风车和水泵,使用堆肥厕所,处理自己的垃圾,生产自己的食物,基本上自己建屋,并且教育自己的孩子。但是当社区的人口增长,我们有了一个政府,有意思的是,政府总喜欢集权和中心化。突然之间,他们在谈论水和电的集中供应、集中的农业管理、集中的道路规划等等。

曙光城愈发地往“公寓文化”的方向发展,住在公寓楼的话,你可以装作和你的邻居没有任何交集,这也是为什么公寓楼都要求隔音效果好。但是住在森林里,即使再不愿意也要和你的邻居日日相见。曙光城发展的方向是一个5万人的城市,只有发展到一定规模才会有博物馆、剧院、电影院、剧场、图书馆这些设施。现在整个社区住房紧张,应该换一种方式思考住房供应问题,然而,传统的建筑师们都太过保守,德国的建筑师按照德国那一套,意大利的建筑师按照意大利那一套。


早期的“富饶社区”。

行李:前两天在图书馆见到一本小册子,是一些先行者的访谈,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你说你的成名之作是胶囊棚屋的设计。现在已经是在曙光城的第47个年头了,胶囊棚屋仍然是你的经典之作吗?

Johnny:胶囊棚屋是社区初建时的特殊产物,它利用当地易得的材料,四个人花三天就可以建起来,当时一年内可能建了一百多个胶囊棚屋。它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卧室,厨房就是屋前的火堆,厕所就是森林。最初十年,曙光城社区的所有成员都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每个人都没什么钱,大家挖井种树,生活简朴。后来我设计了刚才给你看的那些在水泥桩上用铁架和木板简单组装的房子。它们更适合第二代社区成员,刚刚成人、离开父母家的时候住。这些房子容易拆装,年轻人可以在不同的社区体验,相处得好可以留下来继续生活,相处不好的话就可以去另外的社区尝试。在曙光城有很多的迁徙发生,人们应该多建一些临时性的建筑,而不是急于建设大规模的固定建筑。

行李:这种建筑模式可以在更加密集的城市中推广吗?

Johnny:是可能的。曙光城深受一个美国发明家BuckminsterFuller影响。他是个很有趣的角色:在30年代的时候开始推广可拆卸房屋,利用太阳能板和其他方式自创能源,厕所装有废水回收系统,很环保。我年轻的时候,Buckminster Fuller到我的大学做了一场演讲,改变了我对传统建筑的想法,也促成了我的退学。

行李:你给我看的这些可拆卸房屋可以满足对舒适度要求更高的人吗?

Johnny:可以,我的那一间房子花了2万卢比,也有人的房子花了20万卢比,那就更加舒适。你也可以把它复制成四份,这样中间就有个小院子,但建筑原则是一样的。


Johnny为曙光城设计的胶囊棚屋“设计图”。

行李:自治似乎是你常提的一件事,社区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如何避免你所说的那种中心化呢?

Johnny:在每个整体中都有不同的亚文化。比如在澳大利亚的每个城市都有唐人街,那就是一个比较完整的自治的亚文化代表。我算了算,在曙光城大概有12个亚文化,每个亚文化守护着某种道德品质。我们属于“农民和森林亚文化”,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环境,“健康亚文化”圈的人也会关心环境,因为这会影响健康,但是大家最优先考虑的事情不同。对“灵性亚文化”圈的人来说,学习和实践“母亲”和奥罗宾多的灵性教诲是最重要的。在某种意义上,曙光城像一个文化孤岛,虽然地方小,但是每一种类型的人都俱全。在这里观察人类社会的模式比在外面更容易。很有意思,如果一个类型的人离开了,这个空缺很快就会被另外一个人填补上,像一个游戏一样,角色设置会自动完整起来。所以曙光城会吸引到很多你们这些搞社会学的人来做调研。这是一个理想化的实验场,它尝试不去重复主流社会的错误。

行李:自治的可能性在于不同的亚文化之间有重叠的部分?

Johnny:是的,就像吃全素、蛋奶素和吃肉的人,如果他们关于彼此在某些方面不同意这件事可以做到接纳和同意,而不把这件事情太当回事,或者其中一些人觉得高人一等。实现自治需要一定的技术保障,我在曙光城一直倡导所有社区处理自己的垃圾。尤其是废水,如果每个社区将之转化为肥料,其实很简单的,而集中起来处理就成了一件大麻烦事。但是现在大家听到废水就有点谈虎色变,不愿去讨论。我极力反对曙光城正在策划的中央废水处理系统,这是对自治的完全否认。这其中的工程量巨大,而且会直接影响废水处理系统周边居民的生活。我学过建筑,并且对澳大利亚城市的中央废水集中系统做过调研,所以我清楚它们有多麻烦,并且结果往往是处理不当直接排入海中。

我们的规划思路总被传统所限,不仅在建设道路上花了很多资源,还以建路为由把业已存在的社区切割开来。市政厅负责规划的人算出来从a到b的最短路线,完全不管它是否会穿过一个完整的社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在一个更加自治的环境下生活,而不是一个集权的政府过来说:我们要把你的社区劈成两半!这和我们来曙光城的初衷背道而驰。我和那些城市规划的人发生过很多冲突,他们说我们需要一张白纸才可以在那上面做规划,他们不知道设计的首要原则是观察,大多数规划者脑子里有一个定义,只在乎这里应该发生什么,而忽略了这里已经在发生什么。或许曙光城并不需要那么多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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