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说希望发一篇文章,“算是给2020年告个别”。
但,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用一篇文章轻易告别的。一篇文章不能,一百篇文章也不能。文章不能,换个年份计时自然更不能。
发一篇谈严复的文章罢。祝诸位2021年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1895年2月4日至5日,他在天津《直报》上连载发表文章《论世变之亟》,开始对时代进行诊断与反思。
“运会”这个概念,相当于今人常说的
“历史观”
。此时的严复,已不满足于仅从器械层面和制度层面去反思甲午战争。在他看来,甲午之败的背后,实存有极深的文化根源,也就是东西方之间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具体表现是:
“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教化之极则。”[1]
用今天的话来转述,就是:中国人的历史观追求复古,崇尚治乱交替,是一种
历史循环论
;西方人的历史观追求崇今,坚信由乱到治,不可复逆,是一种
历史进步论
。
严复说,中国的统治者力图使历史停滞在一个特定阶段,因为他们追求的不是社会进步,而是社会平衡。也就是“以止足为教,使各安于朴鄙颛蒙”,让民众不要争,
消灭民众的竞逐之心,让他们安于穷困与愚昧
。秦始皇销兵焚书是这种作用,宋代以来的“制科”也是如此。严感叹说,“此真圣人牢笼天下,平争泯乱之至术,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只要轮船、铁路与洋人不来,在一种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下,这种统治模式确实可以做到“富者常享其富,贫者常安其贫”,使众人彼此相安。遗憾的是,泰西的冲击一波接着一波,“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 [2]。甲午年的惨败,即是这种冲击的结果。
严复还说,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只有专注于待人接物的“恕”和“挈矩”,却
没有关乎人的基本权利的“自由”概念
——“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自由”理念的缺失,使得中西文化呈现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
“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责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3]
如此这般一番比较之后,严复说,“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所谓不敢区分优劣,自然只是委婉的说法。因为接下来,严复又写了一大段为郭嵩焘鸣不平的文字,且将“三十年来祸患频仍”的主要责任,归在了那些对郭嵩焘等“真·开眼看世界”之人持敌视、批判立场者的身上,说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实可谓
“自灭同种”
[4]。
一个月后,1895年3月4日至9日,严复又在《直报》连载发表《原强》一文。
如果说《论世变之亟》旨在诊病,那么《原强》则旨在治病。
严复说,自己试图提出的,是一种标本兼治的改革方案。所谓标,指的是“收大权、练军实,如俄国所为”[5]。
所谓本,则是要在“民智、民力、民德”这三者上下功夫
。战场上的胜败没那么重要,“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战败何足以悲”[6],欧洲的强国都曾在战场上有过惨败,重要的是民德、民智与民力,是否能够保证国家有能力自战败中迅速恢复过来。假使民德已衰、民气已困,即便上有圣人主持大局,也将无济于事,只能步印度、波兰的后尘被人瓜分。而要提升民德、民智与民力,就需要跳出中国历代圣人设置的牢笼,跳出历史循环,转向洋人学习他们的
“法胜”和“无法之胜”
。
什么叫“法胜”?什么叫“无法之胜”?严复有这样一段论述:
“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商贾章程明备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未或失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7]
“法”指的是“官工商贾章程”。那么,用今天的话来说,
“法胜”大体可以等同于
法规制度建设比清廷好。
“无法”指的是“自由平等”的理念和“捐忌讳,去烦苛,决壅敝”的社会风气。那么,用今天的话来说,
“无法之胜”大体可以等同于文化风俗比清廷好。
学习“法胜”与“无法之胜”,相当于为改革提供一个大方向。落到具体的改革措施上,严复又显出了谨慎与保守的另一面。
他先是批评了那些迷信祖宗之“法”者。这派人认为中国的问题并不是“法”不完善,而是执行不力,只要将祖宗之“法”落到实处,强盛指日可待。严复说,按这派人士的做法去搞,十年以后,“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8],中国积贫积弱的状况绝不会有什么改善。
然后,他又批评了另一种相反的意见。这派人主张赶紧借鉴西洋富强之政,“其于朝也,则建民主开议院;其于野也,则合公司用公举;练通国之兵以御侮,加什二之赋以足用”[9]。严复说,这样做,同样改变不了中国的积贫积弱,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理由是清廷现在的状况是“上作而下不应”[10],上面倡导而下面无人响应;下面无人响应,那上面的倡导者最终也会失去支持,丧失驱动改革的能力。
据此,严复提供给清廷的建议是:不必急于“建民主开议院”,也不必急于“合公司用公举”(并不是反对开议院等事);当下首先应该的做的,是废除科举,
改革清帝国陈旧的教育体制
,以开启民智、培育民德、增长民力。
仅仅过了几天,3月13-14日,严复又在《直报》上连载了《辟韩》一文。
这篇文章的主旨,是欲通过批评唐代思想家韩愈的名作《原道》,来为清帝国的改革提供一种新道统。
之所以选中《原道》来驳斥,是因为韩愈在文章里提出过几个论点,被后世的士大夫们奉为了金科玉律:(1)“圣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统治者)对百姓有恩。上古之时,人类生存环境极差,“圣人”出世后,向百姓传授“相生相养之道”,成为百姓的君和师,进而形成君、臣、民的秩序,制定出礼乐刑罚,修筑出城郭甲兵。(2)君、臣、民三者的关系,是出令、行政与出粟米麻丝诸物以侍奉君上的关系。(3)否定佛老等其他思想,强调儒家之“道”圣圣相传,即禹传汤、汤传周文王、周文王传周武王、周武王传周公、周公传孔子、孔子再传孟子……
韩愈写作《原道》,有一种阐述政治起源、构筑政治理念并修正现实政治的雄心。这篇文章自唐宋以来,一直被士大夫们奉为经典。但在沐浴过欧风美雨的严复看来,《原道》一文的立足基点就不成立——如果真像韩愈说的那样,上古时代的百姓寒不知衣、饥不知食,没办法自己解决温饱问题,必须等到“圣人”出世他们才能生存,那么,“圣人”恐怕就不能是人了,“圣人”的先祖父们也不能是人,只能是羽毛鳞甲的禽兽。[11]
严复如此讽刺,目的是要
推翻韩愈对君、臣、民关系的界定。
按他的理解:民是迫不得已,才选择设立君与臣。民设立君与臣的初衷,是要君、臣担当起“卫民”的职责。民众在一起生活,存在着“相欺相夺”的矛盾和危险,所以设立、供养一个“君”来解决问题;“君”不能单枪匹马做事,于是又选出一些“臣”。
民众缴纳赋税供养君、臣;君、臣为民众“锄其强梗”,这是一种平等的契约关系,绝非韩愈所谓的“圣人出而救万民于水火”。
[12]
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深得严复赞许,说这话是“古今通义”。他还说:
“老子言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夫
自秦以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
。”[13]
这些话,是在明目张胆地否定自秦汉而下所有君王的统治合法性——他们破坏了与民众的平等契约,非但没有履行替民众“锄强梗”的义务,反自己变成了压迫民众最厉害的“尤强梗者”和“最能欺夺者”。尽管严复并不赞成在现阶段一步到位实施民治,理由是民德、民智、民力状况还很差,“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14]——但他已清晰地将君臣体制指为核心改革对象。
《辟韩》一文,上承明末王夫之、顾炎武等否定君权神圣的遗产,下合严复在欧洲所见到的“法胜”与“无法之胜”,意在重塑君民关系,否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严写作此文时,已有投奔张之洞幕府的计划,也一度希望这种思想能得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认同。遗憾的是,张之洞虽然很欣赏严复,但当1897年《时务报》以“观我生室主人”的名义重新刊发《辟韩》一文时,作为该报出资人和政治保护人的张之洞,反特意嘱咐幕府中人专门撰写了一篇《辨〈辟韩〉文》,以消除严复文章造成的“不良影响”。[15]
但时代经历了1895年的惨败,严复已不愁没有知音。谭嗣同在《时务报》上读到《辟韩》一文后,产生了强烈共鸣。他的评价是:
“《时务报》二十三册《辟韩》一首,好极好极。”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