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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乐、劳伦斯、历史、战争、摄影、旅行、电影、毒品、性……他总是突如其来迷恋一个话题,疯狂想去驾驭它——写一本书,却又因为太渴望,而无限拉长战线,或终于结束后,逃跑般更换写作主题。“一种充满了能量的倦怠主宰了一切。”似乎只要人世间存在的议题,杰夫·戴尔都能写,写作风格就像议题一样丰富多变,自成一体,别具一格,被称为“杰夫·戴尔体”。美国温德姆-坎贝尔文学奖授予他“非虚构文学奖”,认为他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刷新非虚构写作的可能性,不断发现新的主题和写法”;英国《每日电讯报》盛赞他“很可能是在世的最好的英国作家”。迄今已出版 5 部小说、11 部非虚构文集,并拿下各类文学大奖。在日本,村上春树对其推崇备至;在中国,许知远听到他的著作已出版中文版,连续录制两期单读音频推荐他:“我实在太喜欢杰夫·戴尔了!”
至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杰夫·戴尔体”,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文体?杰夫·戴尔自己如此解释:“直到提笔那刻,我都不清楚将要怎么写。我必须即兴发挥,就像乐手们的自由爵士,他们都是没有乐谱的,我写作也从来没有谱。它很像小说,也像一种想象性评论。”
写作的最佳状态是“一怒之下”
萧轶
一、杰夫·戴尔
杰夫·戴尔(GeoffDyer)
杰夫·戴尔(GeoffDyer),男,英国著名作家,英国当代最优秀作家之一。1958 年生于英国乔丁汉,毕业于牛津大学英语文学专业。迄今著有四部小说,十一部非虚构作品集,这些作品给他带来无数文学奖项,包括毛姆文学奖、全美批评家协会奖、W. H. Smith 文学奖、E. M. 福斯特文学奖、GQ 年度作家奖、波灵格大众伍德豪斯奖等。
他的作品题材异常广泛,对音乐、文学、电影、旅行、摄影、文化等都有独到、深刻的评述;文字优雅、敏锐、风趣、灵动,擅以调侃之言以及精巧细节构架深邃主题,并将小说、游记、传记、评论、回忆录等体裁融为一体,形成了奇异而迷人的“杰夫·戴尔文体”。村上春树、迈克-翁达杰、阿兰-德波顿、扎迪-史密斯、大卫-米切尔等一批国际著名作家对都其作品赞赏有加。
主要作品有《懒人瑜伽》、《此刻》《一怒之下:与 D. H. 劳伦斯搏斗》、《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寻找马洛里》和《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等。
——
这
不是我写的,在豆瓣抄的。
二、如何才能写出精彩的文学评论
好久以前,我早已答应写杰夫·戴尔,但每次拿起杰夫·戴尔我就焦虑——天哪,我难道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所以才阅读他吗?绝对不是,我是真的想写杰夫·戴尔,所以我不能为了写而来看他,我必须找其他书来消灭为了完成任务而读他的书的荒诞感。于是,我拿起了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传》和三辉图书寄来的《邻人》:在阿伦特的世界中,或许我可以为生活找到某些看似确定性的阐释原理,但过于懂得某些社会现象的核心根源又会让我对世界关闭大门,让我对这个世界缺乏好奇心,因为阿伦特让我自以为是地觉得这个社会再怎么变化也万变不离其宗,所以我必须拒绝阿伦特,又拿出杰夫·戴尔……
然而书架上有好多本杰夫·戴尔,我应该从哪本开始读起呢?哪一本都不应该成为我最应该最先阅读的那一本,所以我把他的书全部搬到床头,睡前抓到哪本是哪本,睡醒后又搬到书桌上,我看着哪本顺眼就看哪本,或者哪本装帧让我突然开心了我就读哪本,但我就是不去读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因为这种叠放的上下层关系,若我从第一本开始读起,实际上就意味着我被无形之中的某种秩序所诱导,那我对他的阅读感想也等于被诱导了……就像劳伦斯永远下不了决心住哪里,永远在定居与流浪之间拉锯一样;杰夫·戴尔为了撰写劳伦斯研究,他永远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该带哪本书上路,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本书开始读起,也不知道接下来他自己会对哪本书感兴趣,或者很可能所需的书恰恰被丢在家里。他永远地为此焦虑。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
于是,我拿起《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有位朋友最近老在朋友圈转发爵士乐,所以我想看看杰夫·戴尔会如何吐槽/评论爵士乐。我没法待在一个孤独的空间里独自一人听爵士乐,尤其是我隔壁租户总是给我制造性爱场面的幻觉——我阅读的杰夫·戴尔的著作,几乎都每次都有隔壁租户的伴奏,与杰夫·戴尔在旅行中的艳遇场景相重叠。每当我听到爵士乐的那种调调时,我就觉得会陷入某种情色的画面,拿起来之后就忌讳般赶紧放下,怕自己被情色画面所包围。所以,这本书,我一页都没看就放下了。
每次被安排写某本书的书评,或者准备去写某本书的书评时,我就会陷入无可救药的不治之症当中去:“总有一股冲动要放弃我已经开始在做的事情而想去做其他的什么事情,并不是因为其他的选择更令人愉快而仅仅因为那是其他的事情。”——这是杰夫·戴尔替我说的话。写作是一个很麻烦的职业,意味着你需要屏蔽和拒绝太多的世俗生活了,不是因为你不想世俗生活,而是因为你必须拒绝世俗生活才能做到写作。你需要大量的绝对属于自我的时间来阅读,以及当你坐下来准备写作时,你就必须把一切世俗生活都挡在门外,以致于你会认为我们时代最好的阅读场所和写作场所都是厕所卫生间。写作,最终会让人的生活萎缩,只有生活萎缩了你才能写作,就像里尔克所得那样:“古老的敌人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与伟大的工作之间”,工作与生活的对立之苦。
杰夫·戴尔说他之所以阅读劳伦斯,是因为他当年看到一张劳伦斯的照片,标题是“一阵好风吹来时代新方向”,于是杰夫·戴尔费尽心思去读劳伦斯,只是为了寻找这句话的源头,要在原文中去找到它,不带引号的源头。或许,你可以百度谷歌必应,但诸如句子迷之类的网站,呈现的都是带引号的源头,我对搜索的反感就像我对精选集的反感一样,因为精选集就是一个广阔的引用而已,我整本书不过是处于一片广袤的引号之中,所以我从不购买精选集,我只想看单行本或作家死后出版的全集,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与作者之间没有任何的隔阂,不会被引号所阻碍,这样才能读到没有被引用的作品。
但是,阅读没有引号的作品,与作者之间没有隔阂,又给你带来另一个烦恼,那就是你必须每天打卡上班,还得应付家里三天两头的催婚信息让你焦躁不堪——等下,烟瘾又犯了,我必须先抽根烟才能继续写,尽管我非常讨厌烟味,但我又实在戒不了,所以我写到此刻时必须到窗子边抽根烟再继续——每天还会有大量的微信信息袭来,甚至你自己也不时地拿起手机刷朋友圈,最终你根本没有时间去全集,以致于你会心生某种想法,那就是跑到网店下单一堆某某某研究书系,这样的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借助别人的研究来完成自己的书写,美其名曰给你启发,但若是你真的读了作者的原始文本再回过头来阅读那些研究,你就越发认同杰夫·戴尔的观点:这些毫无文学感的人怎么最终还能教授文学,评论文学?你越是去阅读文学评论或文学研究,只会让你更加想要去阅读原著,因为那些研究评论不是面对研究对象,而是在研究他们自己,他们只不过是自说自话,为了自己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不是在研究里尔克,而是在谋杀里尔克,“你将他送入坟墓然后去参加学术会议,那儿聚集着几十个别的学术掘墓人想要杀死里尔克并将他再次送入坟墓。接着,作为掩饰的一部分,会议的论文发表,尸体被做了防腐处理,在你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文学就是个巨大的坟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条目录,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理论,最终只会让你深深地认同一点:唯有伟大的书籍才能被默认为规范的评论大纲,而不是文学理论或研究范式,文学评论必须存在于文学创作之中,唯此才能真正地让人知道何谓文学——阅读这本以劳伦斯研究为名的《一怒之下:与 D. H. 劳伦斯搏斗》,我忍受着他在世界各地讲述自己真的没法写一本劳伦斯研究的书的那股自我折磨的吐槽与厌倦,于是不断去其他地方找灵感又往往找不到灵感而成为全球搬家专业户……终于,我厌倦得几乎准备跳读,几近耗费了我所能承受的所有忍耐时,突然操刃而起,让我欲罢不能……杰夫·戴尔真是够狠。若非他已成名,杰夫·戴尔那大半本话痨体的焦虑吐槽,估计放在中国这本书早就被编辑干掉了,因为前半部分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劳伦斯研究的语句,除去他反复说自己想要写一本劳伦斯研究,所以才陷入焦虑之外。
W.H.奥登
我们总是被规训着,就像发表一篇文章一样,报纸的版面就这么大,编辑总是为了版面而删改你的文章,以致于你会觉得,编辑的工作不是为了寻找好的文章而存在,而是为了每天把版面填满而存在。我们只需要看看奥登致叶芝的哀歌、布罗茨基致奥登的哀歌、希尼致布罗茨基的哀歌,你就会知道真正伟大的文学评论或书评,是富有想象力的创作与评论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它们之间的界限应该消失,而不是清晰地被界定。劳伦斯让人兴奋的原因,就在于他所有的评论都采用了富有想象力的写法,即使离题万里也富有启发,而不是必须被强制规定一个核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代表四项基本原则……
在杰夫戴尔看来,劳伦斯已完成的著作成了简短笔记的序言;已出版的书成了路过的驿站——草稿——通往愉悦终点是笔记,稍纵即逝的感想和提纲,在这些文字中才能真正找到文学的快感。就像劳伦斯的著作精华,使他的文字成为劳伦斯体的特质就是他的文字总让你感觉他总是处于起草阶段,如同能够知道他是如何构建一篇文章甚至写文章之前的心理活动到底是怎样的:每一段都是上一段埋下的伏笔的延伸,每一段针对同一物质对象都给出了更进一步的描绘,每一次描绘都更加深入并逐步完善;笔记升华为文章,文章再锤炼成笔记,最终形成了劳伦斯最为热烈和具有启示意义的文章。体验是在写作中创造出来而不是从笔记中再造出来的。
在读这样的文字时,你会沉浸在永不枯竭的思想之泉中。感受转化为思想,思想仿佛透过列车窗口看到田野,一片接一片。主张迸发成思想,争论以感觉的形式表达出来,感觉又以争论的形式被感知。这种现场即兴感如同烙印般刻在整本书的创作中。从“笔记”到“散文”的转变往往就发生在一个句子里。最终的最终,你会发现,无论是劳伦斯还是杰夫·戴尔,那种焦虑折磨之下的话痨文体,其实正对应了文学的本质——语言的快感。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而我们总是按照某种要求来完成,以作弊的方式来完成书写,以致于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书写心中的想法,还是在按照别人的要求来进行心理速记,或者以审查官的姿态来书写检查报告。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就是一部完全由散文随笔组成的小说,以去小说化的形式完成了小说的形式,完全摆脱了小说化的束缚,从而体验了昆德拉小说理念最精炼、最极致的诠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构思《哈德里安回忆录》的笔记中就抱怨:“在我们这个时代小说吞没了其他一切文学形式。人们几乎是被迫用它作为表达的媒介。”劳伦斯早就抱怨过,小说已经被规训成了对表达潜力的束缚,必须按照某些框架才能完成某种叙事似的。劳伦斯的作品,或者他的写作的最佳状态,就是当他将那稍纵即逝的情绪和感受记录下来而没有刻意将它们纳入任何形式的设计当中时,哪怕是充满艺术性的小说。
杰夫·戴尔说,如果真的想写成严肃的、学术性的劳伦斯研究到最后只会变成一本病历本,上面不是记载着我如何康复而是病情如何成为一种持续下去的手段。他有兴趣去写劳伦斯的原因是让自己对劳伦斯再也完全提不起兴趣来:一个人开始写某本书是因为对某个主题感兴趣,一个人写完这本书是为了对这个主题不再感兴趣,书本身便是这种转化的一个记录。阅读劳伦斯,会让你感染上劳伦斯的歇斯底里的焦虑症。劳伦斯之所以重要,是每个人都可以也应该去写自己的劳伦斯研究,即使不会被出版,或许不会被完成,但劳伦斯的那种干掉生活的焦虑症,会让我们都深深地记住:我们是如何没能坚持早期的理想和野心的。
所以,写作的最佳状态是“一怒之下”,就像劳伦斯所宣称的那样:“一怒之下,我开始写关于托马斯·哈代的书。这本书将无所不谈,但恐怕唯独不提哈代——一本怪书,但很不错。”杰夫·戴尔的《一怒之下:与 D. H. 劳伦斯搏斗》就是这样一本书,一怒之下,他写了一本既像传记又不是传记,既像小说又不是小说,既像游记又不是游记,既像回忆录又不是回忆录的“四不像”——一部关于劳伦斯的书却没有写成的书。
在劳伦斯去世后,丽贝卡·韦斯特在给劳伦斯的挽歌中就说过:她感到毫无头绪,如果看劳伦斯的作品时不联想到它们之间的私交的话。阅读一个作者也是如此,在你对它还没有足够了解时才能从他的观念中获取真正的有用的价值,那一刻才是你的灵魂的国度——此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正如杰夫·戴尔自己所问的那样:这一瞬间有多久?此刻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