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家庭主妇作家，在厨房里写出生活的本质

撰文 |  李心怡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门罗的人生中，只有极少数时光完全不用做家务。

1931年，门罗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温厄姆小镇，这里偏僻、宁静，鲜少有外来人。门罗的父亲是农民，养过狐狸和貂，当过门卫，还喂养火鸡，母亲是一名教师，希望将女儿培养成一名淑女。在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下，门罗和她的家庭一直生活在贫穷之中。

门罗还没到青春期，母亲就患上了帕金森病，她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承担了做家务、照顾母亲的责任。

高中毕业后申请到两年奖学金，门罗进入西安大略大学读书。这两年对她来说就像在度假，不用做家务，有时间写作。为了挣钱，她还当过图书管理员、在烟草田工作等，但还是没能逃离贫困。两年结束，她没有钱继续完成学业，也不想再回家照顾母亲，那么只剩下一条路，结婚。

“当时，我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孩子一样——结婚的压力非常大。当时女人们认为结婚是一种逃避的方式：如果我结了婚，人们就不会再为这事儿来烦我了，我从此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展开新的生活。我认为我当时结婚是为了能写作，能稳定下来，可以把精力集中到重要的事上面。”

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她和第一任丈夫詹姆斯·门罗结婚，对方来自一个中产家庭，性格传统保守。

因为没有钱买白色裙子，20岁的门罗穿着一条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在1951年的圣诞节和丈夫结婚，随后搬到温哥华。她逃离了自己出生的小镇，也逃离了需要照顾的母亲。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她还是愧疚于自己的出逃。

结婚不久后，21岁的门罗怀孕了。她担心生育后自己再也没有时间写作，所以怀孕期间她疯狂写作，后来每一次怀孕都是如此。

1963年，门罗和丈夫搬到维多利亚市，开了一家书店。那时门罗的写作还没有取得成绩，有时她会去帮忙照看书店，“写作不再是我必须证明自己的最重要的事情，压力消失了”。

虽然丈夫支持她写作，但两人家庭背景不同，性格也截然相反，问题不断积累，随着门罗写作事业的发展，两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分开。

离婚后，门罗与大学认识的格里·弗兰米林重逢。格里是二战后的退伍军人、大学里的高年级生，与门罗相差七岁，会给文学杂志写诗。大学时，门罗偷偷喜欢格里，曾计划要将自己的手稿给格里看，借此与他聊天、认识。当她按照自己的计划这么做的时候，格里却指给她看，编辑就在走廊那头，之后两人没再说过话。

格里离开学校后，门罗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她收到生平第一封读者来信，正是格里写的。

二十多年过去，当门罗接受广播采访时，格里听到了，冥冥之中感觉门罗是单身，于是他打电话给门罗，两人此时恰好都在克林顿镇，于是一起吃了午饭，喝了三杯马提尼鸡尾酒。没过多久，两人决定在一起。

他们婚姻关系稳定，没有经济压力，孩子长大了，门罗也有更充裕的创作时间。她终于摆脱了生活的种种牵绊，进入创作高峰期，几乎每四年就有一本书面世。

不过，当被问到写作是否完全消耗了她的能量时，她回答，“但你知道，我总是为我的孩子们准备午餐。”

绝望的竞赛

婚姻或许是门罗逃离的一种方式，但写作真正赋予她更多主动性。

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里，小美人鱼为了爱情献出鱼尾，最终却化为泡沫，消失在晨光中。当14岁的门罗读到这个故事时，她不想看到小美人鱼的结局以悲惨收场，决定亲手改写，让小美人鱼和王子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写作让她可以创造自己的世界和宇宙。

门罗从中学就开始写作，大学期间，因为没有钱去尝试别的事情，认真写作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当她通过结婚逃离贫困的家庭后，写作，就意味着与家务争夺时间。孩子上学后，她会把本应用来做家务的时间用来写作，下午再去书店上班。后来不用去书店上班，她会在家一直写到午饭时间，照料家人吃完午饭后，再继续写到下午两点半，然后争取在晚上做完家务。孩子的呼吸声，洗衣机的运作声，还有厨房里的香味伴随着她的写作。甚至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夕，她去温哥华岛上看望女儿，依然忙着处理很多家务事。获奖时，82岁的门罗正在睡觉，无数人联系她，都打不通她的电话，最后，是女儿叫醒了她。

因为没有完整、充裕的时间，门罗一直写的都是短篇小说。

25岁到35岁的时间里，门罗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有写作天赋，总是写到一半就放弃，那时，她放弃的作品比写完的作品更多。直到37岁那年，花费了整整15年，门罗才完成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这本书出版后，她怕太糟糕而不敢看，把样书藏在壁橱里。结果，这本书获得了1968年加拿大总督文学奖，这也是加拿大最高级别的文学奖。

获奖鼓励了她的写作热情。

写第二本书《女孩与女人的生活》时，门罗要照顾四个孩子，每周在书店帮忙两天。为了挤出时间写作，她会写到凌晨一点，早上六点又要起床。她想自己也许会心脏病发作，早早离世。即便如此，能够安慰她的事情是，至少，死前写了那么多页的内容。

“那是一种绝望，绝望的竞赛。”门罗说。

不同于许多人对作家生活的想象，门罗并没有一间用于写作的“属于自己的房间”，更没有专门的写作时间。不过，写作对她来说像呼吸一般存在于生活中。“我从来没有为了任何写作的想法而做过什么决定，尽管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它。我想，我只是不太能理解某些条件比另一些条件更有利于你写作这样的说法。唯一会阻止我写作的就是把写作当成一份职业——比如当我被公众定义为作家、给我一间办公室让我写作的时候。”

1972年，门罗获得一份约克大学的工作，教授创意写作。她要教的其实并不能算是写作，而是为学生将来进入电视行业进行的培训。她不喜欢这样的写作，学生往往爱用艰涩难懂的话语写老生常谈的内容。当时，有一个女生主动联系门罗，说自己想上她的课，门罗读完这个女生的小说后，让她保持写作，一定别来上这门课。后来门罗辞去了这份工作，尽管她很需要这份工资。

她是一个很有耐力的长跑作家，即便后来多次获得总督文学奖以及世界文学大奖之一布克国际文学奖，她仍然保持每天早上从八点写到十一点。除了强迫自己每天写作，她也会强迫自己每天走五公里路。如果有一天不能走，她就会在其他时间补回来。“你是在保护自己，这么做会让你觉得如果你遵守所有好的规矩和习惯，就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你。”

她不会休息，总是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写，“我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我可能会永远停止写作。”直到2012年，最后一本短篇集《亲爱的生活》出版后，门罗才因为身体原因封笔。

亲爱的生活

门罗的写作生涯，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她在前半生没有去过太多地方，似乎也没有很多惊心动魄的经历，她是一名家庭主妇，生活在小镇，几十年如一日，一生都没有完成一部长篇小说。

但是，门罗的笔，依然创造出了一个深邃、伟大的世界。

一个伟大的作家必须要写巨著、要去过很多地方吗？

评论家张定浩说：“门罗的存在可能有效地缓解了这种焦虑，一个人就在他喜欢的领域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把一件事同样做得很出色。”

如果最初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门罗只能写短篇小说，到后面，她则将短篇小说带到了新的高度，如同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对她的评价：“在短短几页纸中容纳小说整个史诗般的复杂性。”

门罗笔下的故事几乎都能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以及她成长的温厄姆小镇的气质。

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主人公黛尔不喜欢图书馆里的书，决定要有自己的书，她最终成了一名小说家，“我要有自己的书，我想我唯一能把生命派上用场的就是写小说。”

不过，温厄姆小镇的居民并不欢迎门罗的写作，当地报纸曾经评论门罗的写作展露了一种刻薄内省的人生观和扭曲的人格。门罗想，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也许当地报纸就不会这样评价她，因为父亲很为她的写作骄傲，而当地人都很敬重她的父亲。

而她的母亲如果还在世，一定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写作，门罗这么认为。因为她的作品中存在“粗鄙”的表达，两人或许还会因此争吵，甚至断绝关系。如果真的有这种冲突发生，门罗说自己真的会和母亲断绝关系，因为年轻时的自己是一个冷酷的人。

但是，63岁的门罗再度想起母亲，心里是一种温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