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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鱼联文·春节特辑】血液,呼吸和她

书海鱼人  · 公众号  ·  · 2021-03-21 18:11

正文

书鱼联文
春节特辑

书鱼联文春节特辑-决赛




血液,呼吸和她

by 爪木


站起来,泰平你这个不争气的猪头,他妈的给我站起来。
我知道你现在身体的某个地方汩汩地在淌着什么黏稠的汤汁,我知道你身体哆嗦得和筛子一样,不知道从哪来的冷气裹住了你,我知道你觉得活不过这道关了,但他妈的事还没成,你得给我站起来!
我站起来了,我知道,现在我走路的姿势像个刚学步的婴孩,但我站起来了。现在我可以继续去找那扇可能压根不存在的房间,取她的性命。“等做完这单,就收手。”我想。她是我梦中的幽灵,是我镜子里的幻影,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的触感,她的脚踝,和她,一直一直地流淌在我的头脑里,这次的任务了结之后,她只不过会接着流淌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又是为钱奔波的一天罢了。我安慰自己,拖着步子,扶着栏杆,向走廊的深处摸索过去。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只身一人摸上了目标仓库的二楼,甚至没有人知道我摸上了二楼,我的兄弟们都在楼下为她拼命,准确地说,为她的佣金拼命,这次任务注定会寡不敌众,可她,不愧是她,开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价格,我可怜的兄弟们,已经折损了一半。
而我只身一人,接下了刺杀她的任务。我想我是背叛了他们。
她救过我一次,在很久以前。
那时我还是雇佣军里无名小卒,那次的任务是劫持她手底下新进的一批军火。
怯生生地,我挤在埋伏的沟壑里,风刮来的是荒芜的味道,大地包裹着我们,从深处发出一浪一浪地轰鸣,震得我头皮发麻,这是喧闹的小镇里听不到的声音。一望无际的沙地上,只见高处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人,像一面旗帜飘荡在风里,如果这次的任务是刺杀她,我们轻而易举就能得手,这傻女人。
“要知道,在他们这行,有的人是不会死的,这件红色大衣就是一个。”一个乱糟糟的大胡子转过头来说。
有的人原来真的是不会死的。
我们的三个作战计划一一被击破,那件红色大衣依旧飘荡在风里,她像女战神一般俯视着我们丢盔弃甲,仿佛这样的败局来自于命运对我们的诅咒。旺盛的肾上腺素摇晃着诱人的火光,点燃了我的每个毛孔,我那时真是年轻得有些可悲,在落荒而逃的路上像一匹无助的兽人,嚎叫着朝她的方向开了好些枪,落到队伍的末尾。冰冷的枪口抵上了我的头。
可怜的,懦弱的,胆怯的,年轻的我被带到她的面前,这燥热的天气里,我颤抖地喘着冷冰冰的气,“哈,是个菜鸟。”背后有人嗤笑。她似乎也冷笑了一声,我不敢抬头看她,只能闻到她身上天使一般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了家、母亲、爱等一系列我不熟悉的名词,让我觉得可以永远地依偎进去。她红色的指甲轻轻划过我胸前的“ X ”记号:“这是他家的小兵,捉来做什么?以后还要跟他家做生意呢。”是的,雇佣军,拿钱办事,黑道里的黑道,连叛变的价值都没有。“老大,那养着没用毙了他?”她凑近了,狠狠扯了一把我脖子上的红绳,好闻的气味喷在我的脸上:“瞧他这瘪三样,滚吧,别浪费我的子弹。”
冰冷的栏杆抵着我的膈肌,扼得我打了几个嗝,我自己的气味真是令人生厌。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绳,抱着渺茫的期望,期望它能再次给我带来好运。孤儿院的修女说这是随我襁褓一起送来的物件,红绳里编进了金色的丝线,能保我平安。
鬼知道这些修女有没有偷藏起绳上的坠饰。
这些年来,每次出任务我都戴着它,即使它的绳结被小时候的我咬得又硬又咸,泛着恶心的黄色,但我从幼时就眷恋它,就像成年后的我眷恋她的味道一样,每当我濒死时,摸着它就能撑过去。
可惜,这次,命运显然不想放过我。
我刚刚喘上气来,摸着栏杆转过走廊的角,一颗子弹便带着啸声擦过我的耳尖,一头扎进身后的墙体里。没等我的意志完全被子弹唤醒,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趴伏、抱头、翻滚、找到掩体,抽出别在裤子上的备用手枪,击中了对手的脚腕。只听一声惨叫,他像袋面粉砸在化纤的地毯上,击起了厚厚的尘埃。他们真该请个清洁工,据说钱家的所有重大谈判都安排在这个地方,如果连卫生状况都如此糟糕,可想合同会胡乱成什么样子,难怪和她的交易会落到需要雇佣军来动武的田地。对面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一声接一声地骂娘, 5 秒钟,没有后备人员的脚步,我探出头,结束了他的痛苦。
我算错了,对面的后备是个狡猾的猎人,他等了 5 秒钟,这家伙一定读过我们内部的训练手册,在我探出肩膀的那一刻,在我的子弹刚刚离开枪口的那一刻,他击中了我的右臂。妈的,子弹的味道恶心透顶。
妈的,这猎人身上的味道比子弹还要恶心。
我曾经中过一次枪,是的,十年的经验里仅中过一次枪,为了救她。
故事老套至极,她某个层级的上级雇我在一次交易中秘密保护她,她要对付的那个二五八万的老油条显然毫不在乎她在道上的地位,话不投机两三句,身后的保镖便扣动了扳机,甚至没有给她手下抬枪对峙的机会。我从她隔壁的卡座飞身过来,用防弹背心接住了那颗子弹,而另一颗子弹不客气地扎进了我的大腿里。
后来的事情,我不大记得清了,脑海里只剩下她扯下袖子做绑带时那个朦朦胧胧的片段,她的味道缠在我的大腿根部,黏稠的血液把我的手和她的手粘连在一起,疼痛生出爪牙从四面八方钳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她发狠地压着我的伤口,我的耳边响起了莫扎特的一支玫瑰色的协奏曲。
这两枪害我躺了近一个月的病床,她派人送来了花和卡片,我不关心这些红的白的黄的花儿有什么寓意,只知道卡片溢出的香味装满了整个病房,我在这眷恋已久的味道里一点点痊愈。我想我是在病床上无尽的空虚里爱上她的。出院后,我们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如果她不是如道上传闻的那般喜欢女人,我们或许有机会成为恋人。
子弹那恶心的味道一层层爬进我的肌理,我能感觉到右臂已经彻底废掉了。我大概成了这群畜生发泄怒气的工具,他们将我拖入其中一个房间,等我再次醒来时,坚硬的靴子不停地招呼到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上。清醒,保持清醒,泰平,睁开眼睛!注意观察!几个人?你在哪?你要活下来,完成任务,这是她喜欢的信念感!“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吗?我欣赏你面对任务的信念感。”她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耳边,泰平醒过来!完成任务!
他们终于耗尽了力气,把我独自丢在红色的地毯上,血液正迅速地逃离我的心脏,皮肤、四肢、每一个脏器都在破裂、充血、崩塌。我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困倦。泰平你给我醒过来,你得清醒着寻找突破的时机,呼吸,呼吸,记住呼吸,醒过来,呼吸,醒过来,呼吸……
空气变成了遥远的触不可及的金子和女人,我讨厌这种时刻,这种使唤不动自己的糟糕时刻。
“你知道吗,有了彩色胶片之后再看黑白的影像,人们常常惊叹于其中所谓高级的质感。在失去色彩的世界中,光影即是一切,光的强弱、冷暖,都被层叠的灰色概括了。事实上所有单色的滤镜都有类似的效果,当你只允许一定的波长进入眼睛时,它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剥夺你对色彩的感知,而是帮助你更敏锐地察觉色彩对我们的视觉做了什么。”
“什么?”我躺在沙发上,红色黄色白色绿色的光在我的视网膜上跳跃,她戴着墨镜,一边贴着一个裸体的女人慢慢地跳舞,一边大段大段地说话。
“你说什么?”她半天没有理我,我迟钝的脑子只觉得她对客人怎会如此无礼,又大声地问了一遍。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 LSD ,我向来不允许自己沾毒的,可是没有人能拒绝她。
她推开身边的女人,像一只野兽四脚爬行到我面前,用她那遮掉了半个脸的大墨镜怼在我脸上:“所以我才戴上了绿色的墨镜。”她闻起来是浓重的烟味,她脱下了那迷人的味道,依旧迷人。
“哈,绿色的墨镜。”我傻笑了起来,她也傻笑着,站起来接着跳舞,说话。
“你看,被绿色筛选之后,红色成了黑色,所有的热烈、兴奋、燃烧,都被死亡的颜色吞噬了,绿色的梦境中没有火光,没有明亮,它改变了视觉上的一切定义。我们是人类,人类的视觉被改变了,整个世界就变了,你看到了吗?多有意思啊。”
“我看不到。”我抓了一把空气吸进肺里,“我是不是刚刚不小心把世界吸进肺里了。”
“我给你,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她摘下墨镜,摸索着架到我的脑袋上,然后扯着手腕上的红绳让我看,“你看,是不是变成黑色的了?”
我把头埋进她的大衣里:“是,黑色,都是黑色的了。”大衣里全是她的味道。我喜欢。
呼吸的感觉好极了。
记得呼吸!
我骤然醒了过来,全身的血液回转进了心脏,我睁开眼,隐隐地,仍能闻到她的味道。不,这不是幻觉,穿过一层又一层的血腥味,我找到了她的味道。
显然对我拳打脚踢的那群野人没想到我还会醒过来,他们大大低估了我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只在我的脚踝上松松地缠上几层胶带,便丢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了。一群蠢货!我笑起来,扯动了脸上数个细碎的创口,嘶——真疼。
我边撕胶带边环顾四周,看陈设这个房间应当是保镖们的某个中转休息站,这层楼布满了曲折繁复的走廊和上百个外观一模一样的房间,其中真正有功能性的仅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为了迷惑生人。钱家为了保证在自己的主场占有绝对优势可以说是煞费心机,可惜,他雇了一群四肢发达的莽夫,直接将我带到了谈判室的附近。
他们收走了我的枪,但我的腰间仍别着数十把趁手的飞刀,我活动着麻木的腿脚,在房间里慢慢地爬行,慢慢地摸索房间里每个可疑的抽屉和机关,只找到了一把无用的子弹和一只匕首。足够取她的性命了,我摸了摸匕首的刃尖想,这个不会死的女人大约也不过是个人吧。我撑着桌沿站起来,打开门。
她的味道随着穿堂风扑面而来,抚慰了我暴露的每一处伤口,就像我躺在病床上一样,我多想再享受一会这样的美景,可惜,他们,这群莽夫,顺着开门声,一个接一个回过头,露出凶狠的獠牙。但没有人拦得住寻到肉味的猎犬,我所学的一切格斗技巧、我积累的所有战斗经验,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个追寻她的味道的泰平,肌肉记忆牵着我越过一道有一道的关卡。多可笑啊,我从爱中生出了寻找她的本能,所以才有机会杀了她,我甚至腾出了一时半刻的功夫,为这个讽刺苦笑了一声。
门没有锁,她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双手反剪,红色大衣上难得出现了褶皱,她笑着看我,像是迎接一位久违的客人:“你来啦?”
三天前,她找到我,一反常态,用哀求的语气,要我务必参加这次任务,救她。
我救过她一次了,按理来说,我不欠她的。但我仍然想救她。
我想念救她时黏腻的血液淋淋漓漓挂在皮肤上的触感,温热,就像她一样。我想念救她时的满足感,是我渴望而不得的回家的感觉,那是脚踏实地的快乐。每当她淡色的眼珠流动着光彩,每当她红色的大衣扫过那漂亮的脚踝,我都发自心底地想要救她。
“我会给你一张空白支票,由你自己填数字。”她说,“只要你跟队参加这次任务,然后杀了我。”
“为什么?我们队拿到的任务可是保护你手下的财物。”
“你接下来这个活,我才能告诉你。”
“好的,我同意。”我的大脑意外地仍在按照谈生意的思路运转,钱到位,就接活。
“这次的交易是个幌子,真正的商品,是我。”她脱下大衣,似乎是为了给我展示所谓“真正的商品”,“我被卖给了钱家,我所掌握的信息在市面上值不小一笔,而用我为交换巴结上钱家更是一笔无价的资源,高层里或是有内奸,或是有傻子看上了这好处,我被卖了。卖过去之后我可能经历的事,会比死亡更恐怖和不堪,所以我要你杀了我。杀了我,他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何必用你自己的命去堵他们的路呢?”
“孩子,我老了,这行我也做厌了。”她突然凑近到我的眼前,我看到她眼角长着稀疏的皱纹,“而由你 来结束我的性命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你知道我爱你不是吗?所以才选择我来完成这个任务。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了救你赴汤蹈火,你知道有这样一双眼睛愚蠢又可怜地盯着你的衣角,于是你选中了我,用你妖精般的动作和言语诱惑我,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羔羊,被人捆住了四蹄,无力反抗。
“来吧,”她说,“这门抵挡不了多久的。”
门外子弹声和轰隆的巨响交替出现,是的,没有时间了,我半蹲半跪在她的面前,抽出腰间的飞刀和匕首,试了试刃,我的飞刀更锋利一些:“对不起,他们拿走了我的枪。”
“没有关系,割颈动脉也可以,痛苦不大。”她平静地像在讨论屠宰场的一头牛,门外骂娘的声音和不知什么武器的轰鸣声一阵强过一阵,“快动手吧,他们太吵了。”
“好的。”我以最快的速度解开捆住她的绳索,我希望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有个舒服的姿势。突然,我的脑袋如被雷霆击中,嗡得一声,我的眼睛瞪直了,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掺着金色丝线的红绳。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僵直,却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作态甩了甩手腕:“不用这么周到,死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抓紧时间了。”
“是。”我不敢多想,依赖数次刺杀经验积攒下的习惯,抱住她的头,后仰,找到她脖子上突突跳动的那个点,她的脖子细白,攀爬着一两根淡紫色的青筋,我深呼了一口气。
在我下刀的最后一刻,她的喉头耸动了两下:“你的红绳是我留下的。”血色淹没了我的视线,我像个婴儿一样钻进了她的怀里,红色的大衣混着血液摩擦着我的脸颊。门外的人冲了进来,一时间,枪声、怒吼声和玻璃碎片淹没了我和她。在我们这行,所谓理智,大约是不存在的,而现在她死了,我们这些下水道里的行业注定永远停留在过去那个铤而走险、逞凶斗狠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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