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院的那几天,王艳抓心挠肝地想吃小葱拌豆腐,没别的理由,就是看邻床那位大婶吃得太香了,生生把王艳看馋了。
王艳是乳腺癌,查出来时就是三期了,已经转移到腋下淋巴,手术切除了双侧乳腺及淋巴,在胸前留下一道巨大的狰狞的疤,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要用纱布紧紧缠着伤口,勒得那个痛处,随着心跳一蹦一蹦地疼。王艳住院时,疼得一夜夜睡不着觉,度日如年地盼着拆纱布。
夜里睡不好,白天自然也吃不下,其实住院部的伙食尚可,董志远每顿都买三四样小碗菜,在病床的小桌板上摆开一溜儿,王艳每每吃去小半碗粥就又躺下了,陪床的女儿和董志远一左一右地凑在床边,能把剩下的饭菜都吃光。
王艳的邻床是个看起来比王艳要大个一二十岁的大婶,一看就是农村来的,舍不得在医院办餐卡,平时就吃些饼干香肠泡面。每到中午,大婶的女儿过来探望时会拎来一些青菜,说是自家地头现摘了,不炒不炖,就在旁边洗手间洗一洗,往盆里一装,娘俩儿直接上手掰着蘸酱吃,竟吃得香甜无比。
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小葱拌豆腐,两大块豆腐往不锈钢盆里一放,娘俩儿用手扯着刚洗完沾满水珠的小葱,一小把一撅一掰,就成了一段段葱叶,扔进盆里再加上两大勺鸡蛋酱,胡乱拌一拌,俩人就着盆呼哧呼哧地吃起来,看着就香。王艳偷偷瞧着邻床,再看看自己桌上,狮子头、土豆丝、炖豆角、糖醋排骨……样样都有点儿油腻,让人倒胃口。
王艳一边疼得哎呦哎呦地嗳气,一边琢磨着,或许小葱拌豆腐也没那么好吃,只是人家吃得香罢了。要真打发老公去菜市场买点葱买块豆腐来,自己也未必吃得下,瞎折腾,还是算了吧。
大婶不仅吃得香,也睡得着,每天躺着不一会儿就响起鼾声,赶上疼劲儿上来,哎呦两声,翻个身又睡着了。王艳每夜里听着,气不打一处来,这气闷之中既有烦躁,又有嫉妒,辗转反侧时,还是觉得生自己气——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生了这么大病,花了这么多钱,每天吃不好,睡不下,一家老小都跟着自己着急上火……
咬牙捱了三天,终于“拆线”了,王艳这才恍然发现,这疼劲儿不是纱布勒的,就是伤口本身的疼,一种极具压迫性的疼,两扇肋骨缝儿里都源源不断地渗出个疼字儿来。
不过好在是“刑满释放”,能回家了,不必忍受大婶的呼噜声,也不用老公和女儿轮流睡在医院出租的行军床上陪护了。董志远问王艳,庆祝庆祝出院,想吃点啥?王艳毫不犹豫地说,小葱拌豆腐!
董志远不仅做了小葱拌豆腐,还烧了排骨,炖了白菜,炒了一盘尖椒干豆腐。都是老公跟女儿在厨房忙活的,一点儿也没让王艳伸手。
竟然样样都还像模像样的,只是这道小葱拌豆腐不是王艳想要的口味。
在王艳记忆里,小时候在农村老家吃小葱,直接在园子里拔下来冲冲水,像那大婶一样,撕吧撕吧就行,拌上豆腐再拌上现炒的鸡蛋酱,香得很。这些董志远都没吃过,他打小就是城里孩子,只会照着网上的教程,把小葱细细切好,淋上花椒炸的油,精致得像道甜品。
王艳一边吃,一边回忆起来。跟身边人的老公比起来,董志远还算是挺贴心的了。论家务,虽然平时还是王艳干得多些,董志远却也常能搭把手,虽然要真论起来,这也是夫妻多年磨合的功劳。
刚结婚那两年,王艳不会做饭,董志远也不爱干活,为了谁洗碗、谁擦地、衣服洗得干不干净这些小事儿,俩人见天儿地掐架。锅碗瓢盆都被摔打了一遍,吵得凶时,好几次差点就离了。后来有了女儿,家务更加繁重,一直到女儿上小学前,家里都是鸡飞狗跳,尽管家里有老人帮忙带孩子,可俩人都还年轻,在单位被领导穿小鞋,被同事算计,回到家,一开门就是无穷无尽的家务活扑面而来。回想起那段日子,王艳至今都是两眼一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还是年轻啊,王艳想着,也或许就因为那时候太拼命了,产后一直没休息好,掏空了身子,才慢慢酿成了如今的癌症。回想起来,十多年前王艳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也许那时候就“抑郁”了,可一直也没怎么腾开空治。乳腺结节,那更是老熟人了,有段时间经常一阵阵胀痛,拍了几次彩超,大夫说不用切,自己竟也忍了过来。最后压垮身体的,还是工作上的不顺,王艳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被排挤到一片死气沉沉的分行,怎么也调不走,到底是一直熬到了病休。
磨着磨着,家里倒是顺了。董志远如今眼里也有活儿了,不用王艳吱声,只要休息就先擦遍地,洗洗衣服。王艳在厨房烧菜,董志远就围着旁边,剥个蒜,切个姜,递个盘子,饭后自觉起来捡盘子刷碗,有时王艳不爱动弹,董志远就主动下厨。
住院的时候,王艳也听别的病友闲聊,人家都说,乳腺癌大多都是被老公气出来的,家里不合的最爱得这个病。那些个病友,老公都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甚至隔壁有一个女的,刚做完手术,哎呦了几声,老公竟大吼“你怎么这么矫情”,王艳远远听着都气不打一处来。可董志远不是那样的人,王艳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病还是得怪自己,怪自己脾气不好,爱生闷气。
老公也不错,女儿也不错,父母也不错,自己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自己咋就不知足呢?
王艳还是气自己,咋就得了病,咋就这么不争气呢?
在她心里,她总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能跑能跳,拔根儿葱揪根儿黄瓜就能吃,倒头就能睡,有使不完的精神头……怎么一转眼就老了呢?
做手术时,王艳觉得自己把这辈子的罪都遭够了,可开始做化疗放疗,王艳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生病之前,王艳自觉体质比老公和女儿还强些,一起逛街、旅游,那两位都累得走不动了,王艳还是神采奕奕,甚至平时感冒、肠胃炎也少有,都是父女俩病倒了,王艳给他们倒水端药,自己没事儿人一样。
可是化疗开始后,王艳觉得自己就像拔开了气塞的气球,所有的活力嗤地一声漏没了,身体还在,却只剩一个干瘪的皮囊。每月化疗完的那两天,全身的骨头都疼,躺在床上,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一整天,从董志远出门上班到下班回来,王艳都躺在床上,即使挣扎着去趟卫生间,都要扶着墙才能不摔倒。
女儿还在上学,即使放假,王艳也不放心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伺候自己。于是董志远把王艳的妈接过来同住,暂时照顾王艳。
到这时,王艳才吃上一口她想象中的小葱拌豆腐。
赵秀娟是个疼孩子的,却不太会做饭。从前在农村时,赵秀娟就不擅长干农活,好在她擅长读书,靠自己考上了师范,当了个小学老师。等到王艳考到城里的高中,赵秀娟跟老伴俩人百般活动,也把工作调到了城里,从此更彻底脱离了农活。
王艳结婚以前,赵秀娟从来没教过王艳做饭干活,舍不得孩子吃一点儿苦,而她自己干起活儿来,也颇能将就了事。地里新鲜的菜,能生吃就生吃,平时吃菜也就是那几样,白菜,芸豆,茄子,样样都能炖土豆,大炖菜嘛,也不讲究什么色香味,一概是放上一勺大酱了事。董志远和女儿都觉得赵秀娟做的菜不好吃,一说起“回你娘家吃饭”,父女俩都不情不愿,但也不知是吃习惯了还是怎样,王艳偏偏好这一口。自己成家以后,王艳还是喜欢吃蘸酱菜和大炖菜,只是父女俩都不爱吃,渐渐就不常做了,赵秀娟一来,倒是让王艳饱了口福。
“妈啊,你跟王艳得多吃点好的,那冰箱里的海参啊,牛肉啊,能吃就抓紧吃,不然王艳的白细胞老升不上来,之后的化疗没法做。”董志远一开始试图说服丈母娘改善伙食,后来发现,老太太是真不会做这些,让她烧个海参、炖个牛腩,着实是为难人了,于是董志远亲自上阵,每天下了班把菜炖好,留在冰箱里。能指望老太太的只有牛尾汤,病友都说这个升白细胞效果好,老太太就每天都给王艳炖上,只需要放一点盐,炖到骨酥肉烂就行了。
可大鱼大肉都腻人,王艳终日躺着,哪里吃得下。有那么一段时间,看到油星王艳就犯恶心,可都是好东西,不吃,怎么能挺过化疗呢?于是每天,王艳最盼着的就是一盘赵秀娟胡乱拌的小葱豆腐,凉丝丝的,带一点清甜和咸淡,爽口得很。王艳就着肉汤咽下海参,赶紧扒一大口小葱拌豆腐,压一压油腥气。
亲妈在,有好处也有坏处,论照顾人,赵秀娟对自己女儿当然是无微不至,可是赵秀娟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年纪大了,就爱磨叨人。“今儿怎么样啦?好点吗?”“你呀,就是脾气不好,老爱生气,也是随了你爸,你得改变性格你这病才能好。”“再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好好吃饭病能好吗?”“你看小董这么疼你,你女儿也这么关心你,不得抓紧好起来吗?”
道理倒是没错,可架不住天天念叨,王艳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生病烦心,还是就是脾气不好,赵秀娟一开口她就更生气了。问问问,哪能过了一天就见好呢?我乐意生气吗,我这不是改不了吗?我不想好起来吗?病是我想生的吗?可妈哪句话都是出自好心,只是这关心像根刺儿似的刺痛了王艳。化疗放疗以来,王艳不仅身体哪儿都不好,小病也是没断过,隔三差五就要去住院,一点风吹草动,体温就直冲39度,用了消炎药又更加刺激胃肠,到后来,消炎药也不好使了,万古霉素都轮上了,还是不行,就只好用激素。
激素一打上,一时间神清气爽,百病全消,睡也睡得着了,吃也吃得香了,也不浑身疼痛乏力了,就是整个人像吹起来气球似的,一眨眼胖了五十多斤,脸上起满了青春痘,有时王艳路过镜子,都会被自己吓一跳,这是什么妖魔鬼怪,难道是我自己的样子么?后来王艳能把这段当成笑话讲,用着激素的那段时间,她去银行取钱,人脸识别都不肯信她。
用完激素,等停了药,身体就像被透支了一样,变本加厉地闹起来,给“哪儿哪儿都疼”加了一个新量级。
那段时间,王艳跟自己的身子折腾,也跟自己的身子生气,这生气溢出来,变成了看谁都不顺眼。等她能下床自己热饭了,就又把赵秀娟送了回去,甚至每天接到赵秀娟的电话都气得胃疼。有时憋不住冲亲人发了火,事后又悔恨不已。王艳深知,自己生病已是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围着自己,生怕再惹自己生气。赵秀娟年纪那样大了,还要整日为女儿操心,她定然也是夜里辗转反侧,忧心不已,实在忍不住才打了电话来,只想听听王艳的状况。
可忍耐痛苦和忧虑已经耗尽了王艳的精神,再分不出一点儿耐心给身边的亲人。病情恶化时,王艳几度想着,就这么算了吧,死了就死了,多好,再不必吃这些苦了,说到底,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可一转念,自己死了,父母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董志远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女儿呢,女儿还没长大,还没看到她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就要没了母亲……
董志远不在时,王艳躺在病床上拉着女儿交代,要是我死了,你跟你爸一定要好好过,你得给你爸再找个老伴,别让他孤零零一个人,我知道你爸这个人得过且过,他自己肯定不上心,你得多操点心。你自己也是,别看没人催你结婚了,你还是得找个对象,不然你老了呢,生病了呢,像我这样,没有你爸,我怎么活呢?还有你姥姥姥爷,我都不知道要是我没了,他们会怎么样,但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小时候也算没白带你……
等病情减轻,精神头儿好一点时,王艳就想,我不能死,我得好好活下去。自己以前不懂事,没少跟父母吵架,大半辈子要强,总想着工作,没怎么照顾好家庭,女儿小时候也没怎么陪着她……要是老天爷能再给我个机会,让我活下来,我什么也不求,就每天在家里,好好做饭,好好照顾家人。人活一辈子,什么名啊利啊都是虚的,自己的身体,自己身边的亲人,才是最重要的,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彻底想开了,再也不为那些不想干的事儿操心生气。
手术后的第三年,王艳的身体才算是稍见了起色。化疗放疗都做完了,只剩下保心脏的药和控雌激素的药还在用,王艳从已有风吹草动就要住院的噩梦里挣脱出来,每天也能稍微擦擦地,到小区楼下散散步,晒晒太阳了。那时候,王艳有了一个新体悟:一楼入户的这三级台阶,真是太碍事了。走在平地还好,要提起腿踏上这三级台阶,这就是每天最大的坎儿,怪道老人住的地方都不愿意有门槛,确实是个大问题。其实,若不是生这么一场大病,王艳都没注意这儿还有台阶。
可是为了健康,王艳还是坚持每天下楼走走,好在小区里有不少长椅,走累了,随时都能歇一歇。王艳跟董志远搬来这个小区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注意过小区里有这么多花,物业请了园丁在精心维护着绿化,不少一楼带院子的业主也弄出了漂亮的小花园,除了冬季,从春到秋鲜花不断,一样接着一样地开。就这么散着步,王艳逐渐对小区里各家各户种的花如数家珍了。
又过一年,身体更好了点时,王艳就能走到小区对面的菜市场买菜,自己做点吃的了。老公和女儿都不在家的中午,她就顺着自己的口味,吃点蘸酱菜,拌个小葱豆腐,配点小米粥。晚上董志远下了班,再从单位食堂打包一份肉食回来,也算补补营养。
日长无事,王艳开始培养一点“爱好”,学了裁剪缝纫,学了绣花,学了烘焙,练了瑜伽……哪样都没坚持太久,也很难说有什么成效。王艳大半辈子都一心奋斗,还没适应这样的闲暇,身体好一些后,她又开始为虚度时日而悔恨,尽管也说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要干的,所谓“爱好”不过是一点心理补偿。“我一天天该干点儿啥呢?”王艳不时把这个问题抛向问老公,董志远唉声叹气:“你只要好好闲着,别瞎折腾就行啦!”
不过“折腾”也有些成效,不知不觉,术后的第五年就过去了,对于王艳和董志远,五年似乎是一条无形线,熬过来了,就有了“临床治愈”的美名,这场大劫总算是渡过去了。董志远长舒一口气,感慨一句,“自打你生病,这五年我都没敢感冒过。”
如今王艳已经退休了,但董志远还得再工作五年,两人度过了那个生离死别的阶段,又开始畅想等董志远也退休了,要去干点什么。在两人的想象中,要先买一辆房车,用几年时间环游中国,等到老得玩不动了,就找一处乡下,租个房子,弄一片菜园果园,自己种自己吃。
王艳把这个“好主意”告诉父母:“等志远退休了,咱们就去农村包一片园子,自己种地,多好!到时候房子大一些,你们也来跟我们同住……”
赵秀娟跟老伴异口同声地谢绝了:“拉倒吧,可不去遭那个罪。”
赵秀娟历数王艳的罪行:“你小时候啊,净知道吃了,你种过吗,你知道种点菜有多麻烦?自家的黄瓜、小葱,还没熟呢,都叫你一把薅了……别人家孩子这么干,爹妈早上手打了,也就我吧,十里八村都知道我惯孩子……也是叫我惯的,你这脾气从小就拧,要不这脾气,你也不能气出那么大的病……”
“得得得,妈啊,就聊到这儿吧,我挂了。”王艳按断电话,长吁一口气,唉,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