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假若昨日再临

（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2016年3月19日的深夜，我一个人在电脑前忙碌。前一天，因着某篇文章讲到徐克的那部经典的《东方不败》，戚戚焉，有感而发地在朋友圈发了两句电影里的对话：

「你们少喝点酒吧，免得耽误了明天的行程。」

「向问天，你还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的吗？」

「没有，我只是想和大家唱笑傲江湖到天亮。」

大约这部电影实在年代久远，绝大部分人对此毫无印象，朋友们只是以为我在约酒，一笑而过。现在想起来，向问天实在是一个城府很深、善于隐忍却也洞明世事之人。大难当前，陆大有们只知唱歌作乐，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防备，而心下了然的向问天却束手无策，在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中只能眼睁睁等着灾难的降临，除了一起唱笑傲江湖到天亮，还能怎样呢。

最令人哀伤的事情莫过于此，你毫无还手之力，看命运把你推向某个深渊而无法反抗。或许可以抱怨命运的不公道或者自己的疏忽过失，但是始终无法改变的是结果。更加悲哀的是，当你还没有意识到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它已经过去了。

3月19日那个深夜，我折腾完前几日拍的照片，系统提醒我可以升级了。我不假思索地点击确认。完成升级的系统感觉缺少了某个零部件一样的开始抽搐起来，用来处理照片的软件不停地失去响应，就好像被病魔击倒陷入昏迷的病人。我很恼火地重启，再重启，可是依旧如故。

「大概是软件的问题吧，重装应该可以解决问题。」我这么思忖着，还怕卸载不干净，专门用了个清理软件清理了一下。

然后那个小家伙提醒我废纸篓满了，问我要不要倒垃圾。「好啊！」

然后一个进度条出来了，我看着这个进度条从0变成100，小家伙告诉我有28万个垃圾被清除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

不过既然垃圾被清空，那系统就会干净很多吧。我再重新安装了软件，打开我的照片库。

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清空的，并不是什么垃圾，而是我自有电脑以来所保存的、我所有的照片！我回想起刚才看着的进度条，竟然毫无意识到我亲手删除了我这十五年来所有的所有的照片。这瞬间，沧海一声笑的悲曲又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那是陆大有们飞灰湮灭以后，令狐冲在雨中哭着为师弟们写墓碑的场景。

赶紧找备份恢复。寻了半天才发现备份的竟然是把照片库排除在外的其他东西 。

我愣愣地盯着屏幕看了半天，背脊开始发凉，双手开始发抖。良久，我才回过神来，想着该如何挽救，或者根本无法挽救。十五年的照片，28万个文件，在20秒的时间里眨眼不见。

我亲手埋葬了我过往所有的影像记忆，连一片灰都没有留下。

其实，灰还是有留下的。

对于这种误操作又没有备份的蠢事来说，世上还有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数据恢复。

恢复工具任劳任怨地扫描了整整72小时，从灰堆里拼凑出30万个文件碎片。大部分已经改头换面换了个名字和头脸，但是依然认得出来是原本的模样；也有相当一部分缺胳膊少腿，破损严重；还有一些个已经杳无音信了。

这些转世投胎的照片，被我用两个大硬盘一式两份地珍藏起来。整理残存是一件非常难过而痛苦的事情。但从一个好的角度看，照片库的灾后重建，让我有了一个全面梳理回顾过往的机会。特别是能够重温往日友情、与逝去的亲人重新碰面，不禁想起那些一起奋斗的岁月，也有无可奈何的唏嘘。

我的第一张

2001年，数码相机刚刚开始投入市场不久，像素只有500万，还比不上现在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那是我最早的一张数码相片，照片上的我青涩而阳光。我一下子就能记忆起来它拍摄的时间地点，以及前后所发生的故事，仿佛昨天历历在目。

我原本以为早已忘记，没想到还能挖掘出来。我相信所有的记忆都不曾丢去，深藏在某个角落里，我们有时候遗忘，遗忘的只是把记忆不知道扔在了哪里。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它一直就在那边。

那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间，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和还不算老年人的父母一起去游园。我依旧是个学生模样：跑鞋、薄绒裤和双肩包。照片拍的毫无技术可言，只是留存一些影像。照片上父母神采奕奕，背景的天空也是蔚蓝可见。周围人的衣着自然朴素但并不乏味。回想起来那天天气很好，空气中充满了甜甜的春天的味道，人生刚上路，准备起跑，看什么都是新鲜有趣而好奇。

那时的眼神清澈却有点迷茫，未来充满挑战而不可预期。当时以为自己透彻了解而奉行的东西现在看看有些也实在滑稽可笑。或许父母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传授过经验，但是对于新手上路的我来说，所有的经验必须自己亲历去得到，毫无疑问的，必然也会摔倒。

如今，照片上青春飞扬的我转眼成了别人眼中的大叔，父母的神采也笼上了一层暮色。未来仍然不可预期，但是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信心去把握和选择，这张500万像素的旧照失而复得，让我重新拾起当年的勇气和冲动，提醒我当初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也提醒我所有经过摔得鼻青脸肿而得到的经验和教训。

有些令人沮丧的是，很多事情重新审视，发现自己也只是重走自己或别人走过的老路而已。有时候你以为你突破创新寻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新路，其实还是受制于更大意义上的束缚和桎梏而不自知罢了。

我端详画面上那个年轻的我，假若昨日再临，很多人以为自己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其实未必。大多数时候，那个迷茫懵懂的少年，依然会在不知所措或无力选择的情况下，走上他既定的道路。

一年

2013年，是我真正开始朝着摄影方向努力的开端。那一年我给自己定下了365计划：每天都要拍一张照片。

实行这样的计划对于并非自由职业、也并非相关领域的我来说实在颇具挑战。原本的数据资料显示那一年里我拍了接近4万张照片，当然对于处于业余状态的我来说，多寡只是自己努力的一个侧影，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通过这一年的拍摄，自己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作品拍得精彩，一定要自己足够精彩。

一年365天，找回来大约3万多张照片，我重新一一整理安排。这一年里，有闪光的日子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但是大部分仍然是淹没在寻常的记忆里：或许绝大部分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平常而规律，这一天在人生里毫无影响力，也不足以铭记一生，随随便便地就这么过去了，好像这一天与前面一天、与后面那天毫无区别。

但是毕竟这些平凡的日子多少还是在生命中留下了痕迹。

我翻看着，好像所有的历史记忆重现在眼前。我看到的是这一年的自己；有过犹豫、彷徨、紧张，也有欢乐、兴奋和幸福。还有意外：原来我还这样过。

我紧张这些照片的失去，是在紧张我的过往的悄然不见。那么什么才是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东西？照片显然并不是，是过往的记忆还是对未来的期许？是自己的游历还是亲人的团聚？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拿起相机去打败时间。但当所有的记忆被从磁盘上抹去时，突然会发觉，自己面临着多么强大而无可战胜的对手。哪怕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终会离开这个世界，这些被珍藏的私人片段又会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在这个世界保持下去。时间，是一道铜墙铁壁，我们无法穿越、无法击溃；时间，是一趟快速飞驰的单程列车，我们无法要求它稍停一下让我们更仔细地欣赏下沿途的风光。在它面前我们深感无力挫败。所以我只能用瞬间的记录带给自己永远的回忆，来稍微对抗一下永恒的时间。

朋友

有个好朋友出现在我的照片库里好多年。那时候他是我家的常客，经常一起喝酒、一起踢球。当时我们一无所有，只有青春可以挥霍，只有星空可以仰望。我找到那晚我们在陆家嘴一起吃饭的照片，幸好还在。照片里两个青春勃发的文弱书生用一脸的无所畏惧面对着镜头乐呵。

我还记得他仰望着那些摩天大厦，以及大厦背后的星空，我们一起讨论最新的技术发展和自以为是的人生终极问题，总是会在虚拟的世界里放羊或者砍怪。距离今天，也只有十年的时间。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十年前的青涩单纯早已难觅其踪，换来的或许是高官厚禄，或许是人情世故。那天晚上大家喝酒喝得开心，勾肩搭背地一起看星星，望着街头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相信未来必然会有属于自己的那块空间和舞台，然后再回来一起喝酒看星星。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他朝我大声地喊。

我毫不怀疑那时候的坦率真诚，我为我们后来每一次的进步而感动，可以直接说「嘿，有不开心的时候欢迎来找我哦！」我一直期待那个电话会直接地打过来说「走，去喝一杯。」不过那个声音从未响起。

渐渐地，大家都忙了起来，各自有了妻室和儿女，渐渐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圈子。我从不刻意打听，但从各种各样的渠道多多少少地会飘过来他的讯息。偶尔的见面，只是觉得啤酒肚越来越大，身材日渐富态起来。人到中年，事业家庭的重担慢慢压了上来，能够继续坚持下去的，大概也只有那颗还算坚强的心。

再后来彼此就断了音讯，虽然现如今的社交网络如此发达，可却似人间蒸发一样的没了往来。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和讶异，只是工作越来越忙，闲下来只想好好地看几本书放松一下心情，竟然也慢慢地疏远了开来，及到想起，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打电话过去问候一二。

这让我明白，其实没有什么友谊可以永远地持续下去。彼此或许只是生命中匆匆的过客，能一起走过一段岁月，那是缘分使然。在缘分的尽头，大家朝着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行，会继续不断地结交新的朋友，也会不断地忘记老朋友：能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个人，那是怎样的缘分。

我看着照片上十年前的这对好朋友，想起他朝我笑着大声叫喊，真是非常美好的回忆，定格在那一个瞬间。不管岁月如何变化，物是人非，有些心底的情感总是会时不时地探出来撩拨下久已平静的心弦。

日子

从2000年一直整理到2006年，当我看到毕生难忘的那一天，那些照片依然完好无损的时候，心里暗叹侥幸：这最重要时刻的见证能够存在，即便其他丢了些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是春光明媚的一天，我们很早地就来到晚些时候要举行仪式的礼堂，换衣服、化妆、拍点照片，然后亲戚们、朋友们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就像一个大party，有点热闹，但也不是那么闹腾。我们站在礼堂的穹顶下，在众人的注视中交换信物，相互亲吻。人生第一次，成为主角而不是躲在幕后。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和喜极而泣：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并不是特别习惯成为大家的焦点，所以准备好的致辞被我念的结结巴巴，司仪过来圆场的时候大家笑作一团。

临别，在门口送客，接受大家的祝福。一切都像昨日刚发生的那样美好。

我找到那些被我扫描到电脑里的照片，纸片早已不见，若不是这次意外能寻回，或许再也难以亲眼目睹青春逼人的爱人，在认识我之前是如何一种状态。那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气质，不矫揉造作，也没有浓妆艳抹，在见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被掳获，击中心底某处，泛起涟漪和浪花朵朵。

一直一直，都在慢慢地拍着身边人。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春夏秋冬。有了软件工具，可以方便地把所有打着她名字的标签都收拢在一起，每年年末的时候，把这些记忆的碎片收集起来，形成一个满满的册子，以纪念刚过去的365天。

这些零碎的记忆十多年来多少也有近万张，虽然零碎不堪，但是拼凑起来，也是一幅生动的日常写照。里面有工作的认真，有和亲友的欢聚，有一起去往世界各个角落的冒险，也有蜷缩在沙发的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