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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云落 | 新刊预览

当代  · 公众号  ·  · 2024-08-04 08:30

正文

导读

70后作家张楚首部长篇《云落》是对县城世情的回溯与深描。作品以女主人公万樱的成长与生活为线索,书写形形色色小人物在时代转型中的困境与希冀,以纵横交错、热气腾腾的人际关系,勾勒如螃蟹般蜕壳的云落。这座北方县城里“呆坐、行走或狂奔”“走神、哭泣或欢笑”的人们,“无论他们的故事是哀伤的还是幸福的,毫无疑问,都是时代褶皱里最真实、最朴素、最原生态的人生风景”。
云落(节选)


文|张楚


云呀云呀落下来
变成雨 变成雪
变成涑河跟大海

云呀云呀落下来
变成猫 变成狗
变成倔驴跟鸡崽

云呀云呀落下来
变成花 变成草
变成老人和小孩

云呀云呀落下来

——云落县童谣

第一章 抵达


“姐,不冷,我。”天青笑着抻了抻那条丹桂色亚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累不?姐晚上请你吃驴肉,听说最火的那家‘常记驴肉馆’,得提前订位呢。”

天青眯眼盯着庭院。桃影浮印燕剪绿风。桃树的旁侧是细脚樱桃,大约五六丛也有了,肃然伶仃,簇白花褶从浅绿枝条中诺诺着挣脱,随时被风吹破的样子。树下踱着几只肥芦花鸡,咕咕咕咕地刨着松腥的泥土,泥土里不时蹿爬出惊惶的蚰蜒。



“好多年没吃驴肉了,”天青瞥了眼手背上的瓢虫,“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我家养了两条龙,得空给你清蒸了,”郭姐拧了拧他脸颊,“甭跟这儿装深沉啦,出都出来了,好好玩呗。自打一下了火车,你就魂不守舍的。”

“哪儿啊。”天青咳嗽了两声,他咳嗽时肩胛骨犹如两只细弱无羽的翅膀轻柔地抖索。郭姐嘟囔道“瘦得跟老豺狗似的”,随手将香烟从他嘴里拽出,弹地上抬脚蹍了蹍。天青瞄了她一眼,俯身捡起烟头,窸窸窣窣地从裤兜掏出个坠饰大小的不锈钢烟灰缸,将烟头挤进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孔里满是桃蕊、腥泥、臭海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颗粒混淆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心慌气短。

他从来没想过会随团来云落县。如果不是郭姐替他报了名,他也不会知道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灵修团”。郭姐说,他们参加的这个团主要是参道。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当这些词句从那个梳着两条粗亮麻花辫、穿着炭灰色套裙的团长嘴里顺口溜般念诵出时,他完全没听懂她到底在讲什么。

“我们何忧?我们何虑?皆因妄心。”团长在临出发前的动员会上板着面孔说,“妄心如何破?妄心如何解?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他留意到她的牙齿生得踉踉跄跄,牙面布满不规则的颗粒状黄斑,当汹涌的箴言犹如潮水般从她稀疏的牙缝里喷涌而出时,她的面孔瞬息变得丰满盈盛起来,犹如关于基督的油画里,降临的圣光忽而照亮了平庸呆板的修女。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语言才是最高级的化妆品,女人会被晦涩深奥的语言梳妆得端庄神秘。说实话,他丝毫窥探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比郭姐年长?女童般清亮尖细的嗓音跟她眼角的褶皱完全不能铆合。他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特质,才让她有胆量收取每人三千五百块的入团费。这入团费包括此次出行的火车票、四天的住宿费和一顿特殊的灵修晚餐。据说此次灵修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跟涑河里的一条神鱼对话。说实话,当初看到灵修团的日程安排时,他差点打消了参团的念头。不过他还是来了。圆的直径有无数条,圆的对称轴有无数条,可只有圆的起点和终点重合时,圆才成其为圆,用团长的话来说,就是“常清净矣”。当他背着双肩包从高铁上犹豫着跳下,很快就被旅客裹挟出站台,蓝地白字的站牌“云落”二字压涌而来,他难免有些眩晕。不晓得是昨晚失眠的缘故,还是这春日的光格外刺目,抑或是犯了低血糖。还好郭姐稳稳揽住了他的腰身。她的胳膊比他的粗壮多了,汗毛也比他的密长。

他到郭姐所在的公司时间不长。按照他的打算,毕业前本来不想实习。他的专业是美术史,导师正让他准备毕业论文选题。他最感兴趣的是西班牙画家。论文题目他已经斟酌好,《论戈雅绘画的晚郁时期》。这种偏狭的题目是个危险的选择,但他很是为自己的选题衍生些小小的得意。“晚郁时期”是他自己的提法,还没有研究者从这个角度上剖析论述戈雅的晚年创作。导师对他的题目颇感兴趣,按照他的猜度,导师并不认可他出来实习。可也无所谓了,导师每年拿着三四百万的国家项目基金,最发愁的事情是如何将这些钱合情合理合法地花出去并在年底前顺利搞到发票,导师当然不会懂得他的窘迫。如果导师知道他每日将大部分时间和心思花费在平面设计上,可能惊得假牙都会脱落。据说婚礼上,六十五岁的导师跟二十八岁的师母接吻时,那副德国进口的昂贵烤瓷假牙粘挂在师母的下颌骨上,这让久经沙场的司仪瞬间也变成了哑巴……按照导师的谋划,他明年三月应该参加本校的博考,再跟导师四年,如果不出意外,这期间他会得到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学院交换学习的机会,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为毕业后在国内985大学找个好教职从理论和硬件上做好充分的准备。



那是一家移动公司。他稍显腼腆的谈吐意外赢得了几位面试官的肯定。也许他们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安静的男孩了。当他清晨骑着共享单车赶到苏州街地铁口,望着直梯上涌动的黑色头颅时,隐隐觉得自己正被强行吸入一头巨兽干燥的肺叶里。犯困是难免的,额头时不时磕到扶手,此时耳机里通常大音量播放着霍尔斯特《行星组曲》里的《木星》。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伸出细长的手指将干迸的眼屎抠擦干净,从背包里掏出香水,摇晃着往腋窝处喷洒。他喜欢这款柑橘味道的香水。这气味让他闭着眼在地铁轰隆着穿越隧道时,犹如置身于乡村夏夜的麦秸垛里:扎得皮肉酥痒的麦芒,耳畔嘤嘤飞舞的灰色细腰豆娘……乳名“大力水手”的约克猪啃着他的褐色再生底凉鞋,而墙角越翻过铁壳斗的小黄鼬,正流着涎水偷偷地爬向鸡笼……

公司是家声名显赫的国有企业,待了些时日新鲜劲甫过,便难免有些失望。郭姐是他们小组的组长,烟花爆炸头猩红厚嘴唇,香烟不离手脏话不离口。两个人常心领神会地踅到楼顶吸烟。她抽的是种焦油量6mg烟气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国香烟。抽烟的姿势也不像个稳重的女人:她总是近乎凶蛮地将浓烈呛人的烟雾从鼻孔吸纳而进,然后眯眼沉默数秒。当她悄然睁开眼,目光会变得小兽般温柔迷离,而烟雾从她森白的齿间袅然飘出,在空中形成或三角或椭圆的图案。她说,这是前夫教她的吸烟方式,尼古丁不至于吸到肺里。前夫能把烟圈吐成松鼠、大象、玫瑰或鲸鱼的形状,而她只能吐成最简单的几何图形。“科学家们说了,谈恋爱能产生多巴胺,抽烟也是,”她严肃地盯着他说,“一支香烟的多巴胺能维持两个小时。一天半包烟,我们这辈子都不用谈恋爱了。”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吧?

“你跟胖子一屋,”郭姐说,“别愣着了,赶紧拾掇去啊。”

“空气真好,潮乎乎的。”天青揉了揉鼻子。他有季节性干燥鼻炎。一到春天,鼻腔内的黏膜就会被大风吹裂。

郭姐叼着烟说:“这样敞亮的院子,不多见。”

院子是冀东沿海平原常见的庭院,三大间平房,每间平房设有两个客房和一个过堂。东边客房是主卧,西边客房是次卧,过堂则通常用作厨房和饭厅。房子无疑有些老旧了,也没有翻修,椽檩被炊烟与风沙吹熏得凛黑裂璺,璺里驻扎着金腰黄蜂,屋檐呢,被老燕筑了泥巢,站在檐下能听到乳燕啾啾。屋顶上白铁皮烟囱静矗,晃摇着几株嫩的榆钱树——或是被野风吹落到屋脊上的种子生了根,沙沙沙地窃响着。房子周身贴着鳞片般的瓷砖,上世纪九十年代北方城镇流行的那种,如今早变得斑驳、乳黄。因为是临街,大门朝东,门框两侧贴着副对联,手写的,字也辨不太真切,早卷了糙边,红颜料被雪霰春雨淋得洇开去,犹如巨人的泪痕。院子西侧有处矮矬厢房,想必是后来攒盖的,门户紧闭,不晓得是否有人栖住。还好院子干净,除了桃树、榆叶梅和樱桃,尚有几畦卡洛尔樱桃萝卜、春韭和大叶菠菜,菠菜顶着鹅黄碎花,招逗着飞蛾般的菜蝶。一只橘猫懒懒地卧在畦垄上打瞌睡,鼻翼处飞着嗡嗡的尖嘴马蝇。



他在窗外听到了李亚峰的鼾声。什么样的人才能沾枕即眠?这个在政法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小个子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在火车上天青听他说,这是他第三次参团。让天青颇为意外的是,李亚峰每次参加的团都不同。按照他的说法,他第一次参加的是佛教协会下属的灵修团,领队带着他们在五台山附近的金阁寺小住了数日。他们修行的方式是打坐、念经、吃斋、冥想。临结课的前夜,领队才说了此行唯一的一句话。他说,我们的享受、欲望、作为,包括看、听、闻、尝、触,感觉的一切现象都是虚妄造作的,一切生死、善恶、苦乐体验都只不过是影子的体验,既然一切都是泡影,就无所谓真,无所谓假,无所谓牵念与悲苦。说完之后他踏步上前分抚众人头顶。李亚峰认为领队说得没错,不过他当时最大的心愿却是到新中关大厦的三楼猛吃顿“云海肴”,当然,“贵州跑山鸡”也不错。他最喜欢那里的牛肝菌蒸饺、稻草烧鲫鱼、蒙自甜石榴和糟辣脆皮鱼。

“我为啥参团?绝对不是钱多了烧的。没劲啊,我觉得干啥都没劲,”他抠抠脸上的青春痘,“跟条蛆似的,成天屎坑里瞎钻。”天青看着他随即焦躁地搔了搔裆部,终于明白这个男孩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佛陀能解决的。他只是缺个女人。如果给他个姑娘,他身上浓烈油腻的荷尔蒙气息也就不会那么刺鼻了。

李亚峰真在床上睡着了,他趴在深蓝色床单上犹如冬眠的棕熊幼崽。空气里是臭袜子味儿,天青从旅行包里掏出瓶简装阿迪达斯香水喷了喷,开始置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没多少物件,无非是换洗的几件衣衫、绒衣和棉袜。他用简易衣架挂好吊在屋内的铁线上。后来他吁口气望着窗外想,应该给田家艳打个电话。他有些日子没联系她了。

女人挑门帘进来时天青正在铺展自己带的床单。在天青看来,只要是宾馆,无论是星级宾馆还是野鸡宾馆都是可疑的。毕竟,世界上只有婴孩和傻瓜不会撒谎。他看过一段关于酒店卫生的暗访视频,连某地的五星级酒店都是毛巾擦完马桶擦水杯,擦完水杯擦桌椅,有的顾客酒醉懒得起夜,直接尿到电水壶里。从那以后,他在酒店都只喝未开封的矿泉水。

“我们的……腌臜吗?”

天青徐徐转过身,看到个女人手里拎着铁皮暖壶倚靠着门框。她声音有些沙哑,犹如雨夜传来的断断续续锯湿木头的声响。

“没事,”天青搓着手心笑道,“常出差,养成的臭毛病。”

女人“哦”了声,似乎想说什么偏又忘却,单只盯看着天青。

天青狐疑着问道:“你是……?”女人忙说:“我姓万,是旅馆的服务员。你们缺啥短啥,需啥用啥,尽管跟我说。有换洗衣裳呢,就扔篮子里。”天青随手将衬衣褶皱用力抻了抻说:“只是小住几天,就不麻烦了。”女人又“哦”了声,一双眼仍好奇地上下端详天青。天青隐隐有些不快,就问:“还有事?”女人这才慌乱着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你们要是订早饭,提前打个招呼。”她头发大概好几天没洗,刘海油腻地粘连着。天青懒懒地说:“你去问团长吧。”女人垂头嘀咕了声。天青问道:“怎么?”女人摇了摇头倒缩出去,顺势将门关紧。天青不禁喊道:“敞着好了!”女人忙不迭又搡开,一角门帘挂搭左耳上。天青看到她连耳根都泛红了。

羞涩的人不应被轻慢。不过是屋里有些闷热罢了,天青有些不落忍,忙说:“辛苦了大姨。”女人小声道:“哪里哪里。热水要不够,过堂还有两壶。你们城里人费水呢。”

天青站在窗前望着女人在厢房前忙碌。该是空心菜吧?栽种在泥花盆里,她提了把生锈花洒一棵一棵地浇水,腰身轻微耸动间皮肉便时不时露出,生猪油般白。天青盯看片刻难免有些分神。后来女人将花洒撂窗台上坐着马扎歇息。她整个身形都被厢房的屋檐罩着,随着光线越来越暗弱,似乎用不多久就要全被吸进仄影里……一只温热的手掌搭摸着肩胛骨,他哆嗦着扭头。郭姐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见李亚峰还在酣睡,这才压低嗓子说:“走喽,下馆子吃驴肉。”

郭姐提到的那家“常记驴肉馆”坐落于县城西郊。这云落名字听着阔达,貌似烟波浩渺无边无际,实则地域窄仄偏狭,类似一块生姜,横竖不过八九条主街,开车半个小时便能将云落穿梭个底掉。两人下了出租车,便看到店门口埋竖了两根旧松木桩,桩上各拴一头如墨黑驴。黑驴额宽鼻短颈薄背平,鬃低毛密,脖颈上悬着块棕色木牌,上书“黑驴王子”。郭姐摩挲着驴背转身对天青说:“嗯,比你白净了点儿。”进了店门,但见喧言闹语鼎沸盈棚,屁股没坐稳便颠跑过来一名服务员,戴着破毡帽套着黄马褂,哈腰问道:“您二位可有预订?”


郭姐反问:“你们家有啥招牌菜?”服务员想也没想就掰着手指头念诵起来:“炖菜呢,清炖驴尾红烧驴蹄,胶艾炖驴腰;炒菜呢,酱爆驴肝蒜蓉板肠,驴鞭烩蚁王;蒸菜呢,驴奶椰肉羹,阿胶蒸芙蓉。看您口味了。要是不得意,还有驴肉火锅王,肉、心、肝、舌、鞭、肺,全套。”郭姐扑哧一声笑了,问:“这驴舌头也能吃?”服务员“嘁”了声:“那是自然,驴舌养心柔肝,益血滋阴。还有哪,磕巴要是吃半年,能去德云社说相声。”郭姐拍了拍桌子说:“那就来套全的!有二锅头没?”

等火锅上来两人闷头便吃。郭姐饭量本来就大,在公司午餐都是点双份外卖。天青呢,更是个吃货,平日里得闲了就钻北京的老胡同,他最好护国寺小吃的酸豆汁和炸灌肠,人家都嘲讽他口味独特……一整天没得胃口,这下闻到火锅的香辣麻鲜之气顿觉前胸贴后背,光驴肝就兴冲冲点了两盘,更别提那削得薄如玫瑰花瓣的艳粉驴腱肉。虎咽一番便略有饱意,酒倒是没喝多少,忍不住去瞄郭姐,吃得也正是兴浓,就说:“我去外头抽支烟。”郭姐哼哧两声,嘴巴被驴肉堵得秃噜不出话。

才出了店门,便听到墙根处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天青并非是个好热闹的人,却也忍不住趋步近前观瞧,原来是个光膀子的后生正怒冲冲踢打一位中年人。这后生前胸文了猛虎后背文了罗汉,肥肉包腰;中年男人呢,裹着件油黑大衣抱头蜷缩,蓬头垢面辨不清眉眼,无疑是个乞丐。那后生边踢边骂:“有手有脚,装啥可怜!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说完又是番老拳。

天青便猜这后生肯定醉了酒,醉了酒的人,看天王老子都可能不顺眼,这眼要是不顺了,拳脚也难免不听使唤。他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上前劝道:“息怒,哥们息怒,他不过是出来混口饭吃。”那后生一愣,斜扫两眼晃着膀子骂道:“X你妈!跟你有毛关系!是不是肉皮子紧了,想让爷帮你松松!”天青赔笑道:“大兄弟,好说好商量……”这下面的话尚未脱口脸上便落了两记饱拳,顿觉金光四溅毒虫蹿爬,一摸脸庞满掌的血。天青嗫嚅道:“你……你还真是浑不讲理!”后生说:“我只跟你妈讲理!”说完又踉跄着挥拳过来,天青方想躲闪,便瞥到旁侧恍惚落定团人影。等再定睛细瞧,那打人的后生却栽仆倒地,抱着小腹龇牙乱唤。他身旁矗着个穿黑皮夹克的后生。

天青听那后生轻描淡写地说道:“咦,捻子,活够了?”打人的后生怯怯打量着那人说:“泽哥!我……”“我什么我,胆肥了是吧?敢动我店里的客人,滚!”转身瞀了眼天青说,“哥们,店里有云南白药,给你敷些?”

天青忙说:“不碍事,不碍事,误会而已。”被唤作泽哥的后生扒住他鼻脸扫看一番:“嗯,皮肉伤。这样吧,这单我免了,权当赔的医药费。”天青支支吾吾地说:“这……不合适吧?”泽哥说:“有啥合适不合适?听口音你是外地人,权当给你接风洗尘了。”说完甩手入了店。天青去瞄那打人的后生,后生还扶着松木桩俯身咒骂:“个炮!算你走运!再让我遇到,屎尿都扁出来!”

天青用冷水冲完脸回到座位,郭姐正对镜涂口红,看样子吃得很是如意欢畅。郭姐说:“你抽支烟,人家入洞房的孩子都生下来了。”天青懒洋洋地说:“我姓慢,我的名字叫慢性子。”郭姐说:“咦,眼睛怎么青了?”天青说:“怕是吃驴肉过敏?”郭姐皱着眉头说:“怪了,那驴鞭我也没见你夹半筷子。难道是花粉过敏?”天青说:“婆婆妈妈,越来越像中年妇女。”郭姐就欠起身子笑着扯他嘴巴。

让天青意外的是,结账时吧台还真免了单。郭姐惊讶地看着收银员问:“咋回事?我们中大奖了吗?”收银员说,是泽哥吩咐的。郭姐问泽哥是谁。收银员笑了笑说:“泽哥就是让你们中奖的人。”天青便想到那个穿黑皮夹克的后生,想聊表谢意,逡巡一番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他们是散步回去的。不觉间落起了细雨,雨被夜风一吹,旋裹着花瓣打沾在身上。郭姐倒像头次逛县城般聒噪起来,哟,这不是台北的“小蛮腰”吗?我靠,东方明珠塔。凯旋门!像不像凯旋门?妈呀,这不白金汉宫吗?天青揉着鼻梁说:“大姐,你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中国的县城都是一卵多胎,爹妈都辨不清。”郭姐叹道:“简直是国际大县了。华尔街也没有这么密的楼。这云落啊,还真不一般。”天青笑了笑没有搭腔。他们走得很慢,反正也没有心思去听团长的灵修课。据说今晚要在桃花林里打坐,用团长的话讲,他们要在星斗流云下参悟万物与欲求的关系。万物与欲求的关系,倘若一夜能参透,这世上也不会有诸多抑郁症患者了。

天青随手摘了朵杏花放鼻下轻嗅,一股寡薄的药香。他猛然察觉,这云落所有的花朵,无论榆叶梅、樱花海棠、紫叶李还是美人梅,在黑夜里全是白色。他不禁想到了约翰·辛格·萨金特的那幅《西班牙舞蹈》,低矮的天幕中闪烁着零星白光,不知是廉价的烟火还是坠落的星辰,而天幕之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们正在跳舞,她们穿着奶白色裙子,双臂如天鹅的翅膀般飘展开去。在寂静的黑夜里,他仿佛听到了她们放荡的、热烈的笑声。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4年4期

选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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