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米特是谁?他是《美国国家地理》2016年全球十大探险家之一。闪米特划船漂流,羚羊开车做后勤,一车一船两个人,踏遍黄河九省流域,力图揭开母亲河的神秘面纱。漂流过程中,他们还用了近一半的时间走访沿岸村庄。在藏区,他们见到的除了雪域高原的迷人风景,还看到了医生和活佛如何与包虫病斗智斗勇。这是他的单人漂流黄河全程探险连载故事下集,写于上集回顾:
荐文 | 包虫病之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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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的时效性
麻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包虫病体检的最初几日,
大家连洗脸都不敢用生水,
随着采挖冬虫夏草季节的到来,
大家仿若忘记了包虫病,
生水也喝上了,
酒也喝上了,
狗也摸上了。
街头野狗
调研地区:果洛藏族自治州达日县特合土乡
地图中蓝色线是黄河以及其支流,黄色线是公路
1、
我们来看看对包虫病污染源的调查情况,这次从平民开始说吧,公平一点。
才让说:是生水引起的。
李师傅说:粪便。
根乐爷爷说:水源吧。
卫生所宣传手册说:主要是由狗和狐狸的粪便来传播的。
百度百科说:家犬和狐狸等野生动物是主要传染源。
达日县县长的讲话
县长说:
导致该疾病传播的主要原因我想有三个方面:
一是由于牧民群众大多沿袭传统放牧方式,牲畜产生的粪便沾染水草,造成污染,人体接触污染源后引发疾病;
二是牧民群众惯食生肉、生水等生活陋习,卫生健康、自我防范意识较差,加速了包虫病传播蔓延。
三是牧民群众普遍信奉佛教,宗教思想、传统观念较重,患病后往往不愿意到正规医疗机构进行治疗,而是选用民间土偏方治疗效果不佳,不仅延误了病情,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而且对患者及家人带来了更大伤害与损失。
乡里遍地的粪便
综合来看,在人群聚集地,“
犬的粪便污染水源
”是最主要的原因。在乡村,家犬多半被拴着,只有野狗到处游荡。
2、
我们来看看控制包虫病的措施:
达日县县长讲话:去年(2014年)我县投入21.6万元专项经费加强流浪犬类管理,
捕杀流浪犬570余条
。
投资426万元在特合土、满掌、上红科等5乡10村实施了牧区
安全饮水工程
,投资792.5万元实施启动县城水源地修复及主管网延伸改造工程,为地方病防范救治工作打下了一定基础。
同时我们通过省州“两会”等不同渠道,积极呼吁寻求上级支持,开展了一些
牧民群众健康体检
等活动。
可见政府为了控制包虫病的传染,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羚羊站在一幅卫生宣传画旁
3、
我们再来看看控制包虫病诸多措施的实施结果如何:
街道上依然是野狗成群。
无处不在的野狗,每到晚上,百狗齐鸣。配合着经堂里喇叭彻夜播放的经文,让羚羊每晚都做噩梦。
她说,梦里,喇叭变身成菩萨,对着百狗口中念念有词,野狗们则幻化成一个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幽灵,对着菩萨狂吠。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然后每晚周而复始。
我告诉羚羊,我有刀不用怕,一有情况,我就会到你梦里去。
我刚刚参观完他们的经堂,是喇叭在念经
我们也观察了饮水卫生情况
。
乡里打了几口井,但是有些没水了。我们去到的时候,乡民基本都去学校和乡政府的水井打水。
据学校老师和根乐爷爷说,学校水井并非地下水,而是从山上用水管引来的山水。
我们试图去寻找草山的水源,可惜未能找到。观察了一下学校水井,井盖不密封,水面漂浮着不少垃圾。
学校的水井
我们随机询问了一位名叫尕杰的藏民。
羚羊:你们现在还会喝生水吗?
尕杰:在家喝热水,出去还是喝生水,习惯了,不怕的。
在调研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街道上穿僧服的人数比例很大,于是咨询了当地的一位乡干部。
羚羊:这个乡就这么点大, 但是街上有很多穿僧服的人,到底有多少位阿卡啊?我听说阿卡是介于普通僧人和喇嘛之间的一个等级。
乡政府干部:50多个吧,寺庙的影响力很大。活佛要是发一句话让大家来盖房子,90%以上的人会来。
本地人还告知,包虫病患者做不做手术,不是患者本人能做决定的,需要当地活佛表态。
街上穿着僧服的阿卡
4、
如此现状之下,这几年包虫病的发病率是否降低了呢?让我们再来看一组数据。
县长引用的“13.3%”是青海省地方病防治所在2009年对特合土乡的调查结果。
百度百科的“10.36”是2012年达日县的发病率。
院长告知的“13.1%”;乡政府干部说的“14%”;根乐爷爷说的“25%”,是2015年5月份他们告诉我们的结果。
从这组数据来看,没有人能够判断,发病率是否降低了。
我和羚羊也一起探讨了一下关于发生地域的问题。
羚羊: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说不喝黄河水了,因为怕感染包虫病。但如果黄河水有问题,怎么可能只有达日县这里,人群感染率这么高,其他地方却没有呢?
闪米特:漂流了这么多天,以黄河的水流流速来看,应该没那么容易滋生包虫。而且黄河内的生物性比较丰富,从生物链来分析,包虫在黄河里没那么容易存活的。
羚羊:水井水可靠吗?
闪米特:地下水能过滤寄生虫,如果井盖密封,应该很安全。但是来自于草山的水源就很难说,即使肉眼感觉清澈,但它流动性差,如果水源附近有牲畜粪便,应该就比较容易污染水源。
羚羊:为什么只有狗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是因为“粪便”造成污染,牛啊羊的粪便不是一样吗?
闪米特:但只有狗吃屎啊,所以狗的感染率应该会比其他动物高很多。
5、
包虫病筛查才过去没多少天,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已归于平静。看来
恐惧是有时效性的
,无论是对包虫病的恐惧,还是对不能过好来生的恐惧。
每次政府来体检一次,人们也会因恐惧而改善自己的行为,减少感染机会。
我们带着诸多疑问,继续顺流而下。
必死无疑
衡量一个人的修养,
不是看他如何对待自己爱的人,
而是看他如何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
国内研究包虫病的权威-樊海宁教授
樊医生看完15岁的桑吉后,在病房外,对着我们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试图在樊医生脸上寻找那种无比沉痛的表情,没有,他面容严肃平静。我试图从他身上寻找麻木的证据,没有。
他轻身细语地说:“处理完手头的紧急病情,我会带团队去藏族牧区做包虫病手术。”
谈话间他接了个电话,对方火急火燎地催他尽快去藏区小学筛查包虫病。他依然平淡地回答,会设法安排时间去。放下电话,他对着我们淡然一笑说:“明天去装孙子讨点钱,才有经费和团队一起下去。“
原来地方上的卫生院,不但没有足够人手对樊医生团队提供帮助,连基本的包虫病筛查和手术设备都没有。他们不但要自己准备所有设备,有时候连发电机都要带上。
还要考虑义诊团队的买菜做饭睡觉等琐碎问题,期间需要的一切经费,他们都要自己去筹。
在樊医生所在
医院排队的病人——生病无分种族信仰,身着红色僧服的喇嘛也在排队
一聊起经费,我就想起经常看到的募捐信息。有时候,我会很烦微信圈里那些频繁转发重症需要捐款的信息,我不知道转发人是否捐了钱,捐了多少钱?但是只要他一个月转个十条八条,你都能嗅到他那股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感。
烦归烦,这种事情其实我自己也做过,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员。
但是你会惊讶,怎么需要帮助的人没完没了似的那么多?你会好奇,捐的钱,是否用在了患者的治疗上?你有时会生气,因为受捐人会嫌弃你给的钱少。你偶尔也会愤怒,因为受捐人的父亲当着你的面说,你们个个有几十万,却不想自己捐钱,只想转发去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
我很好奇高冷范的樊医生,如何去讨钱呢?
左一鲍海华医生,左二樊海宁医生,右一任利医生
看见医生们在会议室里,研讨包虫病时的严肃面容,我还是弄不明白,
医术高超前程似锦的樊海宁教授,为什么一定要和包虫病冤家似的杠上呢?
从哈佛研修回来的鲍海华教授,为什么不去沿海城市呢?一表人才的任利教授,怎么有耐心和可怕的包虫病人,那么轻声细语和颜悦色地说话呢?祖籍南方聪慧伶俐的马洁护士长,为什么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到高海拔牧区做包虫病筛查呢?
他们是被逼的吗?是因为医院任务?是为了博取眼球?是为了获得业绩?
还是,中国依然有崇高理想的人存在?还是,医患关系紧张的今天,依然有一帮妙手仁心的天使?
年轻的医生们
对这种被世界卫生组织WHO定义为全球被忽略的17大疾病之一,这帮医生们到底付出了些什么?他们又得到了什么?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
脑海中又浮现出桑吉的脸。
15岁的桑吉,是包虫病重症患者,胆囊堵塞导致胆汁进入血液,她的眼睛和皮肤变得很黄很黄。
我不知道15岁的她,是否知道自己只有30天的命了。她那双黄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在樊医生走近的时候,才稍微有点灵动,
她盯着樊医生诉说着哪里好疼,哪里好难受,语气中带着一点哀求一丝恐惧。黄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求生的光芒。
樊医生在给桑吉诊治
白玛才卓
躺在桑吉旁边病床上的白玛才卓,同样是15岁,睁着一双大大的毫无神采的眼睛。
还有些包虫病患者是被活佛带来的,活佛们总不忘去樊医生办公室坐坐,宣扬下佛法,樊医生却并不买账。
我记录下了羚羊和樊医生的一段对话。
羚羊:没必要和活佛那么直接地说您对佛教不感兴趣吧。
樊医生:我每天看着这么多求生不能的包虫病患者,下乡又看到那么多金碧辉煌的寺庙,我怎么能不直接?
羚羊:能带患者来医院,而不是继续念经治病的活佛是值得尊重的。你们宣传包虫病防治这么艰难,如果能让活佛替你们说句话,不顶100句吗?
樊医生:我们也在反思这个问题,是需要变通一下,也预备尝试在活佛举行的法会上宣讲包虫病的防治。
羚羊:您喜欢这些病人吗?
樊医生:只能说我很头疼,给他们开的阿苯达唑,他们不吃,硬要回去吃藏药。想方设法给自称贫困的患者减免医药费,结果病人换了个医院,就要求住干部病房。告诉来看病的患者,要立即动手术不然有生命危险,他们说要回去找活佛算一卦然后再决定。
羚羊:然后呢?
樊医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但我是个医生,喜不喜欢病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就是我的责任,包虫病就是我的责任,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
羚羊:为什么要把包虫病揽在自己身上呢?
樊医生:你们刚去病房看过了,你们觉得能无动于衷吗?
寺庙
当年非典造成全国性恐慌,然而非典造成的死亡人数比包虫病高吗?非典让大家足不出户,避免感染,然而有人知道来藏区旅游要注意避免感染包虫病吗?
潜伏期5-30年的疾病,没人能够精确统计多少人被感染了?被忽略的后果是,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包虫病死亡了。
专家说:我国目前是包虫病流行最为严重的国家,发病居全球之首。包虫病主要分布于新疆、 青海、 西藏、宁夏、甘肃、四川、内蒙古等七省区的牧区或半农半牧区,覆盖国土面积达44%,流行区人口数约6600万,是严重危害民族地区居民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影响社会经济发展的重大地方感染性疾病。在我国有囊型和泡型包虫病的流行,其中泡型包虫病十年病死率高达94%以上,被称为“虫癌”。
我们问一位媒体工作者,为什们不大肆报道来引发社会关注,集中资源做好包虫病的防治工作?他无奈地说:
这是几千年的生活习惯造成的,是中国部分地区的传统文化造成的,谁也改变不了。
怎么改变不了?那些愚昧无知顽固不化的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会死的,改变不了也只是这一世人。但那些还没来得及愚昧的孩子,难道就改变不了吗?你们有告诉过他们,狗粪里有恶魔,被狗粪污染的水决对不能喝吗?你们有告诉他们,勤洗手可以把恶魔洗掉吗?
你们有告诉过那些游客,那些穷游的背包客,要在哪些地区注意不要感染包虫病吗?你们就那么肯定,只有牧民才会感染吗?
你们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做?
感染了包虫病的患者
我们在此呼吁:转发包虫病系列文章到你的朋友圈,警告你那些爱旅游的朋友们,关注旅游目的地的传染性疾病,做好预防措施;
我们在此呼吁:号召你的孩子,你的朋友,创作生动的关于【狗粪里有恶魔】的漫画发给我们,我们会选取画能达意的作品,联系当地公益组织印刷后,派发给藏区小学生。
我们在此呼吁:爱犬的公益人士,能够广泛关注藏区的野狗问题,给当地提供狗的防虫防疫知识。
站在桑吉床前,我知道第一面即是永别。
所以,别找借口什么也不做,我们也只有两个人,白日艰苦漂流,晚上熬夜写探险日志和调研文章。
别推脱说包虫病与你无关,柴静说过,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无论你喜欢他抑或不喜欢她,没有人活在世上,理所应当要接受摧残。你享受了文明之果,有义务为维护文明,尽点力所能及的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