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与光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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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与光年（第六期）

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手里攥着一大把好日子，迫不及待想要买到美丽青春，丝毫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心中保留着小小信仰，像黑夜里不灭的火种。只有真正踏入这个世界才会渐渐明白，生活的路，远比想象当中更曲折。

教学楼下那片操场栽种着成荫的树，四周围起墨绿色的铁网，夏天的时候常听到蝉鸣，清脆悦耳。周末在操场打篮球，天黑才回家。

高三周六下午的数学课异常枯燥，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解数学题，思路渐渐跟不上，终于熬不住，趴在课桌上疲惫地睡了过去。醒来已经下课，心里才意识到笔记没记全，正一筹莫展，他走过来，把数学笔记递给我，“拿我的抄吧，不懂的地方问我。”我愣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来，看到他端正工整的字迹，每一个知识点都很有条理性，让人过目不忘。刚想说声谢谢，他却笑了笑，“左希，我等你，你快抄下来。晚上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说完他走回座位开始收拾书包。

那些漫长的日子，下午的课结束，轮到我值日，他留下来帮我擦黑板，提水。我们打扫好卫生，回头看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右下角写着这样一排字：“距离高考还有XX天”，那个数字每天都在变，而距离那一天也越来越近。课桌上摆满书本、笔记和一张张试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黄昏时分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落在洒了水的地面上。

日日夜夜，他和我在这里为了梦想奋斗；许多个夜晚，我们埋头看书做题，却最终在那张小小的成绩排名表前长久地沉默，从未如此憎恶过那些数字的残忍。他鼓励我要坚持，相信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高考结束的那天，从考场走出来，站在人潮涌动的操场上，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他的身影，他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想到高中时代的结束，想到即将要到来的离别，想到未来种种，觉得非常失落。他似乎看出我的心绪，告诉我他会和我报考同一所学校。我听着他的话陷入沉默。

记得他约了我出来跟我告白的那个夜晚。我心里隐约知道，只是一直不愿承认，不想捅破这层关系。

大学期间我认识了李艾，从毕业工作，经历各种小吵小闹直至刻薄相待，身心俱疲，感情由最初的热度退却。清心寡欲，好聚好散——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我才意识到这些年过得好孤独，而又为何总在许多个漫漫长夜想起他，心头徒增怀念与遗憾。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他，只是一直没有发现，或者自始至终在逃避罢了。

我很累，想好好休息，但往事的阴影依旧困扰着我，像汹涌海浪朝着岸上的我席卷而来，灵魂快被覆没一样。 

她沉默良久，“你一直没有去找过他吗？”

“他叫叶然。毕业后我就很少与同学来往了，也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再到后来彻底断了联系。”

“恕我直言，左希，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往事。”

“李艾。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你知道的，当你得知一个真相之前，你无法定义它是好是坏，往往会选择逃避，不了了之。它是一盆烧红的烫，旁边摆着火药，稍有不慎就会爆炸。”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那样也许更好。至少我们就不会有羁绊，也不会厮磨纠缠，白白浪费这么多年。可笑而且荒唐。”

“那时我并不愿意，即便无数次争吵，我想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下去，毕竟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原来是我一直在逃避他。对不起……”

“你知道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我在你身上被消耗掉的大量时光，谁又能给予我充沛的回报；我做错了什么，要无辜承担你所有的负面情绪；我只是一个女子，我需要爱，也想被关心、照顾，而不是你一味地从我身上索取，累了有个可以拥眠的怀抱，逃避现实与责任，不计后果时有句苍白无力的安慰。我付出的，谁又能给我，是你吗？可我已经毫无期待和指望了。一直以来，我不说，不代表我没有意见没有思想没有主见，我是这场感情的受害者，我当时并不知道你真实的一面。同样因为你的隐瞒让我现在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

“分开大概是迟早的事吧……我曾想过要和你重新开始，并试图告诉你一切，但很徒劳，一会让你伤得更深，二是当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应该感到惭愧。因为你的隐瞒，让我们的爱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无言以对。

这种感觉就像是我站在黑暗里观望他人的聚散离合，不时侧过头望向身旁，却不过是想寻找一个同样失落的阴影，以此衡量内心的缺失和空白。

她叹口气，“那父母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

“和岳小山分开不久后，我向家里出柜了，你知道的，就是和他们坦白。我父亲气急败坏，骂我是混账，他甚至在电话那端急出了泪。第一次，他因为我的事，第一次……我静静听着，心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已经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事已至此，与其被谎言安慰总比被真相伤害好。”

父亲的高血压因我而复发了，我请假回家看望他。在医院里，父亲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手背插着吊针。母亲坐在一旁，将头别过去，流着泪，没说话。我站在病床边，看到母亲的鬓角不知何时添了白发，霎时心如刀割。

那次我当着他们的面跪了下去，哽咽着说，“爸，妈，对不起……”

当晚我写下一封家书，道出我内心的苦楚与心酸。我强忍情绪，但眼泪还是落在信纸上，模糊了笔迹。

搁笔已是凌晨，挂钟在墙上发出指针走动的声音，显得清脆而寂寥。我站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只陈旧的信封，将薄薄信纸装入信封，郑重写下“致父母”。至此躺回床沉沉睡去。

次日早早醒来，城市上空泛着不可言说的蓝。我洗漱完毕，穿好衣服，整理行囊，将那封信放在茶几上，关门走了出去。

很少与家里联系，二〇一四年的除夕，没有回家。夜晚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抽着烟，无所事事，像只孤魂野鬼，像被冷漠世间囚禁的俘虏，路遇三两行人，错肩而过渐渐远去，冷风嗖嗖，大楼上的窗户被哗啦啦刮响，打翻几盏灯影，流了满墙满地；嗖嗖，卷起路边的塑料袋，从脚边飘过，吐出的烟雾被吹散在空气中，干咳两声，不由得收了收散开的外衣，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笑自己，笑周遭，笑今天。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回到出租屋里，合租的室友早已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而我只能躺在床上抱着电脑看电影，窗外烟花震耳欲聋，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外界的一切喧嚣热闹都与我无关。

我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今年我有事回不了家了。你和爸爸说一声，我在外面挺好的，不用挂念。春节快乐。”

此时我离家有三百多公里。

我知道父亲仍然没有原谅我。我无法面对他。

一年，两年，三年……也许还会更长，而生命当中还有这样的几年。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待，人生苦痛之事莫过如此。

我有幸成为他们的儿子，虽已长大成人，却还是会犯错，让他们操心难过。这是我的不孝。

但不管怎样，我希望他们能理解我的苦衷。

“左希，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但我也庆幸离开了你。”李艾说。

“是我有愧于你。”

“感情是用来珍惜和怀念的，不然这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我们还有以后的人生，所以别再感到愧疚，我根本就不需要了。”

“我只希望一切会好起来。”

“也许吧，时间这个东西，无论是谁，蒙着眼睛只能觉察是一面粗糙的墙，有一天睁开眼才发现，那是一面刻满字迹、满是伤痕的墙……”

她语气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经历之外的事。

曾经我们共同走过的那些漫长旅途，到现在已经抵达终点，想再重新开始已经不可能了。也许终点早在过去的某一刻到达，而我只是用回忆的方式来重复生命的路途。

“对不起，也谢谢你。”

“不用。这几年我尽心尽力，命运没有薄待我。我有了新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喜欢画画。”

末了她说，“左希，我找到了新的一半。他在设计公司，和我的职业差不多，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他很喜欢做饭，当然，我很爱吃。”

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微笑，“祝福你。”

得知真相已是在分开很久后，如今各自都有不同归宿。

我只看到我们曾有的感情如掌心一撮粉末，随手洒落后迅疾溶解于时光之中。

彼此折磨的年岁已然过去，那些深情与刻骨铭心的往事都装点了各自的生命。有笑有泪，除却怀念以外便毫无所得。静静转身，继续走向不同的道路。

“不管怎样，希望你能找到想要的生活。”她说。

眼前的这个女子，多年前还是那个打电话问我在哪，给我送来矿泉水和纸巾的女孩；还是那个和我一起在校园的图书馆里看书做题整整一个下午的女孩；还是那个在我患重感冒的时候请假照顾我的女孩，还是那个站在宿舍楼底下给我提来一袋水果的女孩，还是那个我生日时送给我一双鞋的女孩……

从认识直到现在，六年了。而今所有一切皆沦为回忆，眼前人已非当年。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日光温暖，透过巨大落地窗，倾斜照射在地面上，平静安详。

这是我们注定的结局。

“我自己存了点积蓄，也不多，打算辞去现在的工作，独自旅行。城市里寄居着太多感情的动物，我希望让心静下来，是时候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祝你一切顺利。”她说。

她在咖啡店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隔着车窗对我挥手，“再见，左希。”

“再见。”

车缓缓开走，我目送出租车渐行渐远，一如目送这多年的时光，以回忆的方式，无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