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工在昔本市佣，束毫传筦求售同。

谁云进技不进道 ，意匠辄与欧褚通。

----南宋•岳珂《唐世有刺郡江表者时宰嘱以新淦出笔》

元代以前，安徽宣城之“ 宣笔 ”一直占据中国毛笔的主导地位，南宋迁都临安以后，浙江吴兴一带渐成新兴制笔中心。宋元之交，安徽南部多兵灾，制笔工匠大量涌入浙江湖州，至此毛笔主产地易主，“ 湖笔甲天下 ”，一统三百年。明末方以智说：“ 妙手近推湖州、抚李家渡，业遍天下 。” [1] 最迟至明末清初，江西文港与浙江湖州共逐天下，平分秋色又三百年。至当代，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毛笔产自文港，并远销海内外，历史进入“ 文笔 ”的主导时代。

启功所题进贤文港“华夏笔都”牌坊

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制笔史，由北至南，产地与名笔工不知凡己。时代更替，绝大多数湮没于历史深处。文港有着一千六百余年的制笔史，虽曾有晋代临川太守王羲之“ 洗墨池 ”与初唐王勃“ 光照临川之笔 ”的典故，针对制笔、笔工却长期未曾见精彩的记载，说明彼时的规模尚小，制与用的影响未及更广大的地域。

唐·释齐己《白莲集》书影

在唐末诗人齐己《谢人自钟陵寄纸笔》 [2] 诗中，方初显“ 文笔 ”影响力的外沿。

故人犹忆苦吟劳， 所惠何殊金错刀。

霜雪剪栽新剡硾， 锋铓管束本宣毫。

知君倒箧情何厚， 借我临池价斗高。

词客分张看欲尽， 不堪来处隔秋涛。

诗僧齐己出家后，遍游天下，足迹遍及宜春、抚州、南昌、九江。钟陵系进贤县与南昌市的古称，后为进贤县的专属别称。文港镇时属抚州，距进贤县城23公里，距省会南昌市60公里。方以智所言“ 抚李家渡（今李渡镇） ”与文港镇接攘，皆在1969年划归进贤县，距进贤县城31公里，距文港8公里。李渡为著名的“ 清远驿 ”，水路通达天下，虽不是毛笔的主产地，赣抚平原的物产却非在此处汇聚不可。

齐己在湖南收到友人自钟陵所寄纸笔，笔亦必产自文港，而经钟陵寄出。从齐己诗“ 锋铓管束本宣毫 ”句来看，此时文港的制笔业还处在模仿“ 宣笔 ”的阶段，并未在制笔史的流变中崭露头角。

湖北荆门包山出土战国楚笔初见散卓笔的雏形

反倒有江西吉安新干县笔工以制笔名直达长安，晚唐诗人段成式《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表明，彼时产自新干的有心散卓与鸡距笔己达到极高水平。“ 新淦老笔工 ”是中国散卓制笔史上第一位可考的，也是文献记载最早的制笔名家。

唐代“鸡距笔”笔头被纸绢所缠绕 日本正仓院藏

中国毛笔的制式从先秦时期笔锋粗短、硬劲，到宋初的软熟、散毫、虚锋。造纸术的发展使得纸幅增大，要求毛笔的形制也相应增大。

北宋·黄庭坚画像

到了北宋中期，文风鼎盛，书家对书写有了创新求变的需求，与笔工的交流日益增多，加速推进了毛笔制法的变革。无心笔的出现彻底将毛笔从层层缠绕的笔心解放开来，形成一千年来主流的制笔方法。以张耕老、郎奇、侍其瑛、吴无至四位名笔工为代表的“ 无心笔 ”群体齐聚东京汴梁，在北宋中晚期蕴酿了这一革新事件，开创制笔史上未有之局面。

豫章黄庭坚是无心笔忠实的体验者，在他的书写与推动下，无心笔由枣核、枣心完成了向无心散卓笔的转变，使后世散卓笔的制式，基本成熟固定下来。

北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书影

黄庭坚曾言“ 今都下笔师如猬毛 ”，可见京城汇聚笔工之多。最初，在京城笔工中，张耕老与郎奇颇受他的关注，关注新式毛笔是因为他对书法的求新求变。张耕老与郎奇，一位制无心笔，一位制 （无心） 枣核式散卓笔，都是新法制笔的代表。

关于无心笔的产生， （宋） 叶梦得 《避暑录话》 曾加以考证云：“ 笔出于宣州，自唐惟诸葛一姓，世传其业。治平，嘉祐前，得诸葛笔者，率以为珍玩。熙宁后，世始用无心散卓笔，其风一变 。” [3] “ 熙宁后 ”指北宋熙宁 （1068～1077） 之后，可理解为1077年后。查《黄庭坚年表》，他第三次赴京城当在元丰三年 （1080） 初，罢北京学官任，赴吏部，改知吉州太和县 （今吉安泰和县） 。当年秋，携家自汴京到泰和赴任。此时段在京城仅半年，便匆匆离京赴任，时间太短，对新制笔事未必关注。至元丰八年 （1085） 奉诏秘书省校书郎，于夏秋间到京，直到元祐六年 （1091） 母丧离京的六年间，是黄庭坚人生的黄金时期。与神交已久的苏轼相会，“ 苏门四学士 ”共处四年，传帖唱和，多行笔墨之事。黄庭坚与包括张耕老、郎奇在内的笔工密切交往应在此时期。

北宋·黄庭坚《山谷外集》书影

北宋以前，羊毛只是做为毛笔的辅助材料，更多的是被用在毛笔的披毛之上，笔尖部分很少使用。黄庭坚在尝试羊毫笔后写下《试张耕老羊毛笔》 [4] 云 :

老羝拔颖，霜竹斩干。

双钩虚指，八法回腕。

张子束笔，无心为朴，

鸡著金距，鹿戴千角。

北宋·黄庭坚《老杜浣花溪图引》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传世名作《老杜浣花溪图引》被定为元祐三年 （1088） 黄庭坚时年四十二岁的作品。羊毫笔在他的使用下，顿挫分明，线条绵柔，圆劲飞动，黄氏“ 长枪大戟 ”的书风在此初见端倪。

黄庭坚年轻时便喜作小草，在京城写小字多用宣城诸葛高为代表的三副笔、上饶戈阳人李展为代表的鸡距笔，两种笔各有千秋，各有所擅。但是“ 短锋缠纸 ”束缚了黄庭坚在元祐初 （1086～1094 ）双钩悬腕写小草书的喜好，寻求“ 笔无心而可书小楷 ”，使之能够“ 双钩虚指，八法回腕 ”，是自然的选择。不过，张耕老制笔虽然“ 无心为朴 ”，毕竟是做“ 鸡著金距 ”的传统笔出身，尚是不成熟的无心笔。郎奇所制枣心式散卓笔，“ 能作痩劲字 ”，虽“ 它人所系笔多不可意 ”，却仍不能让黄庭坚满意。

北宋·黄庭坚《诸上座草书卷》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黄庭坚不断尝试新式毛笔，其《书侍其瑛笔》云：“ 南阳张乂祖喜用郎奇枣心散卓，能作痩劲字，它人所系笔多不可意。今侍其瑛秀才以紫毫作枣心笔，含墨圆健，恐乂祖不得独贵郎奇而舍侍其也。笔无心而可书小楷，此亦难工，要是心得妙处耳 。” [5] 这里的“ 含墨圆健 ”说明侍其瑛所制笔头比郎奇的更大，蓄墨更多。并向张乂祖推荐侍其瑛，张乂祖即张友正，宰相张士逊次子。《宋史 · 本传》称其：“ 居小阁学书，积三十年不辍，遂以书名。神宗评其草书为本朝第一 。” [6] （宋） 邵博曾说：“ 予从王正夫父子得张乂祖所用无心毫，锥锋长二寸许，他人不能用，亦曰右军遗法也 。” [7] 张乂祖尝试的是郎奇所制革命性的“ 无心毫 ”，邵博说是“ 右军遗法 ”，这与出土的东晋毛笔实物和《笔经》记述的方法与特征并不相符。

北宋·黄庭坚《山谷别集》书影

黄庭坚《书侍其瑛笔》又云 : “ 宣城诸葛高三副笔，锋虽尽而心故圆。弋阳李展鸡距，书蝇头万字而不顿。庖丁发硎之刃，其馀虽得名于数州，有工辄有拙也。今都下笔师如蝟毛，作无心枣核笔，可作细书，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可告以诸葛高、李展，侍其瑛也。瑛有思致，尚能进于今日也 。”

相较于诸葛高三副笔、李展鸡距笔，侍其瑛所制无心笔更能“ 宛转左右 ”，且“ 无倒毫破其锋 ”，此种特征对快速书写行草书尤为助力。

黄庭坚一生好与笔工交流，记载笔工姓名甚多，多称“ XX笔工、笔生 ”，唯独称侍其瑛为秀才。在京城无数笔工中，有功名的笔工确实不同凡响。黄庭坚评价笔工张遇时言：“ 张遇丁香笔，捻心极圆，束颉有力，可学徐季海《禹庙诗》字，侍其瑛、诸葛元，皆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