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体验馆
文/沈习欠
一
谁也不知道几近郊区地段的七环是在什么时候立起一座建筑物的。
刘伟站在这栋扁平的陌生建筑物前，将手中卡片与面前的建筑对照了三遍，才略带迟疑地迈开脚步推开了那扇略带暗沉的大门。而几乎在他迈入建筑的下一秒，如同银行叫号般的机械女声便在他的头顶上空响起：
“刘伟先生您好，欢迎光临‘梦境体验馆’。您的编号是080，请在排队处等待入馆。”
自己的名字忽然回荡在偌大前厅，令本就毫无准备的刘伟不由脚步一滞，他紧绷起肩膀，下意识地环视冷清的四周，确定没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步伐凌乱地朝着排队处走，却在看见那立在一旁的提示板后，又僵住了身子。
“请脱鞋。”
仅仅三字的祈使句，竟令他的脸如同被烙了一般迅速滚烫。刘伟飞快低头，目光落在脚下起了毛边的鞋上，那双被磨薄的鞋子前端甚至能看见大脚趾的轮廓。他连忙抬起头，又一次警惕地环视四周，在确保没人注意后才快速弯下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带着将那双破了洞的袜子一起剥了下来，再同那双旧球鞋一起，藏在了鞋架里头。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他长吁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这才认真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整个大厅除了排队处再也没有其他人，而排在他前头的人们无一例外其貌不扬衣着朴素，攥着那张邀请卡片伸长脖子想要弄清楚等候他们的是什么。刘伟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融入群体的感觉使他不再紧张局促。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同他一样都是些不起眼的草根：勉强能养活自己，少不了为将来是否过得下去而忧心忡忡。
然而尽管如此，刘伟却始终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即使暂时混得平庸，可总有一天是会要出人头地的——而这张不约而至的卡片又一次肯定了他的想法。
刘伟是在三天前收到入馆邀请的。
他早对这座神秘的“梦境体验馆”有所耳闻，据说它从来不对外开放，只向指定的人群发出邀请，有些富人耐不住好奇，开价上万却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理由也很简单：
“您不符合入馆标准。”
刘伟平日的生活除了固定上班就是往返两点一线，吃沾满地沟油的外卖，然后躺在四十平的租房里追无聊冗长的连续剧，而那张神秘的卡片却突然告诉他成为了体验馆的嘉宾，邀请他于周日的下午入馆体验。
它甚至特别强调道：
“您是我们从整个C城三千万人口中，挑出的八十个人之一。”
刘伟无法解释自己在看见这句话后骤然升起的奇妙感觉，就好像他的人生电影即将正式开场一样。尽管过程也有犹豫，最终他却还是没捺住好奇，在周日下午打车如约来到了这里。
他有预感，自己的人生轨道将在这里转折。
二.
前排的人渐渐在引导下通往了馆内，到最后只剩下刘伟一个人站在原地。在他不知道是第几次低头看手腕上手表的时针时，悦耳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刘先生您好。”
刘伟连忙抬头，看见负责招待自己的小姐化着精致的淡妆，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他愣了两秒回过神，尴尬地轻咳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最后只好移开了目光，而招待小姐只是礼貌一笑：
“先生不用紧张，我们只是做一个简单的体验而已。”
刘伟慌忙点头，跟着她走入了通往体验室的地下通道，期间目光不由在她晃动的臀部来回瞄了好几眼。单身近三十年的刘伟自从大学毕业以后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和漂亮的年轻女性接触，他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全程沉默地听她为他介绍——
这座梦境体验馆如同其名，能够为体验者提供身临其境般的梦境，体验者可以在梦境里体验到脱离现实却又真实同现实的生活，而作为交换，他们在梦境中产生的大脑反应会被作为体验馆的分析数据。
“您是第二批幸运体验者中的一名，”招待小姐微笑道，“相信这一次体验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刘伟鼓足了勇气开口，问了第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们是怎么筛选体验者的？”
招待小姐一顿，望着他那张迫切想知道答案的脸，笑容似乎有了变化，她勾起嘴角轻声回答：“自然是邀请了常人不及的贵客。”
没等刘伟仔细品味这句话，她已经伸手推开了体验室的门。面前这个狭小的房间大概只有20平方米，横着一具能容下成年人的容器，对面有一张电脑桌，桌后还坐了一个被屏幕挡住脸庞的人，刘伟下意识地偏头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那人忽然开口说话了：
“刘伟，性别男，年龄29岁，未婚单身。三本大学毕业，在一家体制内的小单位做了七年的文员，月薪3000，住在五环地段廉价楼租房——”
这些基本情况被那人用平板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念出来就像在朗诵一段课文，令刘伟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哆嗦着嘴唇，出声打断时声音就像被磨破的铁锅：
“你——什么意思……”
那人却古怪笑了一声，继续用平板的声音道：
“看来是刘伟先生没错了，希望您体验愉快。”
刘伟恼羞成怒正欲发作，被招待小姐及时安抚了情绪，她轻抚他的肩膀请他躺在那具容器里，因为离得很久，飘来的香水味让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他注意到她随着动作而贴近的丰满胸部，恍惚间已经躺上了冰冷的容器。
感觉她在他的身体插上了两条管子，没有痛觉，却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左侧涌进了身体，没过多久，刘伟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泛白.
“这个是……”
“是为您制造的梦境。”招待小姐说，“您放心，只是梦境而已。”
她特意将“梦境”二字咬重，然后微笑着说：“祝您做梦愉快。”
三.
刘伟是被清脆的女声唤醒的。
隐约感觉到有人拿枕头拍他的手臂，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逆着光看见了一张年轻靓丽的脸蛋。
“怎么还睡？不是说好了周末要陪我去逛商场吗！”
他先是莫名其妙了片刻，下一秒就有记忆涌进了脑中：意识告诉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叫“徐媛”，是与他同居的女友。
女友——
这两个字从脑袋掠过他像是触电一般飞快坐起身，直勾勾的眼神将徐媛瞪得蹙起眉头，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问：“你没发烧吧？”
刘伟还是没动，那只手传来的柔软触感几乎令他神魂颠倒，与此同时记忆也终于完全填满了意识——他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职的主管，月薪十万以上，在二环拥有一套两百平米的房子，徐媛是他交往了三年的女友，不久以后就要订婚了。
即使残存的知觉仍然提醒着这一切不过是梦境，可这梦境却真实得同现实几乎没有区别，尤其是女人身上撩人的香水味和柔软的触感。他猛一激灵从床上翻身而下，飞快环视了一周那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真实的冲击几乎让他忘记现实中那间每天都在漏水的租房。
是的，他现在是一个有钱人。
想到这里刘伟咧嘴笑了，他大胆地将徐媛揽进怀里，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舒畅。
有句话他在肚子里酝酿了二十九年，如今终于有了脱口而出的机会：
“宝贝，你想买什么就刷我的卡。”
……
以前的刘伟即使点一次外卖也要斤斤计较二十分钟，如今却能径直走进最贵的餐厅，挥手要求服务员给他两个最好的位子。那些在菜单上他从不敢奢望的菜品，他终于可以看也不看就吩咐全部上一份。这种满足感直到他为徐媛在奢侈品店买下来一排包包后膨胀到了最大，他喜欢徐媛抚摸包包时露出的笑容，那个笑容仿佛肯定了他全部的人生意义。
夜晚降临后刘伟搂着徐媛娇柔的躯体迈入五星级酒店的情侣房，感受着徐媛发间的清香，心旷神怡的同时又有几分热血沸腾。
刘伟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男人。
床头的台灯昏黄，将气氛熏染出几分暧昧，他看着床上女人那具完美的胴体，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喘着粗气就要将她压在身下，却忽觉脚下一阵晃动，视线也蓦然一黑，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他猛地睁眼，只看到白色晃动的灯光，以及招待小姐的职业微笑。
“刘先生，欢迎回来。”
耳朵两边仍在嗡嗡作响，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最后暧昧的场景，刘伟反应过来后惊魂未定地查看了一眼裆部，确定没有闹笑话后才长吁一口气，而一旁的招待小姐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帮助他从容器上下来。
刘伟在动弹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右边的管子流了出去。
“您感觉如何？”
他尝试活动身体，好像除了久卧导致的酸痛没有其他不适，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个梦境……”
“是梦境制造机为您制造的，它让您梦见您最想要拥有的人生。”招待小姐答，注意到他怀疑的表情后又补充道，“请您放心，我们看不见您的梦境，只会根据您在做梦时的大脑反应收集数据。”
“看得出您在梦里很愉快，感谢您的配合。”
“我……还能再来吗？”
招待小姐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问，她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腕上：“请您将表摘下来。”
刘伟一怔，低下头一声不吭脱下了在地摊买的表，还没来得及掩饰发烫的耳朵，她已经为他重新佩戴上了一块镶着黄金的表。
“这……”
“恭喜您成为‘梦境体验馆’的会员，这块表是您的会员象征。”
那款价值不菲的表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腕，深蓝色的指针指向了二，小框里显示着一个“0”，表链上还刻着小小的字母“evil”。
“表里的时间代表您的体验时间，体验时间越长等级越高，可以解锁的梦境就越多。”她说，“体验馆每周单日开放，欢迎您随时来体验。”
“那费用……”
招待小姐闻言抬眸，微笑着望他，轻声反问道：
“还有什么比您为此失去的时间，更好的费用呢？”
四.
唐薇是一个记者，她今天的工作是对新兴的一家新能源公司的总裁进行访谈。
即将拜访的企业总部坐落在C城最繁华的地段，那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宛若巨人一般伫立在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巨大的LOGO盘踞在全城可见的云端。而她站在脚下，需要努力仰头才能看清那上面的四个字母。
LIVE。
这家名叫“LIVE”的后起之秀只用短短时间就在竞争激烈的新能源市场上杀出血路，其科技应用几乎垄断整个市场，俨然成为了新能源市场的一大巨头。她在等待过程中将整座建筑大概熟悉了一遍，随着助理迈入了电梯时也没放下手中的相机。
LIVE的总裁郭耀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他衣着考究五官立体，可即使如此也掩藏不住微霜两鬓与啤酒肚。他起身与她握手，简单寒暄几句后便直入正题：
“唐小姐，你要知道，LIVE自创建以来就一直秉持驱动世界的理念。”
“我们都清楚这个世界上的能源有限，可耗费能源的人口却在不断地繁衍。”郭耀说到这里时微微一顿，“传统能源在未来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枯竭，而我们从事新能源的开发，就是希望将来把它运用在各个方面，取代传统能源成为世界的新动力。”
他语罢邀请她进入展厅，展厅的长桌上躺着檀香木盒，三个同样大小的椭圆容器陷在柔软的绸缎里，唐薇走进了一些，看见特制容器内分别盛着不一样的物质。
深蓝色，浅绿色，以及金色。
这些能源如同气体般在容器中沉浮，时而夹杂着腾起的烟雾状物体，她尝试着伸手触摸容器的外部，似乎能感受到有温度的能量从指腹流动。
“这些就是贵公司生产的新能源？”
“只是采集了极小部分的样品，量虽小但驱动力惊人。”郭耀说着从盒子里拿起那罐深蓝色的能源，“唐小姐你看。”
他将那罐容器的接触口插入到设备中，一声“滴”的轻响后，唐薇惊讶地注意到展厅的中央空调的显示屏亮了，随后开始吐出徐徐凉风。
“蓝色能源通过LIVE设备的转化，可以直接转化成电能。”郭耀说，“这样一小罐可以让这台空调不停歇地运作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而绿色的这种——”
唐薇弯下腰，将镜头对准开始运转的一系列机器，记录它们在注入绿色能源后按人工设计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作过程，得知这种绿色能源自身就具备智能效用后她不禁感叹：“这就像往能源里注入了人类的智慧一样！”
郭耀最后拿起了那罐金色能源的容器，他的脸庞被反射出一道别样的光彩，连嘴唇边缘的胡茬都仿佛铎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晕。他微笑着，语调徐徐仿佛在宣布一件即将影响整个世界的通知：
“唐小姐，接下来你看到的，才是LIVE创造的奇迹。”
他摁下身后墙壁的按钮，展厅后的墙壁缓缓浮现出一道暗门，它们伴随沉闷的声响徐徐打开。透过展厅射入的光线，她看见暗门后陷入沉睡的音乐厅，在金色能源通过设备汇入的下一刻绽放出了万丈光芒，无数道彩色的光束流转，各类乐器在同一刻奏响，即使厅中空无一人，没有指挥没有乐手，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盛宴就这样呈现在面前。
握着摄影机的手仿佛定住了，唐爽睁大眼睛，她似乎透过那因能源而奏响的音乐与闪烁的灯光，看见了无数条生命在音乐厅中升腾跳跃。而郭耀的声音宛若放大一般，有魔力似的在她耳边回响——
“我们要赋予这个世界新的生命。”
五.
刘伟已经成为了梦境体验馆的常客。
他手表内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小框里记录的天数告诉他，他已经在体验馆积攒了近十二天的时间。刘伟注意到那根指针的颜色似乎在渐渐褪色，他想起招待小姐说的“体验时间越长等级越高，可以解锁的梦境就越多”，不禁好奇起解锁后的梦境会是什么样的来了。
难道还有什么比拥有令人羡慕的职位与财富更令人快乐的人生吗？
昨日刘伟照常是在体验馆中度过的，他在梦里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了高尔夫，晚上又到C城最大的剧院里听了一场享誉世界的外国歌剧。尽管他从头到尾不知道整场唱的是什么，却觉得自己沐浴了一场文明人的“精神熏陶”。
而第二日他却在四十平米的租房里惊醒，发现自己仍躺在脏兮兮的折叠床上，映入眼帘的除了天花板以极低速度晃动的电风扇叶再无其他。
刘伟抬手抹掉额前惊出来的冷汗，试图再次回味梦里那种醉生梦死的快乐，下一秒刺耳的闹钟不知是第几次响起，他终于破口骂了一声“妈的”，强忍头部的眩晕感挣扎爬起，随意将床上那团成菜干的衬衫套在身上，简单收拾就走出家门，跨向了他的现实。
夏天坏了空调的公交车就像沙丁鱼罐头，狭窄的空间里有无数条沙丁鱼紧贴在一起艰难地吐气。婴儿的啼哭声像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肥胖的男人扯着嗓门打电话，空气中飘着一股包子烧饼的气味混杂着尿布味和汗臭味，这些原本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此刻却让刘伟一阵阵反胃。
刘伟觉得自己与这群人格格不入。
他不禁皱起眉，抬起一只脚后试图离旁边那个不停冒着汗的胖子远一点，却发现再也找不到空隙放下脚。他于是仰起头，宛若没事般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就那样单脚高傲地站着，似乎这样能与身旁紧贴的人群产生距离。
直到公交到了目的地，他被那波人潮推搡着摔出了车门外。
……
刘伟所在的单位不大，墙壁因为受潮而渗出了斑斑点点的青苔，空气中飘着发霉的味道。他捂着鼻子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听见同事在议论公司最近升职加薪的员工，握着鼠标的手不由顿住了。
“听说小王因为办事卖力要被调到行政部门了。”
“人家哪能和我们这些人比呢，几个月就升了，咱们呢，在这里干到死都领这一点破工资。”
年轻刚入职不久的小王还在不远处收拾办公桌的物件，刘伟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冷眼看他露出开朗的笑容回应周围同事的祝贺，心底暗暗计算了小王调到行政部后的月薪。
也就比现在多了两倍而已，他不屑地想，连商场的一个奢侈包包买不了。
“小王，干得不错嘛！将来有什么打算呐？”
“领导说了，只要我好好做，将来一定能做到他的下手。”
“可以嘛小伙子——”
从领导那里汇报回来的同事停在了刘伟身边，提醒他下周必须把上头安排的资料整理汇报上去，刘伟的目光从挠着后脑勺的小王身上移开，看见了电脑黑屏照射出的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他在下班后径直打车去了梦境体验馆，出来接待他的仍是那位熟悉的招待小姐。
“刘先生您好，如果没记错的话，您昨日才来过。”她保持着职业微笑道，“体验馆每周单日入馆体验，很抱歉今天不对外开放——”
“你之前提到过，体验时间积攒的越长等级就越高。”刘伟急切地打断他，“什么时候才能解锁新的梦境？”
招待小姐一顿，重新将目光在刘伟身上反复打量了一番，又一次扬起了笑容：“请您出示您的手表。”
刘伟一怔，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腕，注意到手表中指针已经完全褪去了蓝色，泛起了淡淡的浅绿色。他疑惑地将它翻起，而招待小姐在看清了那根指针后，笑容似乎又灿烂了几分：
“恭喜您，刘伟先生。您已经从初级会员成升级为中级会员，从今日起，体验馆每日对您开放。”
“更多的梦境，期待您花时间去探索开启。”
六.
人不再为钱而终日苦苦挣扎以后，什么才能带来更美妙的快乐？
以前的刘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没有精力去想，也没有资格去想。
然而当他将手中的资料一把摔在曾经上司的脸上，看着白花花的纷飞纸页下那张被抽到变形，却仍然要保持谄媚笑脸的丑陋神情后，刘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坐在老板椅上将嘴角咧到了耳根。
是权力啊……
积攒了近十年的怨气毒瘤在他的梦境里像腾起的烟花在一瞬间爆开，令他感受到之前梦境里从未有过的快感——这种快感和拥有财富或征服女人不同，是一种可以践踏人的尊严，是睥睨人的卑微的战栗感。
小文员刘伟，终于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步登天，成了身居高位的大总管，当年那些颐指气使的上司们成了任他差遣责骂的下属，他品尝到了高人一等是何等滋味。
直到他从梦境里醒来，上司那张唯唯诺诺的脸似乎还在眼前，他坐起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而他的脑袋出现了短暂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却觉得……
很爽。
“您现在感觉如何？”招待小姐问，刘伟低头，看见自己因为兴奋而暴起青筋的手，以及手表内缓缓转动的指针，许久才压低声音，微笑着，很轻很轻地回答：
“我感觉很好。”
七.
唐薇点开手机网页，跳出的第一个页面就是关于LIVE新能源公司的新闻，上面正是她那日采访后为LIVE所作的宣传报道。转眼间LIVE的新能源几乎占领了各大媒体的重要版面，如同占领市场一般迅速渗透在了C城的各个角落。她只要抬头随便往街上一瞥，就能看见最新一批使用的公交，车尾后的引擎还萦绕着一圈深蓝色的光晕。
各种具有只能功能的设备仔细一看亦能看见淡淡的浅绿色，那些工业园区的原本的工厂，现在无一例外散被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芒里。
正如郭耀所言，LIVE的目标从来不只是新能源的市场，它要做的是将所有与能源有关的机器设备都打上LIVE的新能源标签，甚至要彰显出其最强大的特色：在能源里直接注入可以引导程序的人类智慧。
唐薇无法想象这在未来将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颠覆性的变革，然而她更在意的其实LIVE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技术。
“能量的源头是什么呢?”她自言自语道，突然听见远方传来的大声嘈杂。一个穿着红马甲的男人举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在街上喊叫，周围有人试图拉扯住他，他用力一挣，竟如同一团烂泥般扑倒在唐薇脚下。他淫笑着伸手去抓她的脚踝，被唐薇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了。
她微眯起了眼睛。
那男人被踢得一怔，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脸同脖子涨得通红，瞪着的眼珠几乎要蹦出眼眶：“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
唐薇被刺鼻酒气熏得退了一步，她皱起眉，注意到他手臂上闪过的金光，没等看清楚是什么，他又大声嚷嚷起来：“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可是大侠——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侠——”
男人还想要往唐薇身上扑，被同伴及时拽住了身子往后拖，手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身子两侧。她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的是一块金色的手表，表上似乎刻着一小串字母。
许久她若有所思地别过头，待再次低头时，手机上的页面已经跳转到了另一版新闻：
“C城年轻人死亡率高发。”
八.
皮笑肉不笑的上司翻了翻交上来的材料，许久才干巴巴地问：
“刘伟，不想干了？”
站在上司面前的刘伟苟着身子没有回答，他似乎没有听清上司说了什么，脑袋像乱码的程序，让两眼眩晕看不清楚面前的情况。
他在混乱一片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思考：
他刘伟不才是上司吗？
“给了你一个月时间，就给我整理出这种东西——”上司将那叠白纸拍得“啪啪”响，“你是不是不想干了？啊？”
这个男人不应该是自己的下属吗？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赖在单位混吃混喝——”
“活该他妈的混了快十年还是个垃圾！”
那叠记录得漏洞百出的材料猛地甩在刘伟的脸上，火辣辣的触感终于令他混沌的眼睛猛瞪，看清了面前这个践踏他尊严的男人。那瞬间他像是看到了魔鬼，汗毛乃至头发全都直直立起，下一刻便失控般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猛扑到男人的身上。
“啊啊啊啊!”
接下来的场面一度混乱，像是光怪陆离间群魔狂舞，咆哮着拉扯着要把他撕碎吞入腹中，以至于到最后发生了什么，刘伟不太记得清了。
他的记忆力在以可见速度急速衰退，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那因为漏水而发霉受潮的狭窄租房里，手里抱着被解雇后装着物件的箱子了。
近十年的岗位，在今天同刘伟告别。
刘伟说不清此刻想法到底是什么，他只是呆呆坐在那条嘎吱作向的床上，试图回想自己这几天经历到底是梦还是真。然而没等他分辨清楚，自胃部的呕吐欲却排山倒海般上涌，逼得他飞快起身冲进狭窄的厕所里大声呕吐起来。
他足足呕了十分钟，口腔里残留的呕吐物臭味还掺杂着丝丝血腥味，直到腹部翻涌的疼痛渐渐褪去，刘伟才缓缓抬头，在狭小空间回荡的水声中怔怔地望向了镜子。
镜子里是一个气宇轩扬的英俊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散发着成功人士的自信。他似乎在对刘伟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却莫名泛着冰冷的诡异。刘伟猛地一激灵，用冷水胡乱泼了一把脸，再次抬头却被镜子吓得惨叫一声跌落在地上。
镜子里的男人不知何时换了一个，他的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头发脱落得是肉眼可见的稀疏，枯槁得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住骨架，目光死死地盯着镜子外的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珠似乎随时都会渗出血来。
男人干瘪发紫的嘴唇微微启开，于是冷笑便回荡在逼仄狭小的厕所里：
“这个才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刘伟捂着耳朵在地上胡乱蹬腿想要摆脱耳畔回绕的可怕声音，镜子里的男人却对他怒目而视，怒吼着咆哮：“这个才是你！是真正的你！”
“不是我！不是我——”刘伟大吼，跌跌撞撞地扑上前一拳打碎了镜子，那个镜子里的男人晃了一晃，终于消失在破碎的画面里。
刘伟的额前泛起涔涔冷汗，他喘着粗气低下头，看见鲜血从拳头的缝隙间缓缓淌下，化作血珠，滴在了手表的凹槽处。
“滴答”。
那指针稍稍一颤，化作了金色。
“恭喜你，升级高级会员。”
九.
“成为高级会员，您对梦境没有什么新的期待吗？”
刘伟喉结微动，没有吐出话。他在梦境里接触了太多的漂亮女人，如今看到招待小姐这张精致的脸，却莫名地生出一丝惶然:
“你……是真的吗？”
招待小姐微微一笑，神色看上去并没有异常。
“先生说笑了，我当然是真的。”
“我……有一些困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体验。”刘伟犹豫地继续说下去，“最近这段时间压力好像太大了……我没法处理好现实和梦——”
“您想要放弃梦境，是吗？”招待小姐打断了他，“那么您在现实中能做什么呢？”
刘伟怔住了。
他发现自己答不了这个问题，而招待小姐依然噙着笑容：“据我所知，您在昨天不幸失去了您的工作，房东已经向您下了交房租的最后通碟，而您的家里，每周平均会拨三次电话询问您什么时候可以带一个女朋友回家。”
“这样的现实，您想要回去吗？”
刘伟低下头，感觉双腿发软。他盯着那双颤抖的手许久，回答的声音忽然哑了:
“我不知道……”
他能做什么？
招待小姐莞尔，扶住刘伟轻声细语地说：“为什么要舍弃美好的梦？现实里不能完成的在梦境里实现，这不是很好吗？”
刘伟的腿像是不听使唤，软绵绵地在招待小姐的搀扶下往前迈，他的脑海里仍然在回荡着最初那句话，却一直到她为他推开了体验室的门，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而他也没有勇气回头逃离这里，去直面自己一败涂地的人生。
“再次恭喜您成为尊贵的高级会员，从今日起为，我们将为您解锁所有梦境。”
为什么选择他？
“从现在开始，梦境不再受现实框架的束缚，您可以在任何幻想世界里扮演任何你想要成为的角色，可以是末日的英雄，江湖的大侠，甚至可以不是人类，只要您愿意，任何角色和场景可以无数次地为您切换。”
他与旁人相比，究竟特别在哪里？
“没有任何限制，没有任何干扰，从今日起，您就是唯一的主角。”
当身体被连接上管子，容器盖子掩去最后一丝光线，刘伟手腕上的手表亮起了光，他忽然清醒过来，惊恐地发现手表中那根金色指针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高速地转动起来。
体验开始，无法停止。
十.
从六十六层的高度往下俯瞰，是看不清楚浮动的人头的。
郭耀半仰在柔软的皮椅上微眯眼睛，透过落地窗俯视脚下全城最繁华的地段，他似乎能看见川流不息的宽阔马路，和永不停歇的机械设备，都隐隐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