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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自己跨越界限——《免疫》译者序

科学松鼠会  · 公众号  · 科学  · 2016-09-25 23:52

正文

2016年初春的某天,我去洛杉矶郡立美术馆体验“雨之屋”。它是由兰登国际创作的大型装置艺术,在一间上百平米的阴暗房间中,设置了由感应装置控制的喷水天花板,在无人惊扰时,房内绝大部分都为水幕笼罩,从逆光角度望过去,淅淅沥沥倒也恰似落雨。而一旦有人踏入喷水范围,头上的装置会即刻感应到,并在此处暂停喷水,空出一人身的范围,让人在雨中或行或立却不湿衣,仿佛有隐形雨伞保护。参观者们躲在这小小的安全范围中乐不可支,看着身周雨丝似断非断,却将触难触。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尤拉·比斯在《免疫》一书中对疫苗的比喻。这以身为界的隐形雨伞正如我们的免疫系统,保护着我们抵御林林总总的野生病原体侵略,而疫苗则是“犹如边界接壤着森林”的人与自然的交界阈限。接种疫苗,将被接种人暴露给病原体,从而置他们于病原体的危害之外。

虽然已经知道《免疫》一书荣登过《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囊获过诸多奖项,还被列入比尔·盖茨和马克·扎克伯格的推荐书单,但我初读此书,却是在接到翻译任务之后。我用一个下午一气读完,然后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反复重读,心中充满了惊讶和激赏。作者比斯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市任教,她写书的时间段,恰好和我在芝加哥求学的时间重合。她在城北经历喜得贵子的甜蜜和慌乱,而无暇担心2009年H1N1禽流感的疫情时,我正好在城西读论文攒数据,无暇担心H1N1禽流感的疫情。有这层密歇根湖水滋养出的同城之谊,阅读时不免带上一份亲切感,但我初读时依然难掩心中的意外:看书名,这是谈论免疫和接种的书,那么,内容该会有免疫细胞的种类吧?抗原抗体的识别吧?先天免疫力和后天免疫力的区别吧?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是满篇的伏尔泰、康德和苏珊·桑塔格?如果这是一本科学类书籍,那么行文涉及到的样本大小呢?对照组设置呢?小于0.05的p值呢?为什么用于提纲挈领的却是格林童话故事,希腊神话传说,小说,诗歌,还有比斯个人待产和抚育儿子的记录?

——这些看似反直觉的“为什么”,恰恰是《免疫》一书的独特之处。身为诗人和散文家的比斯,没有医学博士学位,也不是生物科技教授或者药物研发人员,甚至都不是专擅科学领域的作家,她具有的,是怀中的一个新生儿,对子女健康事宜的拳拳之心,和有逻辑思辨能力的头脑。她初为人母时,心知自己的背景对科学和伪科学并无太多判断力,于是化身为思考者和追问者,一再地问自己,问他人,并在慎重思考过后作出决定。这本书是她的研究内容的集结,本质上,也是与新父母,以及社会大众的诚恳交谈,谈信任问题,谈取舍问题,谈科学的可贵,以及有时候的急功冒进。这的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学类书籍,而是一本散文集,阅读时不需要按章节顺序,不需要一气呵成地读完,却可以翻一章看几页,看几页想一阵子。每章每节,起笔之处往往是比斯的私人生活,由此引申出切身的问题。其实全书之始,都是源于一个母亲的单纯担忧:“(对接种的犹豫)并不是我要不要保护我儿子的问题,而是为了保护他,是不是值得去冒接种疫苗可能带来的风险的问题。我让儿子接种疫苗,会不会像忒提丝在冥河浸洗阿基利斯一样,虽然出于好心,结果却福祸难辨,风险不明呢?”于是她去调查。要不要接种,要怎样接种,谁可以信任,谁不值得信任,有没有纠错机制,纠错机制有没有起效,她在充分衡量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并且将她用于衡量的材料摊开给你看,帮助你做判断,而她落笔的深度,却也不止于接种这一个对象,她常常从一个词语涵义,一句稚子言语这样细小的一点一面发散开去,最终落脚于社会、经济、宗教、政治等等方面。她回溯了历史上疫苗的诞生,但并未在疫苗本身过多着墨,而是一直将镜头对着人——疫苗的发明者,接受者,受益者,受害者,良心反对者。她从良心反对者谈到良心,继而谈到伦理。她不抵制利己主义,只希望利己时也能对集体有利。比斯一再强调的,是我们的身体界限并不止于皮肤,我们欠着彼此的身体;而比斯写作此书的行为,仿佛也暗示着,我们的思维也如身体一般,是共同管理的花园,我们的头脑也需要达到阈值,来产生一种思想上的群体免疫力,来保护那些需要免疫却无法抵及的个体。

比斯深厚的文学素养,在同类题材的书籍中是可遇不可求。虽然她行文时旁征博引华彩纷呈,但她并不是沉迷于寻章摘句的书虫——她对《爱之工》的评价让人哑然失笑。那么比斯为什么要在《免疫》一书中去挖掘词语的涵义?或许,她是在用诗人的思考方式入道,思考免疫对人和社会的意义,从词语的未言明涵义挖掘社会对接种的微妙心理(比如“打针”的暴力意味,“从众心理”对“群体免疫”的负面影响,等等),她能从伏尔泰的《老实人》的苗圃,联想到体内和谐共处的微生物菌群,从纳西斯的自我和非我,联想到免疫系统起效的几种模型,都令人耳目一新。说实话,有些地方稍显牵强,比如符号学和免疫的关系,“我们的头脑可能从身体那里学习到解读符号的技能”这些论述,但若用读散文集的心态来读,那些语句则是科学与文学的接壤之处。虽然不是我习惯的科学读物,却让我读来曲径通幽,心有戚戚。

我习惯的科学读物,常会不厌其繁地罗列出每个数据点,描写到每个常态和非常态——这是一种脍不厌细的美,但那类书,不是每个人都爱读,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读。而《免疫》很懂点到为止——阅毕此书,或许会记下一些疫苗中是否有铝和水银的知识,认识几个“角鲨烯”“硫柳汞”“三氯生”这样不常见的名词,但并不会因此成为免疫界专业人员,仅仅能让脑中增加一个“这也是要考虑”的一项输入。对非专业人员来说,知道灭菌皂并不带来额外的好处这个基本概念,比深挖灭菌皂中的“三氯生”成分有什么潜在危害更重要——比斯自己都曾被这种追逐弄得精疲力尽,而达到清洁的目的,只需要用水和普通肥皂就够了。《免疫》一书值得赞赏的是,真正涉及到科学不可含糊的地方,比斯会一再地确认信源,跟专家核实,不自创理论,不夸大理论,这点已经赢过为自己目的而引人偏听偏信的一干人等;不过,虽然数据引文都准确而有出处,但我却觉得那或许不是比斯最想传递的信息,我以为,比斯在书中一直试图建立的,是一种信任感,对科学的信任,以及对机构(疾病控制中心,世界卫生组织等等)的信任。

信任从何而来?对于科学的信任,来自于可被重复验证的正确性,以及自我纠错的性质。比斯的父亲是位医生,他曾跟比斯说过,“如果你要接受医疗,你必须愿意去相信一些人。”而这可以相信的“一些人”的选择,比斯非常慎重——世间欺世盗名之徒何其多也。所以在汗牛充栋的免疫学论文中,她相信由多名医学专家组成的委员会给美国国家医学院做的回顾报告,这个委员会中的成员都经过筛选,和研究没有利益冲突,不拿报酬,工作成果也会再由外部专家校验,而他们效力的国家医学院,也是独立且非盈利性的研究组织——这样一层层的精选和纠错机制,保证了结论的可信性。另一方面,她不含糊地指出“疫苗导致自闭症”那篇贻害无穷的论文在研究方法上有缺陷,文中的结论并不确定,而作者安德鲁·韦克菲尔德也有利益冲突;写《疫苗之书》的“鲍勃医生”提出的另类接种时间表缺乏科学证据和实际操作性,对疫苗风险那种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死活的态度也令人齿冷;还有传播对疫苗的恐惧的约瑟夫·默可拉,其网站和“天然健康中心”如何从不尽不实的信息中获利。比斯坦承现今医学远非尽善尽美,“医疗中罕有完美疗法”,但也毫不含糊地指出另类疗法的荒谬之处,对“纯天然”的追求是种白费力气,“把“纯天然”当做“好”的同义词,毋庸置疑是在我们极端远离大自然状态下生活才会催生出的偏见。”如果能跟随比斯的思路读完此书,他人也会对目前最可信的科学多一份了解,而对伪科学多一份防备。

而对组织和机构的信任,来自于考察这些组织的行事目的,以及是否有严格的监管调控。在中国,疫苗可能存在的副作用已经足够扰人,而不久前失效疫苗的灾难性后果,又给接种增添了一层阴影。若看历史,美国也发生过疫苗受破伤风细菌污染,导致多名接种儿童死亡的重大事故,由此直接催生了监管机构的诞生,让疫苗受到美国FDA和CDC、国家医学院和多个数据库的持续监督,逐渐成为监管调控得最严格的产业之一。他山之石在前,希望国内的惨剧也能促进相关机构的跟进,让孩童不必面对无谓的风险。“但是有监管和无监管一样,我们平素都不容易看到这些背后的手。”比斯指出了这看不见的手,同时也指出了看不见的心:2009年H1N1流感的致死人数并不像世界卫生组织预估的那么高,因此,有人指控世卫组织勾结制药厂,谎报险情以便倾销疫苗。世卫邀请了多名独立专家评估其表现,“研读这些专家写的调查报告时,我在一个段落处停顿良久,这个段落中提议建立一个专项基金,帮助有需要的世卫工作人员照顾子女,他们在全球疫情时期需要随时待命候召,抢险期有家不能返。这个段落仅仅是顺带着一说的后勤细节,但它让我思路一滞,首次意识到在控制疾病背后所需付出的人力。仅看“世界卫生组织”这个名称,很容易忘记它也是由活生生的人组成的,这些人跟我一样,也有自己的子女需要照顾。”——独立专家们没有发现世卫曾受到任何商业利益的影响。而不可信的组织和机构,往往出于多种目的而行事不够磊落。比斯用客观的笔调记录了私人设立的“国立疫苗信息中心”的蓄意误导之处,以及自闭症活动团体“安全神智”对世卫豁免硫柳汞的诛心之论的荒谬。

学免疫学的时候,我意识到免疫系统的复杂,重链、轻链、免疫球蛋白重组,我知道“我们的身体和诸多病毒是两团争锋相对的智能,被锁定在无法离场的棋局中,不败不休。”不过疫苗的问题,不仅仅是抗体抗原能不能成功结合的问题,也包括政治,金钱,还有哲学甚至神学的考量。比斯侧重于讲述的,是越战的后遗症,塔利班对所辖地区的控制手段,单剂和多剂的取舍,以及对不可衡量的恐惧的风险评估。比斯区分了合理的担心和无理的恐惧——免疫就如时间旅行,“你回到过去阻止了一场大灾变的发生,但谁知道你有没有不可逆转地改变未来?……灾变几率可能会发生无法预估的变化,那是我要新冒的风险。” 在美国,因为韦克菲尔德的论文,有诸多家长做出了不给子女接种的决定,结果发生多起病毒卷土重来的严重后果严重。那些家长做出决定时,心中应该希望的是子女平安,但信息的不均衡,以及信任的缺乏,让他们的风险评估有偏差。这本书一再强调的,是要寻找信息,分析信息,比较之后,再作出谋定而动的决定。而对于被误导的家长,尤拉比斯并不斥之文傻——生也有涯知也无涯,谁能诚实地在方方面面都是专家?她有同情心,而无家长气,她也不讳言自己是从错误中学习——没有给自己的儿子在出生后立即接种乙肝疫苗,但这是因为没有估计到自己在产后要接受输血,所以在短时间内,她的风险发生了变化,而她因此错失给儿子接种的窗口期。这是个诚实的错误,世事爱守墨菲定律,料不到的意外让她必须承担额外的风险,也让她吃一堑长一智:“当我意识到不管风险有多么小,我都可能因为输血染上乙肝,并将其传染给我新生儿子的时候,我心中还是有些担忧。不过最让我后怕的是,在当初我决定不给他接种乙肝疫苗时曾漏掉了多少重要因素没有考虑到。我没有想到他的健康和我的健康之间的关系,以及更进一步的,和我们更广泛的集体社区之间的关系。”免疫力看似是个体的防护网,其实更是公众空间,比斯一再重回的,是由个体到群体,以及单独和集体的关系——“我们欠着彼此的身体”。

此书在科学上并不特别艰深,翻译时的难度,是比斯语气中的平和克制和弦外之音。她连自己产后大出血的经历都娓娓道来,并没有多用几个感叹号。她娓娓道来,不是对人对事的圆滑,是因为懂得父母心,所以慈悲。比斯知道,声音响的不一定正确,而被误导的不一定是愚蠢。桑塔格在《疾病及其隐喻》中社会思考的风骨,在比斯这里延伸为母亲对其他母亲的致意,以及个人对集体和社区的拳拳之心。“在儿子出生后,我经常和其他的妈妈们讨论做母亲的各种心得和认知。这些妈妈们帮助我意识到身为人母会遇到的问题有多么广泛。我的思考成果有一部分要归功于她们。”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也得到了诸位编辑和医生、科研人员的巨大帮助,在此诚挚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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