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我们所熟识的基督教徒与佛教徒,虽然回族遍布全国、几乎到处可见清真餐饮,但穆斯林们却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每天出现在我们的眼里,却未曾被真正了解。
“每次看到互联网上有什么爆炸案或袭击案的新闻,我都很紧张,盼望千万别和穆斯林扯上关系,不然又要有新一轮无休止的争吵。”
做了一个以伊斯兰和回族文化为基础的公众号两年有余,这是我最常看到的读者留言。我们的大多数读者日常生活与周围人无异,但会多一些更关注的事情,比如本民族婚恋相亲、清真食品、还有一些宗教话题。最常讨论的一点就是互联网上对于穆斯林的态度和评价 —— 无论是来自官方的新闻,还是来自微博、论坛等民间声音。
在我们的读者群里,经常有人转发一些来自 “穆黑” 的言论,询问大家的看法 —— 如何去反驳,或者希望在自己人之间获得一些心理安慰。久而久之,大家对这类内容形成了某种默契,已经能够当成笑话去对待,甚至自嘲。早些时候人们喜欢去反驳、争执、辩论,后来慢慢发现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对方并不会因为道理而改变态度,结果一定是彼此在争吵中继续巩固自己的观点,自说自话。
除了占据主要部分的口号和谩骂之外,还是有一些穆黑会真的讨论一些实际问题,比如恐怖主义、穆斯林的优待政策、一些械斗冲突事件或者某些经文的辩论等等。其中有一次涉及某省回汉村庄的械斗事件,穆黑一口咬定这是有宗教因素的,是穆斯林的攻击性体现。然而农村械斗自古以来很平常,最惨烈的恐怕是清末广东的 “土客之争”,无非是为了土地和水源,抑或是流传下来的世仇。这种事情与宗教压根无关,聚众斗殴寻衅滋事故意伤害,只是个治安案件或刑事案件。
早在五六年前,互联网上就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针对穆斯林的负面评论。在人人网上,开始有一群人自称穆黑,互相交流一些穆斯林的 “黑点”,此时还与汉民族主义联系在一起,比如汉服党、民国粉、明朝粉之类的。这些穆黑之间相互转发、点赞和评论,交换着关于穆斯林的 “黑材料”,在人人网生态圈里是比较有趣的一个小群体,他们常常引起人们欢快的笑声,人人网友对此表现出很大的宽容和幽默感。
“兴教建国”原本是白崇禧的题字,原本在很多地方清真寺都可以看到这个题字,但现在很多已经摘掉了,或许是“建国”拨动了一些人敏感的神经,尽管白崇禧题字原意是建设国家的意思
这种针对穆斯林的攻击言论也会受到来自欧美社会变化的影响。传媒的发达刺激着人们的共感,在欧洲发生的与穆斯林相关的袭击案件或者难民问题,让人们感觉这似乎是个严重的全球危机,然而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来自媒体的过度渲染和选择性报道。一些人指责认为中国穆斯林是 “精神阿拉伯人”,但似乎中国还有一大批 “精神美国人” 或 “精神欧洲人”。
与 “精神阿拉伯人” 相似的一个梗可能是 “温和派穆斯林”,穆黑们形容这些人是潜在的恐怖分子,现阶段表现出温和来迷惑大众,通过多生孩子、占据福利来最终吞噬主体社会。在穆黑看来,穆斯林是 “保守而激进” 的,然而这又是很可笑的,毕竟保守与激进根本是相反的意思。从总体上讲,中国穆斯林与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是保守的,这意味着大家更愿意维持现状,而不想剧烈变化甚至推翻重来,并且大家也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剧烈变化究竟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偏向于宗教化,还是一些人主张的世俗化,都是一种剧烈的变化,都是激进的;而多数中国穆斯林秉持着中国人特有的精明和中庸,期待的是在原有生活方式不变的前提下多争取一些利益。
强调 “温和派穆斯林” 的另一方向则更有趣。在知乎上,凡是出身穆斯林民族,但高调宣称自己不信伊斯兰教的,答案都会得到高票赞同,如果是好看点的女性更是被奉为女神 —— 如果光看底下的评论,还以为是昂山素季来知乎了。但这可以理解,网友们终究要反抗一些什么,这已经成为年轻人的 “政治正确”。
这一点可能是某种共性,穆斯林群体也会对入教的 “汉族新穆斯林” 表示赞赏,热衷于某些名人入教的坊间传闻(其实就是谣言)。比如易中天、高晓松、王蒙等作家和文化人士对穆斯林和伊斯兰教的欣赏言论,也会让一些穆斯林兴奋不已 —— 这一点看来倒是很符合中国人性格,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容易在自我陶醉和恼羞成怒之间左右摇摆。
与穆斯林相关的暴恐事件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着互联网上对穆斯林的攻击,比如一些调侃穆斯林人体炸弹的表情包等等,每次暴恐事件也会有人质问为什么总与穆斯林相关。实际上这是有失公允的,暴恐事件从不与某一个群体相关,而与某一个时代相关。在上世纪六十到八十年代,绝大多数暴恐事件与政治和民族相关,这是受到冷战政治对立和二战后民族主义兴起的结果。比如在欧洲就有著名的北爱尔兰共和军、红军派、红色旅、直接行动、埃塔等等,日本更是有水手服少女扛着火箭筒的赤军 —— 今天的暴恐事件比起当年,简直算是街头斗殴级别。
电影《迷失1971》中,为了清除恐怖组织北爱尔兰共和军,英国军警与北爱尔兰居民时常发生冲突,造成多起平民伤亡的血腥事件
到了九十年代之后,苏东剧变导致政治性的恐怖组织失去精神动力纷纷解散,而民族性的恐怖组织一部分逐渐达成和解停火,另一部分则开始走上宗教道路。比如车臣、阿富汗、巴勒斯坦,最早期的时候都是强调民族解放与独立,之后一部分逐渐开始稳定组建政权或者停火,另一部分则开始走上宗教极端道路。
电影《巴德尔和迈因霍夫》,讲述了德国恐怖组织红军派的崛起和没落,在七十年代,极左恐怖组织是欧洲暴力事件的主流
究其根本,因为宗教原因说不清道不明,最容易成为旗号。一个组织自称 “为伊斯兰战斗”,可你却没法反驳他不是在这样做 —— 伊斯兰教又不像天主教有至高的教廷,实际上伊斯兰教中也反对评价他人是不是穆斯林。就像一个精神病刺杀了美国总统,你可以怀疑为什么精神病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但这个理由却没法反问精神病到底是不是动机。于是你只能相信美国就是有这么牛逼的精神病人,是他刺杀了总统而不是 CIA 的阴谋。
2015年1月,《查理周刊》遇难漫画家葬礼,在此之后,欧洲开始了一系列与穆斯林相关的争议
我们也曾经做过一次沟通尝试,跟一些互联网上的穆黑主动对话,或者邀请对方见个面吃顿饭聊聊天,但是却以失败告终。因为没有穆黑愿意来跟我们线下交流,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个圈套。线上的对话也呈现出自说自话、逻辑混乱、口号式语言等特征,以至于最后呈现出来的文章对话效果并不好,显得很傻气。
在这个问题上将责任归结于一方是不公平的,我们也经常观察到来自穆斯林群体内部的诸多问题。虽然这些问题不能简单归咎于宗教原因,但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这个群体当中的,比如某些地区对于女性的限制、教育缺失、在发生矛盾时对法律的不信任、面对质疑和指责时的敏感和不过脑子的抵触情绪等等。这些状况更多的因素来自封闭的传统生活,对外界文化的接受程度较慢,还有强烈的小圈子意识。
在中国,穆斯林是一个很小众的群体,并且与民族和血统紧密联系,这一点与其他国家穆斯林不同。所以中国的穆斯林对于传教并不热衷,相反对于传教甚至会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害羞。几乎不会有穆斯林在大街上给你散发传教小册子或者邀请你参加宗教活动,清真寺里也不会有几万块一柱的高香,门口也很难发现权势阶层才能拥有的豪车。
这种对于传教的回避也造成了封闭与隔阂。人们在大部分城市里都能看见佛教僧人,影视剧中也常见和尚道士的形象,欧美文学和影视作品更是让人们熟悉了基督教,包括留学生群体的作用。唯独伊斯兰教,虽然回族遍布全国,几乎到处可见清真餐饮,但穆斯林们却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每天出现在人们眼里,却未曾被了解。
沙甸大清真寺,备受争议的小镇,外界传闻是一个保守而奉行教权的 “国中之国”,然而无论是穆斯林或非穆斯林,对这里的关注都在于宗教,却忽视了沙甸在近代史上近乎神奇的教育建设水平。同时,这座清真寺甚至连围墙都没有
参加 “我是歌手” 节目的马来西亚女孩茜拉可能是穆斯林和穆黑能达成共同欣赏的一个点,但两者的欣赏理由又不同。一部分穆黑认为穆斯林女性是受到束缚的,所以有这样一个穆斯林女性出现在公众面前唱歌是该被提倡的;而一部分穆斯林则认为茜拉在舞台上坚持戴头巾,体现了穆斯林的信仰,是该被赞美的。就这样,双方基于不同的理由却达成了出奇的一致,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例子。
茜拉的例子也说明,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信息传媒高度发达的时代里,“审美” 取代了是非判断,成为人们衡量事物的标准 —— 所谓 “美即是正义”。茜拉能够被大众甚至被穆黑接受,恰恰因为她是美的,尽管这种美的展示未必是她的初衷。我们的审美是被驯化的,社会驯化人们对于美的认知与理解,一旦疏离于主体和流行审美之外,就会被认为是有问题的,产生质疑。
长期以来形成的思维禁锢导致人们的审美是集体而单一的,也就是只能接受某一种美,导致人们的审美集体性地左摇右摆,就是不能散开各自选择不同的审美。这一点上穆斯林同样如此,今天国内的穆斯林女装,特别是婚礼服装市场五花八门,土耳其、马来西亚、伊朗、阿拉伯,各种风格的混搭,表现出了某种不自信和急需寻找外在支撑。这倒是非常符合中国人性格的,犹如中国人现当代一直在日本、前苏联、欧美之间跟风混搭一样。
对于宗教抑或是某个文明来说,十年百年都很短暂,千年才是有效的视角。我们唯一确信的,便是这世上永远不会缺少争论与矛盾,人们只会在彼此攻讦中消磨时间。
作者: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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