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帝制的中国,乡村手工已生机盎然,工匠在工业品生产与交换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这一局势被二十世纪初期“实业救国”的口号所打破,面对国家危亡,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主张以迅速工业化来武装中国。在此之前,清政府所倡导的小农经济使得自我规范的乡村能够对特殊生产技艺进行垄断,文人精英们对这种知识垄断大为不满,并将地方产业与乡村的亲属群体描绘成一群自私自利的知识垄断者。凭借从西方引进的信息处理技术(科学词汇、比例图、照相技术等),新式精英们开始从当地人手中“提取”并转移知识,并倡导集中资源在城市大力发展制造业,分散在乡村的小规模手工业被视为“旧经济形态”“封建残余”而受到了压制,先前的混合型乡村经济逐渐变成了单一的农业经济。正是二十世纪初期城市知识精英对乡村“技能”的争夺与再分配,开启了中国城乡分化的大门。
作者认为城乡差异得以生产并延续,原因在于整个社会对农村人形成的刻板印象,将农民视为贫、弱、私、愚,是需要接受教育和文化改良的对象,他将这一观念追溯到了“五四”一代的改革者身上。这些反传统、反底层文化的激进知识分子凭着自身臆想构建出来的城市与乡村的理想类型,这无疑是对真实农村的一种误读。在作者笔下,一九二八至一九四五年是夹江手工造纸业的黄金时代,直至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手工业的规模依然超过城市现代工业,但在新式的城市精英口中,手工生产却是落后和衰败的,农村槽户也被描述成保守、简陋、零星不能合作和不求改良的,并建议以大型造纸厂取代手工作坊。虽然依据不足,但这种对乡村及“农民”的成见却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乃至今天。
一九四九年后,以城市为主的现代化工业发展成为大政方针。手工业被视为“传统、技术落后的生产方式”,其存在本身就是国家经济落后的表现。而手工匠人更是被描述为具有资产阶级倾向的群体,因而区别于工人阶级,需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夹江造纸地区在随后的土地改革中被重新分配了土地和作坊,作坊主与普通雇工之间的阶级界限也被重新划定。作为需要改造的对象,作坊主往往以主动交出造纸的家族秘方来换取宽大处理,造纸技术的保密性被打破,技能与知识也进而被重新分配。接下来的集体化运动进一步区分夹江的工业与农业,少数造纸人被纳入了国有部门的工人行列,其余的大多数则被划归为“农民”,被整合进农业性生产单位。但在槽户的记忆中,五十年代除了政治运动外,他们的社会关系和日常工作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乡村的手工造纸作为一项“集体副业”一直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