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放自杀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她是我们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学生之一,从重点班转到我们班,就开始不怎么上学了。
教学楼顶的晚霞艳丽如火鸟振翅,似乎昭示着程放跳下后的鲜血淋漓。
楼下堆了乌压压的一群人,消防员已经将充气垫打开了,
警察和教职工正劝同学们不要围观。
这正是周五晚上,一波又一波的同学围着看,哪里还赶得走?
“怎么又要跳一个?”
“一般这种半天不跳的肯定不会跳了。”
“搞什么行为艺术!”
“不跳的话就别忙活了,大家的时间都是很宝贵的。”
“听说又是高三八班的,有毒吧这个班……”
我是班长,班主任被停职,我迅速跑到楼顶,穿过人群和警戒线,看着跨在石头栏杆上的消瘦女孩。
“程放,我是施园,我能和你说几句吗?”
女孩抿着唇,脸被大风吹得惨白,她摇摇头。谈判的民警也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人群里一个高个子男孩正举着手机拍,竟然还是直播。
“别拍了,什么时候了还拍,舆情不好处理!手机交出来!”认出这男孩也是我们班的学生后,我上去就要收手机。
消防员还在向程放伸手,可惜她仍然静默地对着众人。她发现镜头后,呜咽着哭出来了。
“我叫程放,是滨州一中高三八班的学生,长期被金临风和赵小叶霸凌。他们让我活不下去了。我的死要全怪他们。”
她捂着脸,越哭越大声。
她早已跨出了栏杆之外,手没有扶着栏杆,而是不停地擦眼泪。楼下的人群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动作,发出一阵惊呼。
女孩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和天空的颜色很接近,她好像随时就要被风吹走一样。
不可以,不可以!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后倾——
“程同学,你不要紧张,我是警察,我们会调查清楚,给你一个公道,坏人会受到惩罚的。你先下来,把线索慢慢告诉我们可以吗?”
“才不是!老师和警察才不会管我们这些被霸凌的人,你们是一伙儿的。他们用刀划我,把我打伤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只会说没有证据,你们不会查的!”
“会的,同学,我们会查!”谈判的民警大声保证。
急忙赶到的校长边擦汗边点头:“同学,你说的这些我会召开专题研究,成立工作专班……”
“啊!”女孩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我不敢看,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好险……原来是两个消防员趁她的注意力被我们几个吸引,当机立断地上前把她抓了下来。
她被救进来后,无力地躺在地上让校医检查身体状况,眼睛望着刚刚她站过的地方,泪痕在脸上风干。
后面嘈嘈杂杂的,教导主任骂道:“你你你,直播掐了,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这种东西能发网上吗?删了!”
救下她以后,她就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了。
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我和程放眼神交汇了。
她狭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竟然被她灼灼的目光逼得别开了脸。
随后,她摊开手,躺在冰冷的楼顶,平静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就好像刚刚确实已经死去了一般。
当晚,我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要不要去找金临风他们。
一想到金临风和赵小叶,我就无法平静呼吸。
我在走道上反复蹲下,起立,捶着自己胸口,才能让过速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赵小叶是二班的,金临风是一班的。
虽然和我不是同班,但全校学生没人不知道他们,他俩是学校里有名的金童玉女,是校园表白墙上的常客。
赵小叶高挑漂亮,弹得一手好琵琶,爷爷和爸爸都是艺术家,性格直来直去,在学校里很受欢迎。
而金临风温文尔雅,白净清瘦,因为一张被偷拍的照片上过抖音热搜,是青春言情小说里男主的模板。
也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憧憬的对象。
半年前,赵小叶开始让我给他们写作业,买早餐,做饭,打扫卫生,帮忙签到这样的杂事。
虽然我感觉有点像被当管家或者佣人使唤,但最开始却没有多大抵触。
因为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生,家境一般,长得普通还有点胖,原本和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能和他们有交集,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满足我虚荣心的事情。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
后来,赵小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逼我抽烟,拧我的胳膊,甚至扇我巴掌。金临风在的话,会用眼神制止她。
不过一般情况下,赵小叶则会更生气,说些“她又不是张文文,你不会连肥猪都喜欢吧”之类的话。
我只会低着头默默哭泣,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敢窥探太多他俩之间的事情。
因为现在已经高三了,什么虚荣,什么漂亮朋友,什么上流社会子弟,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半年来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被爸妈天天追着骂,我焦虑得睡不着觉——不久就要高考了,平静地学习,安稳地高考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努力考个普通大学,找一份月薪三千的普通工作。
挥金如土的金童玉女,他们一出生就拥有我一辈子无法企及的资源,他们的生活不应该和我有什么纠葛。
我挣扎了好几天,正要鼓起勇气和他们说,以后请他们不要找我玩时,就出了程放跳楼的事情。
我的第一感受就是心疼,不敢相信程放受了这么大的罪。
可是慢慢回想起来,又不禁怀疑,这是我所认识的金临风和赵小叶吗?
他们虽然有打我骂我,却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吧。
程放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会让他们下这样的狠手,甚至要把程放逼死?
尤其是程放最后那个表情,似乎不是劫后余生,而是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回到家,关起门来搜索程放跳楼的事情。
学校果然爆上了热搜。
虽然原始视频已经删除,可是程放跳楼的直播早就传遍了全网。
尤其是金临风和赵小叶被数以万计的网友辱骂,甚至人肉出他们的家庭住址和学校,还有人往学校门口送花圈。
校园霸凌相关的新闻本就敏感,这下更是踩在了网友的痛点上。
程放捂着脸在天台大哭的模样,惹得多少父母心疼,让多少被欺凌过的孩子感同身受。
临近高考,事态越发管控不住。
年级主任接管了这个班级,教育局专家派驻进行心理辅导……
我搜寻着程放有关的一切。
程放是个短发的清秀女孩,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感。
爸妈都在外地做生意,她在班里独来独往。表面上看不出她会和金赵二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我搜索的时候看见本地的热门直播的首页推送,是一个叫“不要放手”的百万粉账号。
点进去一看,竟然是程放!
直播里的她,面色苍白,平静地叙述着她的现状,让大家不要担心。
她的直播很简单,有时候聊几句,大部分时候在看书,写写画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也许她只是想要有人陪的感觉。
屏幕上的评论飞速划过,看得人目不暇接。
她穿着一件无袖T恤,手臂上露出深浅不一的伤痕。
有一些是旧疤痕,有一些正在愈合,还有的在出血。
弹幕问她怎么弄的,她说,“有人让我活不下去了……请大家不要再关注我的伤了,我会好的。我怕事情闹大了,那几个人更不会放过我……”
弹幕已经多到完全铺满了屏幕,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拿着手机浏览起她的账号所有的直播回放和视频。
“不要放手”三个月前就开始发布视频,通过送奖品吸引粉丝,她送出了最新款的手机、大牌化妆品,奢侈品包包,甚至还有一辆新能源车。
她出手大方有诚信,所以效果显著,流量一直很好,粉丝越来越多,近期的跳楼事件,被翻出当事人竟然就是小网红“不要放手”,涌入的流量更是惊人。
我感到一丝怪异,跳楼事件、霸凌事件,是否也是她为了流量而策划的呢?
还没等我去找金赵二人,赵小叶就先找我了。
“施园,你去找程放那婊子,告诉她别他妈的瞎说,我们什么时候动过她一根汗毛?”赵小叶捏着我的下巴,逼我看着她,“你去让她关了直播,知道吗?”
从我的角度看,赵小叶仍然那么美,有点儿像甄嬛传里的华妃,连生气都有一种娇俏跋扈的感觉。
我疼得龇牙咧嘴,也许是这副样子丑到她了,她松开了我,顺道把手指头往我校服上擦了擦,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
“害得我妈到处压热搜,我都快被我爸骂死了。这贱人真会搞事。”
赵小叶掏出一根烟抽,“我要出国表演了,如果我的保送名额没了,你也别想好好高考了,知道吗施园?我和金临风大不了出国读书,你呢?你和程放这样的人,不高考就是天塌了吧!哈,你知道该怎么做。”
校园表白墙上常有人说,喜欢赵小叶有一说一、直爽的性格。这个弹琵琶的火辣国风少女,简直太酷了。
此刻我只觉得害怕,她拿捏了我的命门,我知道以她家的实力,以金临风那深不可测的家庭背景,她的威胁必定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我爸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妈妈是小学老师,他们去借了外债,买了学区房,又把一半以上的工资用来让我补习,我才能读上滨江一中。
爸妈在家里念叨的东西除了学习就是学习,高考在老师和父母眼里,那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
如果我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了,那爸妈这么多年的投入怎么办,我下半辈子又该怎么办?
虽然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最重要的第一道分水岭,其实是羊水。
像金临风赵小叶这样的人,他们是不需要高考的。
金临风出国,赵小叶走的艺术自招。赵小叶的琵琶表演,只不过是给她的履历上再添一笔筹码。
可他们却要毁掉我的高考。
现在距离高考只有四个月了,我只能去找程放,求求她,息事宁人。
我心里就像跷跷板一般,一直在两边倾斜。
如果程放真的是霸凌的受害者,她刚刚经历了生死,我现在去刺激她,如果她又自杀,无异于再次把她推向死亡边缘。
明明是赵小叶和金临风做的坏事,为什么要我承担?
对她的怀疑,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给我回微信,如果实在要找她,就到医院去。
我到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脸上又干又红。
她的刘海全被汗打湿了,糊到额上,被她撇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腐烂的怪味。
护工阿姨看到我走进来,说,“你是她妹妹吗?终于有人来看看她了。造孽啊,伤这么厉害,警察来了她什么都不说。”
程放似乎很困,她虚弱得讲不出话,只是看看我,蠕动着嘴唇。
阿姨说这小妮子身上的伤远比我们看到的严重。
最要紧的是胸口的一片烧伤,像被菊花形状的烙铁印过一样,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忍下来的。
也许伤的位置太敏感了,这个小女孩才一直不肯就医。裂开的伤口出现在白皙的皮肤上,让人看了就头皮发紧。
阿姨拿着脸盆到病房外去,换我坐在陪护沙发上。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程放有气无力地说:“鞭炮。他们把鞭炮扔进我衣服里。”
她仰起头,我才发现她的锁骨,脖子,下巴也都充满了淡淡的花纹,那是炸裂留下的痕迹。鞭炮活生生在人身上炸开,这该有多疼啊……程放。
看过那样的伤口,谁也不会再忍心怀疑她。
一股愤怒冲上了我的天灵盖,畜生,怎么就能想出这么阴损的招儿?
怎么就敢践踏别人的尊严,把人命不当回事?
十七岁的同龄人,在学校的无人小巷,被人按着跪下,从领口扔进一串点燃的鞭炮,然后她像狗一样打滚,哭泣,挣扎着跳进臭水沟……
我实在想不下去。
我按照她的要求替她打开了每天的定时直播间,她和早就等待的粉丝们报平安,说自己只是感染了流感,大家不要担心。
她又说:“在坏人没有得到应有报应前,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毕竟那天,老师和警察都答应我了。大家不要再去骚扰无辜的同学,千万不要打扰同学们……”
她的直播再次冲到了榜首,两个霸凌者的词条已经红得发紫,我总觉得有一场风暴即将降临。
但心里又觉得这是应该的,恶人就该尝尝网络舆论的滋味。
在那种情形下,我的心被怒火占据,根本没法再按照赵小叶的吩咐让程放不要再直播。
从医院离开后,我突然无所适从起来,怎么办,阻止程放吗?
我的良心将会受到谴责,而且我又凭什么阻止?可是不听赵小叶的话,我的高考怎么办?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李老师那里。
李老师就是我们被停职的班主任,他现在被调到保安室。
他原来是个桃李满天下的特级教师,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没想到半年前,原来的班长张文文跳楼自杀,他受了处分,再也不能当老师了。
我最好的科目就是语文,而李老师正是语文老师,所以对他,我总有一种亲近感。
内心无助,下意识就只能想到他。
我去的时候,这个精瘦中年人正穿着不合身的保安制服,在修一个破的监控摄像头。
他高度近视,但年纪大了又开始老花,于是他得放下了眼镜,不断调整眼睛和摄像头的距离,吃力地修补着。
他看到我来了,就招呼我坐下。
监控室里一面墙都是视频,他的工作就是看看监控,我看到他桌上还有一本厚厚的《安防系统维护》,几本破旧的《收获》杂志,看来这日子比教书时要清闲。
只不过一个特级教师临退休落到这样的地步,很让人唏嘘。
“李老师,您这是过上退休生活了?”
他说:“命还在就不错了。现在看看监控,抓抓孩子纪律哪里不好?至少不用和学生、家长们弯弯绕绕下去。”
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他原本舒展的眉毛,又重新皱了起来,在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施园,你听老师的,以后如果没地方去就来我这里写作业。这里有监控,很安全。金临风和赵小叶的事情,别再管了,程放的事情,你也别管了。你只是一个学生,这不是你可以处理的事情。”
“可是李老师,程放身上都是伤,那些小畜生把鞭炮往她身上放,逼得她活不了。”
李老师若有所思,说:“你记得张文文吗?”
我说:“记得,原来的班长,高个儿,瘦瘦的,总是笑着的女生。”
师父说:“原本我也觉得张文文很让人心疼。最后她的下场也不好。金、赵这两个孩子,你碰不得。警察也碰不得,你别想了。我算好的了,至少金临风他父亲会给我一点面子。你一个小朋友别硬蹚浑水。”
“你说张文文她……”
张文文是八班、乃至整个一中家庭条件最差的学生了。
当年因为中考第一名,被一中的奖学金吸引来的。
她父母双亡,和残疾的奶奶住在一起,靠低保过活。
奶奶做一点贴商标的小手工补贴家用,就这样把她拉扯大,幸好她听话懂事,成绩很好。
眼看着就要高考,祖孙俩快熬出头了……张文文的奶奶不小心跌倒,再也没有起来。
张文文陷入抑郁,一时走不出来,跳楼自杀了。
这都是后来年级主任告诉我的,让我多关心班上和张文文关系比较近的几个孩子的心理动态。
我对张文文印象很好,字迹很工整,写得一手好文章。
印象里她跟每个同学关系都很融洽,是颇受欢迎的班长。我自认为根本比不上她。
只不过,她死了之后,班里只是沉寂了两天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之前,张文文每天认真检查同学们的作业,甚至义务帮一些同学讲解和补习,把班里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的。
她走了,竟然就像一阵风一样,在这些学生心头打了个旋儿,随即就毫无波澜了。
李老师看我这副追根底的样子,抛下一个你这是作死的白眼:“让你不要碰,你想干什么?”
我说:“李老师,救不了张文文,你不心痛吗?我想救程放,我们还能救她!”
李老师敲了敲桌子,就像他上课时提醒瞌睡的学生那般:“你以为程放就是个简单的学生吗?你凭什么相信她?你再继续执迷不悟,张文文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晓得不?”
“你是说张文文的死有蹊跷?”
“我可什么都没说!”
李老师最终还是絮絮叨叨地又劝了我许久,让我好好读书,实在不行他会拼了家底和多年的人脉,让我好好高考。
他只求我不要再掺和进去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疲倦。
我时刻关注网上的动向,在网友铺天盖地的指责甚至人肉之下,赵小叶和金临风都销声匿迹了。
但他们并没有被抓起来,
他们被叫去问话后,很快就放了出来。
他们的父母把他们保护了起来,免得被网友的唾沫和花圈淹没。
网友的怒火无处释放,开始在网上人肉金家的背景,向赵小叶的父亲所在的滨州大学和文艺协会举报其家风不正,要求北影取消赵小叶的艺考成绩。
警方出了个蓝底白字的公告说明案件正在调查中,实际上什么都没有交代,也许不是什么细节都适合向公众披露。
我恶意地猜想,也许再过一个星期,网友们将会奔赴下一个热点,程放的事情就无人问津了。
程放?她不简单?
我捉摸着李老师的话,开始把一切穿起来。
也许程放就是知道了他们三个背景之深,才故意以跳楼为噱头把事情闹大的,不以网络舆论挟持警方,她所遭受的恶将会不了了之。
她所拥有的武器,就是她自己。
所以她那么久以前就开始养号,想利用网络的影响力了吗?
但是眼看着事态慢慢平息,她除了接受金赵二人逍遥法外的结果,还有别的办法吗?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放学后,我又去医院看她。她吃得好睡得好,精神状态比原来好了一些。
她给我看她刚网购的一大堆东西,化妆品、漂亮的古董怀表、裙子、假发,一些七七八八的。
我想她和我一样,充其量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如果买东西能让她快乐,那么就买吧。
经过这一次,今后她应该不会再受欺负了,我暗暗想,就此放手,我们回到平静的生活里,去高考,去走一条正确且普通的路,这样就很好。
我很害怕充满焦虑的,不确定性的,戏剧性的生活。
“人也不能活在仇恨里,要向前看。今后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光等着你,不要再和烂人纠缠了。”我把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和我的笔记都带给她。
她突然笑了,笑出了眼泪。她给我看镶着钻石的古董金表,滴答滴答秒针走动的声音格外刺耳。她说:“施园,你知道吗?最美好的事物我已经拥有过了。”
她身上的伤在慢慢好起来,她心里的伤就不一定了。
她每天在医院开着直播聊天,偶尔写点试卷。她和粉丝说,今年会参加高考的,就当完成一个约定。
正当我以为事情能平静地,遮掩着过去时,赵小叶却出事了。
赵小叶疯了。
原本还威胁我,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拥有着美好前途的赵小叶,被送到第五医院接受治疗。
这是主任告诉我的,他的说辞和李老师一样,让我不要再关注这几个人——不管是金临风,还是赵小叶,程放乃至已经死去的张文文。首要目标就是高考。
我开始和同学们打听赵小叶的消息。
高三生其实最为压抑,八卦正好能让人从题海中透透气。
赵小叶同乐团的女生说,原本赵小叶要按父母的出国演奏,好为上大学的履历再添一个奖。
但是节骨眼上,赵小叶突然半夜起来弹琵琶,喃喃自语,好几次说见鬼了。
“见鬼?”
“是的。她父母找了滨州一带所有有名气的法师道士,做了几天法事,还是没什么效果。
赵小叶的疯病越来愈严重,还把自己衣服脱光了往街上跑。她爷爷他爸爸,都是大艺术家,实在丢不了这个脸,怕媒体曝光,就把她送去治疗。
对外说是准备大赛,精神压力大,外界一些莫须有的声音让她得了抑郁症之类的。好家伙,她妈还不忘给她营销一个对抗抑郁症的天才琵琶少女形象……”
直觉告诉我,这和程放有关系。
我回想着我和她接触的细节,越发觉得她的古怪。我把她的所有视频都仔细看了一遍,发现她确实在下一盘大棋。
账号初期就开始吸粉,通过跳楼事件爆火。
最初跳楼的直播也是她买通了高个儿男孩替她播的,那个男孩后来向我承认了。
程放的脸和发言在视频里清晰可见,后续又有水军指引人们,跳楼的女孩就是网红“不要放手”,从而给她引了一大波流量。
再加上跳楼事件之后的卖惨操作,更让网友持续不断地关注她。
她身上的伤口尤其是鞭炮伤是夺取我和网友信任的关键一招。
那些伤口不是假的,是她真的遭受了霸凌吗?
还是真的有人这么狠,为了出名能往自己身上炸鞭炮,忍受剧痛?让原本漂亮的皮肤变得坑坑洼洼,一辈子都留下丑陋的疤痕?
一般人干不出这事儿。我在两种设想中摇摆不定。
我在刷她最近的视频时,发现有一个声音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那个声音,不注意听是听不到的,一旦注意之后,就好像苍蝇一样一层一层钻到耳膜里,脑子里,赶也赶不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是钟表走秒的声音。我看了她的直播后,半夜睡不着,总觉得这个声音还一直在我耳边清晰地走着,一遍遍穿过我。
我突然想起来她网购的古董表,那个表很漂亮,走表的声音很大,很规整。
应该是她直播的时候将表放在了收音口旁边。这是为什么呢?
程放已经出院,她把家里地址告诉了我。她好像并不拒绝我的怀疑和靠近。
她家里有刀,有鞭炮,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放在客厅里。她根本没打算瞒我。
“以受害者的身份来吸热度,以后网络上谁还敢替受害者发声?你这个骗子!”
“是的,他们没碰过我一根手指。我身上的伤都是我自己搞的。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做了个网红账号,就是让这几个人尝尝被霸凌的滋味。
我虽然是一个人,但我能动那警方和校方都没办法动的三个人。现在网友根本不在乎我说的是真是假,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看到和脑补的。
我一个人浑身是伤的柔弱女生,他们是有着不可说背景的霸凌者,谁对谁错,网友会扑向谁,很明显。”
“警方会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你这些故弄玄虚的小把戏也迟早会曝光的,吃了这么多苦头,你又是何必呢?”
我以前只知道死读书,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种度过高中生涯的选项。她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只为了陷害其他同学?
“金临风赵小叶,自以为有几个钱,仗势欺人。
金临风,人模狗样吧。抖音还推送什么白月光少年,谦谦君子。私下里玩弄女人的手段多的是了,只有在小众网站里才有。
不少女生为了他要死要活,
实际上真的到他手里,受的折磨可以说是一辈子的阴影。
欺负过的女生一只手数不过来,出了事他就砸钱摆平。
那些女生要么忍气吞声,要么是家长见钱眼开,说什么保住女孩的清白名声,不影响高考就和解了。
赵小叶,一路上升学都是靠黑幕,给人烫烟头,喝马桶水,去年把一个学弟逼疯退学的事情也不了了之,还什么国风女神,狗屁。
她老觉得我看上她男人,要和她争风吃醋,神经,我为什么会跟狗抢屎吃。
还有李伟龙这个缩头乌龟,还班主任呢?
三下两下就被吓到了,你呢?
你现在也怕得要命吧?
”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她压低着声音,似笑非笑地给我讲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故事。
细到金赵怎么盯上一个学生,然后用一个星期让那个孩子发疯,最后毫发无伤地退场。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是她说的事情,我又能从回忆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只不过那不属于我能察觉的世界,或者说,只是我们作为普通学生,只要没有被侵害,都选择明哲保身,不愿意去深究,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
她说:“我和张文文,就因为不小心目睹了赵小叶把学弟绑起来扔进流浪狗堆里,变成了他们的目标。张文文就因为要去救人,才被盯上,最后被逼死。”
“那赵小叶为什么会疯呢?你怎么做到的?”
“她蠢啊。我跳楼的事情闹大后,她肯定会死死盯着我,不会放过我的直播间。
每天被我明里暗里地戳肺管子,给他们的精神加压,又引导网友人肉和网暴。
她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适应得了被爸妈关在家里的生活?容易胡思乱想,很快就崩溃了。”
“只靠直播就能逼疯她?”
“我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也学了不少呢。这块金表立了大功。
他们玩弄目标时,金临风会拿出手表计时,看看目标能在折磨下撑多久。我买了块一模一样的,滴答滴答滴答……
我直播间里的声音,会让他们知道,他们做的一切都有人看着。”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她突然一怔,终于彻底笑了,拨开半长的刘海,露出狭长的眼睛,说:“因为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呀。我也是个贱人。”
她又补了一句:“施园,我知道你在录音,如果你想把这段放网上拆穿我,随意放吧。说实话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一直等着有人问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慌忙把手机屏幕按灭,尴尬地陷入了沉默。
程放让我感到恐惧,一个连剧烈的疼痛都不怕的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一个曾经是霸凌集团一员的人,她能骗过千万的网友,能煽动网络情绪。
她似乎无所不能,无所畏惧。
然后她又问我:“你喜欢金临风,对不对?所以,你是替心爱的人来阻止我咯?”
我几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