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承才,上海政法学院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摘要
通过对“斧头帮”这一典型街角青年帮派涉黑犯罪的田野调查,发现当下街角青年的组织结构形式、资金获取渠道、冲突处理方式、活动空间类型都有涉黑犯罪趋势,而“再嵌入机制”是其涉黑犯罪的主要动因。涉黑犯罪极易导致街角青年成为成人涉黑势力的潜在力量,这提高了他们交叉犯罪的几率,增加对其帮扶和矫治的难度,从而影响青少年的思想道德建设。基于此,提出“打击与预防并举”治理模式,以减少和预防街角青年涉黑犯罪。
关键词
街角青年;涉黑犯罪;再嵌入机制;打击与预防并举
街角青年很容易从小错不断到违法犯罪,并极易演变为涉黑团伙。从现有数据看,一项关于上海市青少年涉黑的调查显示,在2003年到2007年上海103名涉及有组织犯罪的被告人中,14-25周岁的青少年有38人,占所有行为人的比例为34%。根据对重庆市2006年到2009年一审判决的39个涉黑案件的统计,在总共584名涉黑人员中,14周岁以上25周岁以下的青少年为225人,占涉黑总人数的39%。吉林省1998年至2011年一审判决的37个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件中,有8.11%的犯罪组织有未成年人参加。根据学者2008年对北京、湖北、贵州三省市未成年犯的问卷调查,在820名未成年结伙犯罪者中,有42.7%的未成年犯在犯罪过程中具有一定的组织性并有明确的支配者。而随着如浙江“高楼帮”、重庆张波、张涛案、广州“黑龙会”和山西“燕子帮”等一些典型青少年涉黑案例的披露,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当前青少年涉黑犯罪问题。
街角青年是青少年犯罪行为的易发群体。我国学者黄海把该群体界定为:年龄大多在15-20岁,没有固定的职业和生活来源,长时间浪迹街头,数人聚集在一起;以社区地域关系为连接点,组成小帮派,经常有点小的违法但不犯罪。据此可以看出,传统研究把街角青年罪错行为定位为“错转向罪的边缘,其行为还不构成犯罪”。但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发展,青少年赖以生存的宏观社会环境和微观生活情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街角青年犯罪情境、实施手段和危害程度都有了新的变化,需要以新的视角对当前街角青年的犯罪情形进行研究。
一、文献回顾与研究方法
(一)文献回顾与创新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我国一些学者开始关注街角青年问题。目前,我国学者对街角青年的研究主要包括以下方面。在群体状态层面,学者主要围绕街角青年的形成原因、成员结构、帮派类型、生活状态、冲突模式和回归路径等方面展开调研,但对街角青年的涉黑犯罪的研究相对不足。在研究方法层面,一些学者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等形式对街角青年群体进行调研,但多数研究抽离街角青年群体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偏离事实本身,很难对该群体的真实情况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
关于青少年涉黑犯罪,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有学者开始关注香港青少年涉黑犯罪问题,也有学者对我国澳门特别行政区、台湾地区的青少年涉黑问题进行了研究。21世纪以来,有的学者站在较为宏观的层面对我国青少年涉黑犯罪的人员构成、犯罪类型、教育程度、经济状况、居住环境进行实证研究,研究表明,在青少年涉黑犯罪中,城市外来青少年已经成为主流,他们的受教育程度较低,家庭经济情况较差,犯罪手段呈现更为暴力的特征。也有学者关注了美国青少年黑社会犯罪现象。但就现有研究来看,大部分研究都是对青少年涉黑犯罪的成因和特点进行一般意义的探讨,对我国青少年涉黑犯罪真实状态、确切原因及危害的研究还未深入展开。
国外有关青少年涉黑犯罪的研究中,美国的研究较为丰富。有研究结果表明,在涉黑犯罪地域分布方面,大城市占55.9%,城乡结合部占25%,小城镇占16.8%,乡村仅占2.3%;在涉黑犯罪类型方面,杀人罪、重伤罪、毒品买卖和抢劫等犯罪行为比较高;在涉黑犯罪危害方面,青少年黑社会组织会产生校园欺凌、运毒和操纵娱乐行业等较多危害,尤其是对在校中学生产生较多负面影响。青少年加入黑社会团伙的原因依次是为了寻求保护、因为好玩、为受到尊重、为了钱、因为某个朋友是黑社会成员。也有学者从民族、大众文化、友谊与浪漫关系分析了黑社会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在控制青少年涉黑犯罪方面,美国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宵禁或者其他禁止青少年夜间集会的办法;二是设无黑学校与无黑社区,政府支持社区落实反黑策略多级预防机制。
总结国内有关街角青年及青少年涉黑的相关研究,基本情况如下:第一,作为青少年犯罪的典型群体,我国学界尽管对街角青年罪错的原因进行了探讨,但缺乏以涉黑犯罪为视角的研究;第二,我国有关青少年涉黑犯罪的研究也不够系统,并未深入青少年犯罪群体中进行实地调研,并不能准确地描述青少年涉黑犯罪情况;第三,研究方法的使用不够科学,大部分研究通过二手资料进行,脱离街角青年群体实体,此类研究与街角青年罪错实际状况有一定的偏差。
(二)研究方法与关系建立
鉴于学界对街角青年群体及其涉黑犯罪行为研究方法上的不足,笔者选取上海市M区J街道K社区的街角青年群体——“斧头帮”,进行了为期7个月的田野调查,试图通过参与式观察和访谈的形式获取“斧头帮”涉黑犯罪的真实状态。
早在20世纪20年代,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克利福德·肖(Clifford R. Shaw)和亨利·麦凯(Henry D. McKay)就发现,城市中青少年犯罪高发区域一般处于城乡过渡区域(城乡结合部)和新城镇。对中国的研究也发现,一些城乡结合部会滋生多个以地缘集合为基础的青少年帮派组织,结伙从事违法犯罪活动。随着经济的发展,外来人口聚集的城乡结合部或新兴城镇的未成年人犯罪要远远多于老城区的未成年人犯罪。据相关调研,山东在押未成年犯中,72.29%的未成年人犯罪作案地点发生在城乡结合部或新兴城镇。
笔者之所以选择该社区调研是因为K社区地处M区西南端,位于上海城乡结合部,周边是一大型经济技术开发区,这里当地居民和外来人口混居,适合街角青年群体聚集和生存。同时,M开发区主要以制造业为主,因此对中青年产业工人的需求量巨大。这里吸引了众多青少年聚集,他们或在工厂打工、或跟随父母亲戚居住于此,因此,这个地方自然就成为一个典型的青少年问题聚集区。碰巧的是,笔者的邻居为2名青年租客,因为生活中的一些相互帮助而慢慢相识,通过了解,他们恰恰是K社区内的街角青年,笔者通过他们接触到“斧头帮”。
第一次走进“斧头帮”是在一次饭局。有一天,他们的老大“斧子”召集一帮兄弟商量K社区一个公园的地盘问题。当天有8个人参加,都是“斧头帮”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位邻居简单地介绍了笔者,但他们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很显然,笔者的两位邻居已提前和他们打过招呼。吃饭期间,他们谋划一场地盘争夺大战。主要是该帮的老大斧子说,其他人听。让笔者惊讶的是,他们的计划竟如此周密。他们显然不排斥笔者,或者已将笔者当作一个对他们毫无威胁的人。为了持续和他们建立关系,笔者最后买了单,这也获得他们的好感。此后,笔者多次走进他们的生活,也开始慢慢地融入“斧头帮”,并与之建立了较好的研究“关系”。通过与“斧头帮”的长期直接性接触,笔者对其涉黑犯罪情况、涉黑犯罪动因及危害等掌握了较多可靠的一手资料。
二、涉黑犯罪:街角青年犯罪新趋势
根据2011年5月1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八)》(下文简称“刑法修正案(八)”)对第二百九十四条的修改,黑社会性质的组织有四个特征:第一,形成较稳定的犯罪组织;第二,有组织地通过违法犯罪活动获取经济利益;第三,以暴力、威胁或者其他手段,有组织地多次进行违法犯罪活动;第四,利用国家工作人员的包庇或者纵容,或在一定区域行业内,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响。根据以上对黑社会组织的界定,通过与“斧头帮”众多成员的访谈和参与观察帮派的一些重要活动,笔者较为深入地了解到“斧头帮”的一些涉黑犯罪情况。综合来看,“斧头帮”涉黑犯罪有四个层面:组织结构形式涉黑化、资金获取渠道涉黑化、冲突处理方式涉黑化、活动空间类型涉黑化。
(一)组织结构形式涉黑化:
街角青年涉黑犯罪的标志
按照我国刑法修正案(八)第二百九十四条有关黑社会性质组织结构规定的描述:黑社会组织结构比较紧密,人数较多,有比较明确的组织者、领导者,骨干成员基本固定,有较严格的组织纪律。
以“斧头帮”为代表的部分街角青年帮派已有类似的帮派组织特征。“斧头帮”组织结构涉黑化的主要表现如下。
1.组织架构涉黑化
从2014年成立到2019年10月底,“斧头帮”已发展了61名成员,现在册人员33人,大部分是外来青少年。目前“斧头帮”内部的分工越来越细,组织架构也越来越明晰(“斧头帮”组织架构见图1)。
斧子是我们的老大,我们都听他的。我和黑桃K排第二位和第三位,耗子、花蛤、独眼龙、阿列是主要力量,如果有“大事”商量,他们随时要响应我们三个的召唤。2018年,我们学电影里,还成立了秘书处,大龙是“秘书长”,平时大龙向我们汇报帮派成员入会、缴纳会费和费用支出等事情,普通会员只能向秘书处汇报事情。秘书处有负责出纳的小葵、负责联络的六筒,负责采购的小米,负责会员管理的蔡蔡。如遇到替帮派成员出头、替成人帮派跑腿时,我们会通过六筒将兄弟们集中起来,商讨应对之策。(瘦猴子,20190302)
2.涉黑帮派规章制度的建立
随着“斧头帮”成员的增多,从2016年开始,“斧头帮”也开始建立了成员甄别机制。主要原因是2016年出现了两起对帮派不忠、出卖帮派成员的案例,斧子等人意识到帮派组织和帮派规则的重要性。2018年底,“斧头帮”开始着手制定和明确帮派章程,以规定和约束帮派成员的行事规则,提高帮派成员的忠诚度。
通过以上关于“斧头帮”组织架构的分析可知,一些街角青年帮派组织结构越来越有体系,越来越细化,这与一些松散的青少年帮派有本质的区别,而与一些成人涉黑组织有较为相似的组织结构体系,如帮派架构逐步成熟,分工越来越明确,帮派的规章制度愈加成熟。这俨然已成为街角青年涉黑的显著标志。
(二)资金获取渠道涉黑化:
街角青年涉黑犯罪的基础
近年来,随着我国支付手段智能化的高速发展,大多数人已经不常携带现金,付款的方式已趋于智能化,只需要通过手机就可以完成几乎所有的付款行为,一些不法分子赖以获取资金的手段(偷盗、抢劫)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涂龙科,2017)。在此背景下,“斧头帮”开始通过收取保护费、参与成人涉黑资产经营等方式获取帮派的活动资金。
1.收取保护费
从2016年5月开始,为了应对“偷盗无金”的局面,“斧头帮”开始通过收取保护费的方式支付帮派内的各类花销。2017年,斧子开始想到另一种获取资金的方式,那就是收取一些在校学生或者是需要他们给予保护的青少年的保护费。
现在很多小孩都挺有钱的,一旦自己在与其他同学或者青少年的冲突过程中吃亏,或者遇到难以通过他们自己的力量应付的冲突时,他们就会“出血”来找我们为他们解决问题。现在我们内部和外部的收费不一样,内部少点,外面的(笔者注:非帮派人员)就要得多点。(斧子、红桃K,20190423)
2018年,我们总共接了10次替人出头的案例。我们老大带领一些兄弟去给那些小孩(笔者注:主要是在校中小学生)摆平他们的恩怨,每次的“出头费”多少不定,关系好少要点,关系不好的多要点,2018年我们总共获取了大概5000元“出头费”。(大龙,20190302)
2.参与成人涉黑势力的不良经营
除了收取保护费,“斧头帮”还通过参与成人涉黑势力的一些经营项目来获取一定的金钱。通过参与成人涉黑势力的不良经营,“斧头帮”也渐渐习得成人不良资产经营的模式和方法,对街角青年帮派来说,这成为其逐步稳固自身力量和拓展新的资金来源的重要方式。
K社区黑出租和餐饮较多,这两块“肥肉”分别被L帮和H帮(笔者注:两个成人涉黑势力的代号)把控,这两年不是一直在“扫黑除恶”嘛,他们不太方便直接收保护费了,因此很多传话、催缴保护费、帮助联络传话等事情就让我们来做了,他们有时候会给我们点钱。我们一些兄弟如花花、阿林、独眼龙、蔡蔡、小鱼儿也会在他们的店里(笔者注:主要是棋牌室、网吧、游戏厅、KTV)做服务员,他们也会给我们点工资。(耗子,20190510)
3.涉黑资产经营
随着“斧头帮”活动范围的扩大和活动项目的增加,斧子等骨干力量越来越觉得只收取小数额的保护费或通过偷盗无法获取足够资金以应对帮派的各类开销。这迫使“斧头帮”开始尝试学习成人涉黑势力的资产经营方式来获取更多的活动资金。
2017年,我们老大东拼西凑弄了点钱,刚开始我们在TX路开了一家服装店,为了快点挣钱,我们的标价太高,渐渐的就没有人来买了,不到两个月便关门大吉了。之后,我们还开了一家水果店,我们也不懂啊,烂果率太高了,没到三个月也关门了。我们现在又做起了餐饮生意,因为我们兄弟中有两个曾经做过厨师,因此目前还算运转正常。(阿列,20190413)
以上经营模式貌似合法,但他们这种资产经营却存在强买强卖情况,并且获取的资金是为了支付诸如与其他帮派冲突、花天酒地等不良行为的开销,和正常的资产经营有本质的区别。
我国刑法修正案(八)第二百九十四条有关黑社会性质获取经济利益的释义是:涉黑势力通过违法犯罪活动或者其他不良手段获取经济利益,并用于支持该组织的活动。通过对“斧头帮”资金获取方式的了解可以看出,由于当下支付方式的转变,一些街角青年帮派已经不能通过偷盗、抢劫等方式获取活动资金,导致他们获取资金的方式发生了转变,如收取会费或保护费、参与成人涉黑组织的资产经营、拓展帮派自己的资产经营等方式,以形成稳定的资金获取渠道,来支付帮派如花天酒地、娱乐、收买成人涉黑势力等支出,这也成为街角青年涉黑犯罪的基础。
(三)冲突处理方式涉黑化:
街角青年涉黑犯罪的引擎
随着我国扫黑除恶力度的加强,尤其是在上海,各级政府加大了社会治安力量,加强了监控力度,扩大了辅助监控设备的布防,这导致街角青年的行为极易暴露在监控之下,因此街角青年的犯罪行为从短兵相接发展到软暴力、寻求成人涉黑团伙的保护等形式。
1.软暴力的实施
受成人黑恶势力的影响,“斧头帮”开始通过软暴力手段处理各种冲突。目前“斧头帮”的软暴力主要表现为聚众造势和恐吓两种形式,其中聚众造势包括参与成人聚众造势以及针对其他街角青年帮派实施聚众造势行为。
2017年8月以来,“斧头帮”先后参与了K社区成人黑恶势力的8起聚众造势案例。他们主要跟随成人帮派去网吧、餐厅和居民家中,期间他们轮流换班,不吵不闹,一段时间后,一些店家或者民众便会乖乖就范。在习得成人涉黑势力的聚众造势之后,“斧头帮”也开始使用该策略获利,如他们会在网吧或者游戏厅,通过聚众造势威慑其他青少年屈服于自己,很多青少年因此会定期“孝敬”他们一些财物,以获取对自己的保护,或免于皮肉之苦。现在聚众造势的形式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如在校园附近围堵、数人数天跟踪在校青少年等。(通过斧子、瘦猴子、大龙的访谈记录整理)
除了聚众造势之外,“斧头帮”较常使用的软暴力形式还有恐吓。目前,“斧头帮”主要采用的是社交媒体恐吓的形式处理与其他青少年帮派的各类矛盾与冲突。同时,通过恐吓,使在校中小学青少年屈服于自己。
2018年10月,我们和“青龙帮”因为抢占DC路公园而有了一些过节,但是对方实力明显强于我们,我们老大和H帮(笔者注:成人黑恶势力)老大打了招呼,斧子通过微信向“青龙帮”老大喊话,如果胆敢再来DC路公园找事,就找人收拾他们,让他们有去无回。不到两天,“青龙帮”老大来“拜码头”,他保证以后不再来DC路公园找事了。(独眼龙,20190228)
2018年4月,斧子授意我向KY中学的向某传话说,如果他再不缴纳份子钱,两天之内必找他的麻烦。他怕死了,自此每个月都会缴纳份子钱了。(狸子,20190319)
2.寻求成人涉黑团伙的保护
除了通过软暴力的形式应对各种冲突,如遇到难以应付的一些冲突,“斧头帮”还会主动寻求成人涉黑势力来摆平恩怨。从而导致他们嵌入到成人黑恶势力的社会关系网络,习得成人黑恶团伙的行事模式,走向成人黑恶犯罪的道路。
2017年8月,大刘在M开发区那个废旧工厂被人暴揍,起初我召集10人前去算账,但对方的力量比我们强,我们被他们给团灭了,我感觉太丢人了,为此我向L帮的老大请求帮助。他只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就携带礼物上门求和。我觉得L帮老大太给力了,我也想成为他这样的“场面”人物。以后如果遇到我们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向他们求助。这两年,我总共向他们求助了8次,事成之后,我也会“孝敬”L帮的老大,以示诚意。(斧子,20190603)
我国刑法修正案(八)第二百九十四条有关黑社会性质犯罪具体形式的释义为:涉黑势力在一定区域或者行业范围内,以暴力、威胁、滋扰等手段破坏经济、社会生活秩序的行为。通过上文的分析,“斧头帮”已经开始效仿成人黑恶势力,通过软暴力的形式,给社会大众带来了较多干扰。更为严重的是,他们还会主动寻求成人涉黑势力来应付难以应对的冲突,这些都成为街角青年帮派走向涉黑犯罪行为的引擎。
(四)活动空间类型涉黑化:
街角青年涉黑犯罪的助推力
我国刑法修正案(八)第二百九十四条有关黑社会性质非法控制的释义是:非法控制是利用国家工作人员的包庇或纵容称霸一方,或在一定区域或者行业内,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响。根据笔者的调研,“斧头帮”在利用国家工作人员的包庇和纵容方面还未有实质表现,其非法控制主要表现为活动空间涉黑化。
1.活动地盘控制
街角青年对区域的控制主要表现为对活动地盘的争夺和控制。活动地盘涉及的利益最多。一方面,地盘涉及街角青年在本社区的权威、物质利益;另一方面,通过地盘之争,可扩大帮派的规模和力量。K社区内有诸多街角青年街头活动空间,为了获取相关利益,“斧头帮”会通过打架斗殴、聚众闹事等与其他帮派争夺如网吧、迪厅、旱冰场、公共绿地等地盘。根据笔者的走访得知,K社区内KY路YH网吧、TX路无名网吧、TX路麦霸KTV等娱乐性空间成为“斧头帮”休闲娱乐的主要据点,而如M开发区交通枢纽、KY农贸市场、DC路水生公园等公共空间成为“斧头帮”非法获取其活动资金的场所。目前,“斧头帮”所控制的地盘即是上文提到的K社区内9个黑暗街头活动空间。
2.涉足成人涉黑场所
据笔者调研,“斧头帮”的一些成员已开始涉足成人涉黑场所。在这些涉黑场所,他们习得了成人的涉黑犯罪行为,同时他们在成人涉黑场所中,会受到成人涉黑势力的蛊惑和控制,导致他们滑向涉黑犯罪的深渊。根据笔者的走访及访谈,K社区菜市场二楼有一个浴室,但这里其实是一个成人涉黑窝点,里面从事的是一些卖淫活动,甚至有贩毒和吸毒的非法勾当。受到成人涉黑势力的蛊惑以及对这些空间的好奇心理,斧子等人从2015年开始就经常涉足这个窝点。在这里,他们结识了一些成人涉黑人员,从而渐渐地成为该成人涉黑团伙的跟班,“斧头帮”也开始效仿其中成人的涉黑犯罪行为,如嫖娼、卖淫等。此外,K社区还有打着理发店、按摩店、洗脚店旗号实施卖淫活动的场所,“斧头帮”除经常涉足,还有替成人涉黑势力敲诈嫖娼人员、恶意散布嫖娼人员信息的行为。
根据以上分析可知,以“斧头帮”为代表的一些街角青年帮派有着极强的活动地盘控制意识,甚至已经涉足成人涉黑场所,习得成人涉黑犯罪行为。此外,他们虽然还没有资源寻求某些国家工作人员的非法庇护,成为他们利益的保护伞,但他们却会主动寻求成人涉黑势力的保护,逐步壮大自己的势力,在某一区域开始成为潜在的涉黑力量,这些空间助推了街角青年的涉黑犯罪。
三、再嵌入机制:街角青年涉黑犯罪的主要动因
我国学者费梅苹在其所著《次生社会化:偏差青少年边缘化的社会互动过程研究》一书中提到,犯罪青少年边缘化经历了游离于家庭和脱离课堂后,会进入自衍阶段。自衍阶段意味着犯罪青少年脱离正常的社会化进程,开始试图寻找新的社会空间,并重新建构新的社会支持网络。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提到“再嵌入”概念,指的是重新转移或重新构造已脱域的社会关系,以便使这些关系(不论是局部性的或暂时性的)与地域性的时空条件相契合。根据笔者的调研,当街角青年从学校、家庭和工作场所脱嵌后,就极易“再嵌入”街角这一新的社会关系网络和社会空间中,如果再嵌入的街角具有“黑恶”性质,街角青年会受其影响,逐步开始实施涉黑犯罪行为。同时,他们还会在街角寻找自己的“同类”(其他的不良青少年),并形成“同伴圈”。
同时,据笔者的调研和其他学者的研究,青少年往往很容易在情感上和行为上依赖其他不良青少年群体,以获得群体的接纳和价值的体现,从而从不良的同伴圈中获得关注和关爱,并逐步形成罪错亚文化,并受其影响而难以自拔。根据对“斧头帮”成员的访谈得知,他们之所以实施涉黑犯罪行为,正是“再嵌入机制”作用的结果。
(一)涉黑空间再嵌入:
犯罪意识的强化和犯罪条件的创造
从家庭、学校和良性活动空间脱域后,街角青年受到涉黑犯罪空间的吸引机制,以及经由其他青少年带入、自行进入或因需要共同完成诸如偷盗、抢劫等犯罪行为而再嵌入不良活动空间,如黑网吧、黑游戏厅、KTV、洗头房等场所。涉黑犯罪空间再嵌入强化了街角青年涉黑犯罪意识,创造了涉黑犯罪的实施条件。同时由于青少年正处于走向成人的人生阶段,他们既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但又无力独立,这样的矛盾导致他们追求与学校和家庭不一样的生活状态。这些涉黑犯罪空间可能成为街角青年体验异样生活的绝佳场所。在涉黑犯罪空间中,街角青年更具进攻性、更能放任自我、更易表现出叛逆和反社会行径。大部分涉黑犯罪空间具有较好的空间遮挡效果,且光照效果差,街角青年可利用涉黑犯罪空间条件实施诸如偷盗、抢劫、嫖娼、吸毒、性骚扰(性侵犯)及其他极严重的人身伤害行为。
以前整天要么家里逼着我学习,要么学校搞评比,我感觉自己要疯了,有时候听朋友说他们在网吧里打游戏,在游戏厅玩杀狼游戏,我都插不上话,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他们啊,所以就告诉他们,等哪天他们再去能否带上我。当我第一次到网吧的时候,开始和他们打CS,我整整在网吧里玩了一整天,以后我就经常去网吧打游戏。我特别喜欢在里面打游戏的感觉,感觉与世隔绝了。谁还管学习,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很有意思。(蔡蔡,20190225)
(二)涉黑关系再嵌入:
习得犯罪行为和获得关系庇护
通过前文的分析可知,再嵌入成人涉黑关系网络后,街角青年帮派已具有涉黑势力的雏形。一方面,当街角青年帮派遇到一些冲突时,会主动寻求成人涉黑势力的帮助,试图通过成人涉黑帮派的力量来解决问题;另一方面,由于我国对成人涉黑势力的打压,成人涉黑势力也会利用街角青年去应付危机,如盯梢、聚众、参与黑黑联络等。这样的勾结关系,导致街角青年帮派习得成人涉黑势力的行为,街角青年帮派开始崇拜、模仿成人涉黑势力的犯罪文化和犯罪行为,从而逐步涉黑化。
通常那些成人帮派都比较给力,只要平常为他们跑跑腿,那些成人帮派通常会“罩着”(给予保护)我们。他们能力强,处事快准狠,吃香的喝辣的,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以后我们也想成为像他们一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斧子、瘦猴子、小米,20190518)
同时,在与33位“斧头帮”成员访谈过程中,“兄弟、一起、够意思、为了朋友”等是高频词,他们对所谓的朋友有着极为严格的考量标准,相互认同彼此的行为模式和价值观念。这就导致他们开始出现“同伴圈”的群体特征。同伴圈会让街角青年相互认同和支持,共同应付来于家庭的压力和来自学校的排斥。同时,为维护自己在圈子中的地位,纵然有时候知道是涉黑犯罪,也会硬着头皮参与其中,由此也可以得到“关系庇护”。这导致他们参与更多的涉黑犯罪行为。
刚开始去网吧,是我表哥带我去的,和我们玩的还有3个好朋友,我会打“红警”(一款网络游戏名称)还是他们教会我的呢。有两个朋友家里比较有钱,我们没钱上网和吃饭,他们就会替我们付钱。他们有了事情,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也责无旁贷,否则就别想在一起混了。(二歪,20190611)
有一次“大龙”在KY网吧打游戏的时候,和其中的一个小痞子因为游戏打得太激烈,他们相互骂了起来,然后这个小痞子动手打了大龙,大龙被欺负了,没有占到便宜,还被打掉了一颗牙齿。第二天,他找到了我们,让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小青年,我们总共召集了10个朋友去那家网吧,当天也没有找到他,过了几天,大龙说那人在K社区绿地那里打篮球,我们又找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然后把他揍了一顿。最后他求饶了,以后他就不敢欺负我们了。(小葵,20190122)
(三)黑道文化再嵌入:
犯罪心理的养成和犯罪行为的固化
据笔者的访谈,“斧头帮”的名称是受周星驰电影《功夫》的影响。斧子觉得该影视剧中的黑帮老大非常有“场面”,因此他把自己的帮派称之为“斧头帮”,他也以“斧子”自居。可以说,黑道崇拜已成为“斧头帮”的主流价值观念,黑社会老大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黑道的江湖义气受到崇尚。黑道文化再嵌入推动了街角青年涉黑犯罪心理的养成。
图为电影《功夫》截图。[图源:douban.com]
在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特别喜欢看《古惑仔》《功夫》《艋舺》等电影,我觉得他们打架场面特别勇猛,我也喜欢他们潇洒的生活,还有男女性爱都特别刺激,我很希望能像他们一样生活。何天佑、陈浩南是我的偶像,他们八面威风、呼风唤雨。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黑帮老大,除了有吃有喝、泡泡马子,还能指挥和保护一帮兄弟。(斧子,20190617)
不管是涉黑影视剧的间接影响,或是现实中成人黑恶势力的直接影响,黑道文化再嵌入推动街角青年从模仿黑恶势力的行为,最终导致涉黑犯罪行为的固化。这是街角青年从内心的黑道崇拜走向外在行为表现的关键一步。另据笔者的观察和访问,大部分“斧头帮”成员还处处模仿黑恶势力的衣着打扮,有的纹身,有的染了满头的黄发,有的则带着粗大的金属项链(据说在打架时可以当作武器)。
我开始是与瘦猴子、黑桃K举行了“桃园三结义”,之后我们的兄弟越来越多,我们也经常聚在一起商讨争夺地盘、募集资金、招募小弟等事宜。我们也学电影和成人帮派订立了帮规,成员需定期缴纳一定的会费(笔者注:每月20元),不能随便退会,否则要付退会费。(斧子,20190617)
(四)涉黑经济再嵌入:涉黑犯罪的主要驱动力
和成年人相比,青少年虽然对金钱的需求并不巨大,但由于他们还不能通过正常途径获取金钱,同时一些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不能为青少年提供太多的零花钱,而街角青年为了结交朋友、拓展人脉、生活娱乐,会产生较多的开支。另外,近些年,我国社会也出现“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念,在此价值观念的影响下,以“斧头帮”代表的一些街角青年群体也不再一味地“打打杀杀”,盲目推崇所谓的江湖英雄主义,而是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上。因此,经济利益的驱动导致一些街角青年铤而走险,开始通过嵌入成人涉黑产业、自身涉黑资产经营等方式获取活动资金,并且这个趋势有愈演愈烈之势。
图为英剧《浴血黑帮》剧照。[图源:zhihu.com]
街角青年再嵌入“涉黑犯罪空间”后,他们逐步再嵌入到不良同伴圈和成人涉黑势力团伙中,并与之建立起稳固的关系系统,从而习得成人涉黑犯罪行为并获得关系庇护。同时,在涉黑关系的嵌入过程中,街角青年开始推崇黑道文化,逐步养成涉黑犯罪心理并固化了涉黑犯罪行为。此外,涉黑经济行为再嵌入导致街角青年受经济利益的驱动而实施涉黑经济犯罪行为,以稳固帮派的基础,促进帮派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